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众仙门落脚的客栈二十里外、一座低矮而不知名的山坡下,数名身穿不同颜色校服的世家子弟相互依偎着蜷缩在黑黢黢的密林深处,随着笼罩在头顶的大片森森树影一齐瑟瑟地发着抖。
自抵达此处委身躲好后,金湑的心脏便怦怦狂跳不止,牙关更是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强忍周身不适,努力咬字,好让自己的发抖不被其他人察觉:“我说,这儿半夜怎么这么冷啊?”
他这一问,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一名蓝氏子弟打着哆嗦附和:“就是,比我家的冷泉还冷!”
蓝思追紧了紧衣襟,与身边人靠得更近了些:“赤锋尊的怨气越来越重了,还有温……鬼将军和宋道长,三具高阶凶尸齐聚一处,阴气过重,冷是必然,过一会儿估计就要下雷雨了,那天晚上便是如此。”
安流道:“依我看,倘若我们不生个火抑或施个咒来暖和暖和,恐怕还没等到动手的信号,就要冻死在这了。”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又袭来一阵凛冽阴风,安流的尾音戛然而止,众小辈一边小声惊呼,一边裹紧衣服贴得更近,恨不得黏到彼此身上。
少顷,一少年委屈地嘀咕道:“我手都快冻僵了,一会儿该怎么结印啊?”
又一人道:“你只需结印,我一会儿还要弹琴呢!这该怎么弹?”
蓝思追不甚赞同地朝那名口出怨言的蓝氏门生瞥去一眼以示警告。那少年兴许方才被阴冷滞住了脑子,一时口不择言,现下猛然清醒过来,面对蓝思追无声的审视,讷讷然垂头不言。
蓝思追稳住心神,调动灵力完整调息一轮,沉声道:“临行前宗主们反复强调过了,非信号不可妄动,如果我们贪图一时的温暖,随意使用灵力,不单会破坏整体计划,更会枉送掉其他人的性命!赤锋尊怨气之深重,远超出我们想象,即便有泽芜君、含光君、魏前辈他们在,也如履薄冰般艰难,我们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就力求完成自己的任务、不给他们添乱,各位暂且忍一忍,只有忍过这一时,才能换取日后的长久安稳。”
与蓝景仪相比,蓝思追总显得更加成熟稳重一些,但身为蓝忘机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孩子,即便有蓝曦臣钦点,让其戴上了象征内门弟子的卷云纹抹额,他也绝无可能成为姑苏蓝氏的正统继承人。伏魔洞一战后,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多少有了些眉目,况且他对宗主之位本就无甚渴望,一心唯愿保蓝氏平安。这些日子里,他与蓝景仪一起被迫成长,言行举止断不可同日而语,是以这一席振奋人心的言论下来,众少年深为折服,纷纷点头支持,闭嘴咬牙硬抗,不再口出抱怨。
这些精英子弟从前也多多少少参加过玄门联办的大型夜猎,可每一场都不如现在这般紧张到令人窒息。他们明白,除了自己以及身边的同伴外,整片区域里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们一样四散分布于山峦密林之中、身负各色任务的其他小队;大概他们也都正缩到一处承受着无孔不入的悚然阴风,不断地克制住遐想和如影随形的恐惧,唯有一点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皆为每个家族里经历层层选拔、最终脱颖而出的精英,因此尽管即将面对的是千年难一遇的高阶凶尸,随时都有重伤与死亡的威胁,少年们依旧能感受到胸腔内狂跳的心脏,以及在脉管里奔腾的热血。
蓝恭跟着聂主事、江渡等人巡视完毕,将各小队的情况一一向聂怀桑详细汇报,终于收获了其久违的舒心一笑:“有劳各位。襄平张氏的门生已开始接力转移金光瑶之物,诸位宗主各自去支援八方阵点,聂某皆派了门生随行保护,还请放心。待天破晓,还需劳烦各位继续巡查。”
众客卿拱手应下,相互谦让着离去,只剩蓝恭在原地盘桓,欲言又止。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问道:“敢问聂宗主,我家泽芜君何在?”
