蓝曦臣亲自下场解围,总算为聂怀桑赚回了些脸面。想来这敬翛一定是个吃人外表的浅薄之辈,见蓝曦臣衣冠楚楚一表人才,不好驳其颜面,故而收起方才咄咄逼人的情态,不再节外生枝。
然而与江澄所想恰恰相反,敬翛的沉默与蓝曦臣的颜值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因他循着蓝曦臣的声音望过去时,顺带也瞥见了蓝忘机与魏无羡二人。
那日与聂明玦缠斗,敬翛虽因修为不足、受托保护小辈,故未能参与其中,但仍亲眼目睹了忘羡、温宁与宋岚合力对抗聂明玦时的惊天一战。
他素来对仙门中人心怀偏见,对闲散修士却善意满满,态度之参差堪比天壤之别;彼时与江覃等人分道扬镳、离开邯郸后不久,就结识了同样云游除怨的宋岚。二人互与姓名,“谈”及抱负,一拍即合,遂结伴同行,一边四处救济苍生,一边寻求能修复晓星尘和阿箐残魂的方法,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一路下来,怨气是平定了好几处,残魂修复却毫无进展。
一日,他二人听说姑苏蓝氏边境出现异动,阴邪非常,遂循迹赶来,恰巧与忘羡在丛林中相遇。敬翛见宋岚与其形似旧友,又从交谈中得知他们曾助宋岚诛杀薛洋,且从未参与过包庇薛洋之事,便逐渐接纳了他们,亦以他们为友。经旁观聂明玦一战,他深深为忘羡二人的风采折服,尽管他们与仙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再不以为意。
如今看方才解围之人的外貌竟与蓝忘机颇为相似,即便事先不知二人关系,也可由此推测出个大概,于是敬翛缓和了颜色,亦温声回道:“既如此,在下先替宋兄谢过各位了。”说着施以一礼。
肃静之下,江澄的冷笑声格外明显:“那倒不必,你该好好谢过泽芜君。”
即便像敬翛这种出世不久的人,也曾听过泽芜君的大名,毕竟他们这些风云人物的名字,早与一个时代紧密相连,注定会名留青史,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去不谈。敬翛忽略掉江澄**裸的嘲讽,面不改色地向蓝曦臣拱了拱手:“原来是泽芜君,久仰大名。”
蓝曦臣颔首致意:“敬道长放心,赤锋尊一事,定能妥善解决,至于其他,之后再议也无妨。”
作为铺台阶达人,蓝曦臣成功地在双方话不投机的情况下安然送走了敬翛,在场众人回想起往年其孤身斡旋于聂金二人之间的种种惊悚场面,不禁由衷地敬佩起他来,蓝曦臣负着百来道情绪各异的目光,瞬间成为了晚宴的中心。
故而无人注意到,蓝曦臣身边的蓝忘机状似随意地将视线投向了通往客房的楼梯口处,微微颔首过后,一个深藏在梯口暗处的影子略略欠身,悄无声息地追随敬翛的背影而去。
月上柳梢,剪烛回灯,饮宴正酣。聂怀桑把握时机,顺畅地抛出了话题:“清明将至,正值生气旺盛、阴气衰退之良时,加之眼下群英荟萃,定能凯旋而归!至于压制度化之法,虽已初具条理,但若论实际,还需含光君和魏兄指点一二。”
魏无羡正垂眸把玩着自己的粗陶酒碗,闻言轻笑一声:“好说好说,敢问聂宗主打算如何部署?”
聂怀桑道:“自当以蓝氏的破障音为主。届时将所有蓝氏门生聚齐,寻此地阳气最旺、风水最佳之处布下阵法,我们负责使计将赤锋尊引入,同时保护蓝氏门生,一旦出现差池,随时准备接替。”
魏无羡道:“听起来甚好。那么阵法呢?赤锋尊怨气极重,寻常封魔阵与度化阵决计无用,蓝氏的清心音也不过是给他挠痒痒。再者,你们打算使什么计引赤锋尊过来?他动作迅猛,臂力强劲,一旦暴怒恨不得毁天灭地,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凶尸能与他匹敌,更别说人了;假如你们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不建议采用这样的策略。”
众人见惯了他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模样,忽而见他态度如此端正,双眼亦炯炯有神,连二郎腿都顾不上翘了,不由自主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凝神细听他二人对话。
聂怀桑以折扇轻轻地敲打着掌心:“的确,普通阵法效力太弱,幸而蓝氏有更强力的阵法,虽说太耗费灵力,但……”
魏无羡皱眉打断了他:“那也不够!”