聂怀桑心情不错,脸上挂着由衷的微笑,耐心为他解答:“曦臣哥由江宗主护着,守在东南方。”
蓝恭心下一惊。他那晚在人群里草草一瞥,就感觉到蓝曦臣的灵力气场貌似远不如前,聂怀桑与其相处多日,不应该不知道这一点,既如此,安能任其奔赴到最前线去?思及此,一股无名火瞬间吞噬了蓝恭,险些迫他将数句诘责之语脱口而出。
幸好多年的供职经验让他免于失言。蓝恭强忍怒火,一字字地道:“多谢聂宗主。”语毕拂袖而去。
他自以为伪装得滴水不漏,岂料方才一刹那无声爆发的戾气,令包括聂怀桑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聂怀桑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叫住了他:“蓝主事莫要误会,二哥此去只为以防万一,我已事先叮嘱过门生,需确保二哥全程观战。”
以宗主之尊对别门客卿说出这话,实谓降低姿态,谁知蓝恭根本不买账,冷冷地回应道:“聂宗主当真体贴,不知几个时辰后,聂宗主又身在何处?”
自入蓝氏后,他从未如此咄咄逼人过。聂怀桑倒是善解人意,正待继续解释,旁边人却是再忍不住,出言斥责:“放肆!以下犯上、对一宗之主出言不逊,这就是姑苏蓝氏引以为傲的礼仪?蓝主事,你若再这么偏执下去,蓝氏的脸就要被你丢尽了!你该庆幸聂宗主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否则这大好仕途,就该被你自己亲手断送了!”
蓝恭默默地听到最后,嘴角缓慢勾起一抹凛冽的笑意,整张面庞在短暂用以照明的风灯映照下泛起森森邪气:“姚宗主见谅,我不过心急则乱,毕竟泽芜君于蓝氏而言重要至极,非寻常外人可比,相信于聂宗主而言亦是。我此问,不过是想稍微提醒一下聂宗主罢了。”
在他开口前,就已将危险的神色迅速收敛干净,仿佛那一瞬间的震慑仅为错觉。即便如此,蓝恭的态度在一些人看来,也未免有些太不识抬举,气氛不可挽回地降入冰点。
片刻,聂怀桑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蓝主事言之有理,我……”
姚宗主抢道:“聂宗主何须跟他客气?况且东南方位乃泽芜君亲选,无论聂宗主如何阻拦,都难以撼动半分,泽芜君心系苍生,岂是你这等鼠目寸光之人能理解的?依我看,蓝主事还是速速归去,做好本职任务吧!方才诸多不敬,我等权当没发生过。”
蓝恭眉头紧锁,目光炯炯,自始至终没有退缩半分:“在下不过想知道聂宗主届时身在何处。”
论年岁,姚宗主当是在场所有人的长辈,见身为后辈的蓝恭像头倔驴一样骂不走撵不动,很是不悦,正琢磨着措辞好把人羞辱一番,骤然望见其脸上重新挂起的如冰锋般尖锐危险的笑容,蚀骨凉意立时窜上脊柱,酝酿好的言辞亦悉数咽回到肚中:“聂宗主乃赤锋尊血亲,自然不可随意进入战场,万一赤锋尊为血气吸引,那便不好收拾了!而金宗主身为金光瑶血亲,也不会进入战场,怎么,你有异议?”
聂怀桑见场面尴尬,强笑着打圆场:“我灵力不高,并已在身上施了术法,基本构不成影响。万事大吉之前,我会一直站在这里,此处地势高远,可将阵点全部收入眼底,调派人手也会容易得多。”再望一眼蓝恭,安慰似地道:“曦臣哥那边我自会重点看护,蓝主事若仍不放心,去守在他身边也是可以的。”
蓝恭步步紧逼,就是为了等这一句松口。甚是敷衍地感谢了聂怀桑以及一众草包,蓝恭转头就走,同时在心底恼恨为何不能调动灵力御剑,他发足于黑暗中无声疾驰,力求快些抵达蓝曦臣身边。
聂怀桑等人目送蓝恭远去。估摸着蓝恭绝对听不到了,姚宗主才低低怨怼道:“姑苏蓝氏教出来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聂怀桑则不赞同地道:“姚宗主误解了。蓝主事身为外门子弟,对蓝氏忠心耿耿,正足以说明蓝氏门风端正、教化有方、乃人心所向。”随即,又喃喃地道:“只是这位蓝主事,对二哥未免太上心了些。”
姚宗主撇了撇嘴,未加搭话,却不以为然。
蓝氏与安氏交界,原是一处人烟稀少的灵秀之地,古往今来深受诸多得道名士的青睐,故而频繁被选定为闭关清修之所。周而复始,顽石草木日渐生灵,是以聂明玦虽怨气深重,但也没能在短时间内将这片区域彻底糟蹋。
温宁与宋岚在魏无羡的指示下沿西、北两个方向徐徐靠近阵心,藏身暗处的修士们都通过胸口处时不时传来的丝丝闷痛感受到了这一点。
三更时分,本躲入薄云后的冷月彻底不见,唯余绵延不绝的绯红厚重的阴云迅速叠满夜幕,不多时,便已堆成了极其恐怖的猩红色。
山间无灯,亦无人点灯,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裹着砭冷刺骨的阴风瑟缩在窒息的黑暗中,透过树冠顶斑驳的缝隙望见头顶的庞然云涡内正流转着万千电光,甚至还传出丝丝闷雷声,恍如灭世之兆。
这阵仗实为在场修士今生首见,亲身经历一遭,方知古籍内所言非虚。在庞大且未知的恐惧笼罩之下,人们全然忘却了往日最为看重的家族、身份等身外之物,不约而同地往队伍中心凑去,把本就狭窄的隐蔽之所挤得更加密不透风。
高阶凶尸,世间罕有,兴许在参加任务前,并无几人能正确认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事到如今,他们光是瞧这山雨欲来的态势,也能猜出一二。然此时后悔,不仅来不及,更会沦为仙门笑柄,因此修士们害怕归害怕,但还是勉强稳住情绪强装镇定,即使牙关不停地打颤,仍不出一言,山峦内外,一时间岑寂无声,恍若空无一人般凄清。
万籁死寂间,江澄盘膝坐在一尺高的莽草丛中,一边举头凝注云层内隐隐翻滚的电光,一边手指轻轻摩挲着套在右手食指上的紫电。
他忽然开口道:“你冷吗?”
久久等不到回答,江澄疑惑地转头,却见蓝曦臣正呆坐在不远处仰望苍穹,若有所思。
江澄微微皱起了眉。并非因为蓝曦臣没有及时回应,而是在他看来,弥散在周身的无尽的漆黑仿佛一只黏腻丑恶的巨兽,紧紧地粘附在蓝曦臣身上,令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阵嫌恶与违和。
于是,他尝试着挪近了一些,带起不知名野草挤压摩擦的窣窣声,成功吸引了蓝曦臣的注意。
见他鬼鬼祟祟地朝自己挪来,蓝曦臣伸手拂去身旁草叶上的土尘,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江澄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视线却有意无意地躲开了:“咳,阴风太重了,冷飕飕的。”
蓝曦臣今天仿佛开了窍,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有些冷。”
听了这话,江澄心中有了底气:“手拿过来,我给你看看。”
蓝曦臣乖乖地把手递了过去。
清洌的灵流顺着脉门轻柔地流淌入体。江澄的灵流本如其人一般尖锐凌厉,起初,那霸道的灵力在蓝曦臣脆弱的灵脉内横冲直撞,着实让蓝曦臣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经过长期的磨合,江澄已经能很好地收敛锋芒、充当一名合格的灵力输送工了。
“安客舟呢?”过分的安静让江澄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在暗处。”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蓝曦臣的声音中添染了笑意,“一旦出现伤亡,他会立时赶往救援,若阵法某处出现漏洞,亦可及时修补。他曾在云深修过琴艺,足够抵挡一二。”
江澄抬头看他一眼:“三道剑阵、三道咒阵、三道器阵,外加清心音与破障音层层叠加,赤锋尊再怎么厉害,恐怕也翻不了天吧?”