聂怀桑没有生气:“我知道,魏兄,你别急。一道阵法绝对不够,两道也不够,所以我们打算结三道剑阵、三道咒阵、三道器阵,另辅以破障音,待大哥怨气稍减,再加清心音,如此叠到一起,定能挥之有效!期间结阵弟子分为五批,每过一个时辰轮换,以确保阵法稳固,这总算够了吧?
“至于使计,鉴于大哥易受金光瑶及其亲缘血脉吸引,风险莫测,相关人员就不令参与其中,留到后方救援;其他家族挑选精英弟子结为数个小队,一传一将装有金光瑶物品的乾坤袋送至阵眼中央。哦,这个乾坤袋在使用完毕后,自会归还金宗主。”
金凌乍被点名,面上有些尴尬,干巴巴地道:“……嗯,有劳了。”
魏无羡沉吟不语。聂怀桑趁机抿了口冷掉的粗茶润润嗓子,这时,蓝忘机开口道:“何曲?”
聂怀桑不解其意,正待细问,就听蓝曦臣回答道:“破障有《磁朱》、《折芦》,清心用《洗华》、《安息》,依次演奏。”
他说到最后,蓝忘机万年寒凝的脸上浮出了明显的讶异之色。
蓝曦臣似是无所察觉,接着道:“《磁朱》冷僻,弟子现学已是来不及,可由你我共奏。”
《磁朱》乃蓝曦臣少时从安客舟赠与的仙医籍中汲取灵感、结合蓝氏秘术所创的曲目,不仅具有空前强力的镇邪之效,还集破障与清心于一身,实属玄门罕见,蓝曦臣也曾凭此在射日之征的战场上大放异彩。
彼时的《磁朱》在蓝曦臣看来尚有修改的余地,于是待战火消退、云深重建时抽空将曲谱写下,与蓝忘机共同斟酌修补,这才正式成形。此曲虽灵势磅礴、效果立竿见影,但研习较寻常曲目难上数倍,演奏过程亦十分艰辛,若非修为高深,甚至无法奏完整曲。是以尽管蓝曦臣创之录之,蓝氏子弟中除了蓝忘机及个别长辈,也再未有人主动去学,且世间作祟之物,大都一曲《洗华》、《安息》足矣,何必去学那种费时费力又用不上的曲子呢?不单他们,蓝曦臣本人也这样想,因而在当下的危难时刻,竟只有蓝氏双璧两人可以完全演奏。
蓝忘机的神态极端肃冷,淡粉色的嘴唇紧紧抿起。
他自己倒是没有问题,可依蓝曦臣目前的灵力状况,充其量只能演奏《洗华》这类曲目,若强行运转灵力演奏《磁朱》,随时会有灵脉破裂的危险。灵脉闭塞,徐徐通之,尚有三分恢复的可能,然一旦破裂,这辈子便彻底废了,空留一颗金丹,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蓝忘机眉间的折痕越来越深,脸色青白交加,观之骇人。
十日前,他收到了蓝曦臣的传音,里面正是他托蓝思追、江覃等人返回云深查阅的古证,其中也包括了清心音的互补应用;照他之前构想,蓝氏子弟可以分成数组,演奏不同种类的清心音,使这些曲调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从而最大程度地发挥清心音的作用,为此,他需要探索这些曲调之间的关系、安排好演奏顺序。思考期间,他不是没有打过《磁朱》的主意,但身为与蓝曦臣血脉相连的胞弟,蓝忘机心知蓝曦臣一旦得知自己要弹《磁朱》,定会执拗地要求同奏,因此速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决意用其他简单些的曲目来弥补,岂知聂明玦的怨气当真狠戾非常,他的构想也随之蒙上了不确定的阴影。
然蓝忘机万万没想到,蓝曦臣从一开始就把《磁朱》纳入到了计划之中,并已向百家郑重言明,对于重情重诺的蓝氏来讲,这一举动无异于破釜沉舟,彻底封锁了自己的退路。
蓝忘机思及此处,内心隐隐不安,艰难思索着族中还有谁能够顶替蓝曦臣的位置,可始终茫然无解,心头罕见地涌上了名为焦躁的情绪。
就在他欲言又止、无可奈何时,身旁的魏无羡说话了:“泽芜君不必非要演奏《磁朱》。破障音多用来驱邪退魔,若论度化,主要需依靠清心音。既如此,蓝氏大可把重心移向清心音,至于如何压制赤锋尊,交给我就好。”
此一席话掷地有声。魏无羡的尾音在厅堂内消弭半晌,人群骤然沸腾:
“对啊、对啊!有夷陵老祖在,以怨制怨、以毒攻毒,事半功倍!”