蓝曦臣颔首:“但愿如此。客舟兄也是为以防万一。”
江澄沉默不语。良久,他喟然道:“待此事完了,你愿意来莲花坞小住几日吗?”
显然,他已经暂时放弃了说服蓝曦臣长期留在莲花坞的想法。不过他仍心存侥幸,意欲徐徐图之、从长计议——无论如何,先把人骗回家再说。
蓝曦臣沉默的时间比他更久。就在江澄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蓝曦臣温和的嗓音顺风而来:“好。晚吟相邀,涣自然愿意。”
幸福来得太突然,江澄的思绪停滞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澄犹自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小雀跃中,没能透过浓重的夜色观察到蓝曦臣那对静若深潭的瞳眸里,正氤氲着难以窥破的情绪:“一言为定。”
距离澄曦二人不远的另一处草丛里,江覃微微撇过头去,声音压得极低:“我从未见过宗主这般温声细语地讲话!泽芜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似是对他的话深以为然,蓝慈忍俊不禁:“泽芜君向来与人为善,不稀奇。”
江覃认真地反驳:“与人为善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宗主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先前宗主跟你家含光君不对付……”
不等说完,身后乍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芝林、滋蕙,别以为跟着别家子弟语人是非,我就不会罚你了。”
江覃一惊,忙转头抢道:“哎哎,他们什么都没说,是我先……”
“江公子。”话再次被蓝恭打断,“既然没有学会传音入密,就莫要信口开河。你不会以为江宗主和泽芜君听不到你方才那几句话吧?”
江覃听到最后,心已凉了半截,偷眼向江澄与蓝曦臣所在的方向瞄去,忽明忽暗的闪电流光下,隐隐能望见江澄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糟糕。江覃战战兢兢地反复在心底念叨着这两个字。
蓝曦臣则笑道:“此非云深不知处,何必如此严苛?更何况他们的确没说什么,莫要冤枉了他们。”
蓝恭的身形顿了顿,旋即淡淡地道:“既然有泽芜君作证,那就姑且放过你们吧。”
身旁的两人微不可察地长吁口气。
蓝曦臣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景仪呢?”
阴森冰冷的晦暗中,蓝恭的衣衫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响,应是朝蓝曦臣的方向作了个揖:“他在正西方。思追守在西北,与含光君一起。”
蓝曦臣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你该去景仪身边。”
蓝恭未动。
蓝曦臣温声重复了一遍,尽管语气未变,亦颇具威慑之感。
僵持片刻,蓝恭终于妥协了:“属下遵命。”又是一揖,转身向西北方缓步而去。
江澄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他不应该负责全场巡视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蓝曦臣答:“兴许是怀桑授意。”
江澄“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对谁表示怀疑。
众人皆不知这般黏稠压抑的寂静持续了多久,倏尔,一道刺目白光骤然降至,方圆数千余里霎时亮若白昼。此等罕见奇观,在精神极度绷张的众人眼中唯余骇然,闪电熄灭片时,眼前的画面仍迟迟停留在那片吞噬五感的雪亮中。
连绵不绝的风雷巨响紧随而至,虺虺轰鸣、吼天动地、振聋发聩,激起胸腔与耳膜的砰然共振。痴痴回神的人们试探着举头窥看,一大丛惨白狰狞的万壑天雷恰好在头顶粲然炸开,粗壮的枝杈足足蔓延数百里,停留不日,又立即隐匿于深邃可怖的黑暗之中。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狂风似弩,长雷滚滚!就在江覃瞠目结舌之时,肩膀忽被身边人重重拍了一记:“江公子,快结阵!”
江覃猝然回神,只见原本缩在一起的少年们早已四散开来,各自跑到自己的位置上,结印、念咒、祭法器、弹琴,一切匆忙而有序。
万众瞩目的惊天一战,终于爆发了!