有人迟疑:“此法虽可行,但与寻常度法相悖,我等既为仙道正统,就不该采取这种方式,否则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有人不以为然:“管他什么法子!只要最后能将赤锋尊顺利度化,那就都是好法子!”
有人赞许:“就是!即便用的是鬼道,只要加以合理运用、不戕害他人,当然也能存在于世!更何况此战危机四伏,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最终成功,可谓救苍生于水火,于在座的各位来讲,岂非功德一件?既然要战,那就要有十成十的把握,若非要一意孤行、以致手底下的修士白白送命,还有何脸面自称仙首?”
你们当年对我可不是这样说的。魏无羡面无波澜地听着,暗自冷笑。
鼎沸人声中,蓝曦臣微微蹙起长眉。
蓝忘机见了,以为他在纠结是否要采取以毒攻毒的法子,遂在其耳畔悄声道:“魏婴有把握。”他说有把握,那便是稳稳地胜券在握了。
谁知蓝曦臣惊讶了一瞬,低声回道:“我只是在想,此事日后该如何向叔父他们言说。”
姑苏蓝氏向来以仙门最正统自居,绝难容忍一切非正道之事。魏无羡当年只不过在课堂上胡说一气,就把蓝启仁气得七窍生烟,后来干脆修了鬼道,更是令许多蓝氏长辈憎恶不已。所幸魏无羡不是他们蓝氏中人,且还有蓝曦臣这个宗主主持大局,蓝氏的老人们讨厌归讨厌,但也从未做出过出格之举。可蓝氏双璧就不一样了,要是让蓝启仁他们知道以怨制怨这回事,定会气得直接家法伺候。面对这一顾虑,蓝曦臣想的不是另辟蹊径(毕竟是他本人率先想出的这一方法),而是如何瞒天过海,着实令人意外。
不过蓝忘机一点都不意外。蓝曦臣身上与生俱来的拥有底线的包容,让他以及他的同辈、后辈们得以在刻板严苛的蓝氏家规之下,时常感受到一些温暖柔和的意外之喜。
于魏婴亦然。
思及此,蓝忘机轻声宽慰道:“倘若成功,定无怪罪。”
蓝曦臣莞尔。他实际上想打趣蓝忘机一句,毕竟方才所言,是绝不该从他记忆中的蓝忘机口里说出来的;不过当下场合,显然容不得他二人交流过多,只能笑而不语。
而且,蓝忘机说得很对,只要他们眼下严阵以待,力求取得最好的结果,那么就没有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深受弟弟与江澄的熏染、逐渐开始偏离雅正的泽芜君如是想道。
少顷,聂怀桑提高了声音:“诸位稍安毋躁。”待厅内完全肃静下来,方继续道:“姚宗主说得不错。在座各位皆是一宗之首、一派之长,乃运筹帷幄之人,更负有千万人的性命,俗话说“个人事小、家国事大”,既然要战,那便一定要有十成十的把握才行。魏兄深谙鬼道,熟知凶尸的弱点,又在先前追捕金光瑶时立下大功,此次若能有他出马,必当事半功倍!”
豪言凌云,情绪激昂。蓝曦臣本已做好了舌战群雄的准备,不成想聂怀桑这一番壮语,省去了他不少麻烦。换作四月前,他绝难想象出这般翻云覆雨、隐忍果敢的聂怀桑,如今其面目彻底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竟教他陌生不已、欣慰不已。
聂怀桑稳住场面后,转而开始询问魏无羡以怨制怨的方法。专业对口,魏无羡总算来了点精神,将自己半月里得出的构想简单加以阐述,大概就是遣温宁与宋岚率先牵制,自己吹笛从旁镇压,同时注意配合百家灵阵。他心思机巧,甚至临时把如何分别配合不同的阵法与乐曲的细枝末节都想了出来,并三言两语加以精准说明,众人一边凝神静听,一边暗叹魏无羡果真是个鬼才,思路不比寻常修士,总能在陈旧的规则框架里冲出一条别出心裁的路来。
其他人听得啧啧称奇,江澄却敏锐地发现魏无羡全程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叫张自求的人——哪怕是一句话。据江覃先前所言,张自求本是受张筱之命,提着染有金星雪浪香气的招邪灯笼将聂明玦吸引至此,结果不慎在丛林中被江覃等小辈发现围堵,受魏无羡劝诱后加入度化阵营;如今他家宗主已到,不可能不知道自家门生的遭遇,魏无羡只字不提或许是因为双方达成了某些协议,但整个过程中张筱那事不关己的反应,着实令人生疑。
似是感受到了江澄饱含狐疑的视线,张筱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幽幽地瞥了过来,不但没有故作无辜,也没有露出什么不自在的神色,二人不经意间的对视一瞬即逝。
江澄不欲与魏无羡搭茬。从他远远地见到魏无羡的身影起,自左额角入里便开始隐隐作痛。一月前蓝曦臣在光满楼弹了一曲清心音后,令他窒息的疼痛已许久未再造访,以至于江澄险些忘记这一奇怪的沉疴。眼下众目睽睽,他绝不能失态,抬手揉了揉额角,努力忽略那一丝不适,稍稍侧过头低声唤道:“咳咳,曦臣兄?”
蓝曦臣的官窍不似从前灵敏,宴席喧哗,江澄不得不耐着性子又叫了好几声,才将蓝曦臣的心神从旁人那里生拽回来。
蓝曦臣乖乖地附耳过来。江澄叮嘱道:“张自求的事,你找机会问问。”
来时半途,江澄已将江覃的汇报悉数告知于他。从意诗布坊到如今,无形之中,两人皆心照不宣地构建了坚实的情报共享关系。
蓝曦臣半拳虚握,指节抵在下颌沉吟了片刻,道:“放心,我心中有数。”随后,抬眼望了江澄半晌,置于木桌底下的另一只手伸去抓他的右腕。江澄内心诧异,面上不动声色,任凭蓝曦臣微凉的指目在寸口处细细按了一会,心知隐瞒不过,便主动开口道:“的确有复发之兆。若无他事,我要先走了。”
蓝曦臣道:“我去给你……”
江澄打断他:“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还是保存灵力、留着应付你大哥吧!今日就让你弟弟给你疏通灵脉。”说着右腕轻轻从蓝曦臣手下抽出,转而站起对聂怀桑附耳几句。看得出,聂怀桑很不愿意让他提前离席,怎奈江澄态度强硬,脸色阴鸷,大有你不允我就不干了的架势,聂怀桑只得勉强同意,末了还叫来个门生送他回房。
临走前,江澄补充道:“需要江氏做什么,你随后找人传话给我就是,看在你二哥的面子上,我可以考虑考虑。至于其他的,聂宗主,你自己看着办吧。”言毕,他对蓝曦臣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了这乌烟瘴气之地。
宴席结束得比想象中的早。江澄才倚在榻上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房门外便由远及近地响起了几人的脚步声。
须臾,江覃在外试探着唤道:“宗主?”
江澄理一理冠袍,端正坐姿,扬声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不出他所料,露出了蓝曦臣的脸。
可随即,江澄瞥见了蓝曦臣身后的安客舟,本处于放松状态的脑子被迫艰难运转起来:“安宗主?”他在心底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起身见礼,“方才似乎没在宴席上见到你?”
安客舟还礼,微笑道:“我家从来不爱参与这种场合。左右也只是医修,如有特殊需要,聂宗主自会遣人告知。”转而又道,“曦臣方才说江宗主身体不适,叫我一同前来。不过观江宗主面色,应是自行好了吧?”
江澄道:“正是。劳烦安宗主跑这一趟了。”
三人说话间走向八仙桌旁互谦落座。江覃早已出门换了壶新茶回来,将三盏茶杯逐一斟满后,乖乖地行礼准备退下。
江澄叫住他:“把这壶续满了再走。”江覃应了一声,灰溜溜地拎着壶下楼去了。
蓝曦臣往江覃的背影深深投去一眼,回身问江澄道:“我见这位小公子眼熟得很,可曾去过云深求学?”
江澄点头:“三年前去过。”
蓝曦臣心念一动:“既然去过,不知琴技如何?”
江澄冷哼一声:“他?”正待大肆数落,江覃恰好畏畏缩缩地迈进了门。
江覃其人,天资聪颖、勇武过人,即便出身在精英遍地的仙门,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好苗子。他平日里最擅率领众弟子爬上爬下,且多次在江澄与江栖的眼皮子底下逃过一劫,入门虽不算早,但很快成为了江家小辈一代的核心人物。江澄并不大愿意承认,自己总能在这名弟子身上看见魏某人的影子,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江覃远比魏无羡要乖巧稳重得多,至少不会不打商量地做出令人乍舌的事来。
就比如现在,倘若听见别人正议论自己,魏无羡不仅毫不在意,还会更加搔首弄姿、变本加厉,而江覃却像每一个正常的小辈一样,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生怕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
然而江覃的琴技,就算江澄想给他面子,也全然做不到违心而论,天人交战片刻,江澄决定把这个锅甩给江覃自己:“你跟泽芜君说说,在云深时的琴修得如何?”
江覃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脚趾正在长靴里抠地。“回泽芜君,弟子……”吞吞吐吐间,手心与发丝里隐隐沁出了细汗。
蓝曦臣温和的嗓音宛如天神降临:“你先把茶壶放过来吧。”
江覃应了一声,诚惶诚恐地将沉甸甸的茶壶轻置于桌上,动作僵硬至极。
这下可供摆弄的东西没了,江覃无措地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来绞去。
江澄从未见过如此矜持的江覃,心中甚是新奇,但他迟迟不语,态度委实不敬;且由此推断,江覃当年估计没少逃课,否则怎可能一句话都答不出?就算蓝曦臣不是外人,江澄也自觉脸上挂不住,皱起眉刚准备说话,却听蓝曦臣抢道:“灵琴本就难修,非十年无以谓成,你去云深不过一年,技艺定是忘得七零八落了,即便换做我,也是答不出来的。我不过好奇随口一问,江小公子莫要介怀。”
江覃猛然抬首,眼里满含感激。“弟子惭愧,本就学艺不精,回到莲花坞后也没再加以温习,一心只修剑道,故而忘却了。”
蓝曦臣柔声道:“你做的没错。依我看,你还是更适合剑道一些,倘若执意逼你静坐学琴,便是有些耽误你的天赋了。”他的语气真挚而温暖,毫无讽刺之意,竟是真心在向他提供建议,“若哪天想了解,大可询问我家门生,思追的琴技就很不错。”
江覃内心感激涕零,表面恭敬万分,深深作揖:“多谢泽芜君!”
江澄托腮幽幽地补刀:“书到用时方恨少,嗯?这下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好好听课了吧?”
蓝曦臣笑道:“云深不知处的课程太过沉静,也不怪江小公子留不下印象。”旋即对江覃道:“去吧,若随忘机去丛林,记得注意安全。”
江覃再次谢过,躬身告辞,待彻底阖好房门后,才偷偷地抚上胸口顺气。
这下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世人要给蓝曦臣冠以“泽芜”的名号了。
房内恢复了寂静。江澄抿了口热茶,道:“我离开后,又有什么新计划了吗?”
蓝曦臣摇头:“只是再详细部署了些。”
江澄道:“何时动手?”
蓝曦臣沉默了一瞬,睫扇微垂,叹息似的道:“破晓时分。”
江澄瞠目结舌,连茶盏都忘记放下。他知道聂怀桑着急,可没料到会这么急迫,震愕半晌,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百家长途劳顿,蓝忘机他们独力支撑半月,皆是精神不济,怎么能这么草率就开始了?”
安客舟贴心地补充道:“且还是连夜部署,生怕诸位神志清醒。”
江澄心底升腾起一阵焦躁的情绪:“就没有人阻止他一下吗?”
安客舟悠然啜了口温度适中的茶,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否则夜长梦多。凶尸、厉鬼、恶煞,此类邪物每经一晚,阴气便要浓郁一倍,趁现在还有打过的可能,理该如此。更何况明日清明,万物生发,阳气渐盛,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聂宗主会做此决定,并不意外。”
江澄排兵布阵向来只看重人和,安客舟虽分析有理,但仍难以说服他,直到蓝曦臣开口:“度化大哥,实为兵行险招,加之此地食宿不佳,计划拖得越久,反而越不利;怀桑此举,意在强令我等同进同退,容不得半点犹豫,是个高明的法子。至于劳顿,我等在途中作息规律,足以忽略不计,忘机他们虽经历过一场恶战,但几日来并未再有大的动作,算不得精神不济。明日成败只在一举,战后自有时间休养生息,怀桑想必早有打算。”
一席话说得江澄哑口无言。
良久,似是仍心有不甘,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这也太他妈坑人了。”
蓝曦臣嘴角微动,这回露出的却是一个苦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反复思量后,我竟觉得他这一决策对极妙极,颇有大哥的杀伐果断之风。”
江澄对他怒目而视:“好归好,你别学!”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着两声恭敬的叩门响,另一个江氏门生躬身而入:“宗主、泽芜君、安宗主!聂宗主遣人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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