江覃强压下胸中的丝丝震痛,尽力催动双腿抵达阵点,与左右少年遥遥相视,一声令下,长剑出鞘,灵流注入,通身泛着刺目灵光。少年们齐喝一声,锐利的剑锋破开湿润的土层,将自身灵脉与天地合二为一。少年们构筑的结界慢慢升起、彼此联结,最终围成了一道巨大的屏障。与此同时,器阵、咒阵以及姑苏蓝氏的琴音紧随而上,按照百家事先的设计,与首先结成的剑阵融作了更为坚实的一体。
千百名修士同时施术,汹涌暴涨的灵波在整片区域内掀起了凛冽狂风,本就昏暗的地界更加混沌不明,飞沙走石,枝叶梭梭,许多参天巨木应风而折,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
江覃发丝狂舞,下盘稳稳扎于原地,左手维持结印的姿势,右手紧握流风的剑柄,袂袖乱飞间,心底豪情顿生、勇气填膺,自觉体内入髓的阴冷正在逐渐消失殆尽。他冷静地调整内息,感受着体内奔腾不休的血液与灵力,丝毫没有意识到伴随着滚滚天雷的倾盆暴雨正劈头盖脸地砸下,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淋透了。直到愈发粗犷的雨幕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江覃才堪堪想起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把脸。
江澄在蓝曦臣头顶施了个避水诀,这才让霁月风光的泽芜君免于被浇成落汤鸡。面对对方投来的问询目光,江澄理直气壮地解释:“要是给每一个人都施上避水诀,我就没有足够的灵力保护你了。”
三十多年来,显然并没有谁曾对蓝曦臣说过“保护你”这种话,以至于他在最初听到时狠狠怔愣了一下,没能立时反应过来。江澄则成功误解了他的失神,黯然心虚之余,装作毫不在意地瞪着他:“怎么,泽芜君是觉得江某做不到么?若说以前,泽芜君灵力深厚,自然不需要江某这等修为平平之人保护,但今非昔比,泽芜君再有不甘,眼下也不比江某灵力充沛,还是乖乖受着的好。”
他自暴自弃般说了一长串,听得蓝曦臣慌然失措,连忙纠正道:“非也,我从未做此想法,亦从未这般看你!”说着又主动往江澄身边凑了凑,柔声补充道:“你很好。”
江澄被这一记直球打得一时语塞,老脸竟开始不争气地微微发起热来。
庞然大阵的正中心,乃是重中之重。先前宋岚与温宁佩戴好魏无羡为他们特制的、能够将灵力带来的损伤减至最小的符篆,分两个方向且行且进,身形始终隐藏于蓁蓁莽草之后。凶尸辨物多靠血肉精气,因而较活人敏锐许多,在近乎九成的修士都困囿于冰冷麻木的黑暗中惴惴不安时,他二人便已觉察到阵眼八方各有数具温热活泛的躯体在迅速地接近。
照理来讲,即便是轻功再好的修士,也会不可避免地发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声响,这些声响或许常人无法捕捉,却逃不过道行高深之人和高阶凶尸的耳朵。可眼下若非正往阵眼中心靠近的是散发着旺盛阳气的活人,温宁和宋岚险些要漏掉他们。依照他们的移动速度,定是运用轻功踩枝踏叶而行,或许是空谷内不绝的阴风牵起的萧瑟声盖过了身形起落之间带起的声响,又或许是他们的轻功已然卓绝到了能与天地合二为一的境界。
纵使玄门中不乏修为至尊者,然能达此步的依然屈指可数,像眼下这般同时、大批地出现更是谬谈。温宁与宋岚在疑惑震惊的同时,也都暗自蓄力,以备不测。
过不多时,一人从灌木后侧身而出,站到了阵眼中心。温宋二人立时辨认出这人为张自求。又闻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张自求将自制的招邪灯笼放到脚下,随后便再无动作,干立于原地,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少顷,八方几乎同时落下数个黑漆漆的影子,正是温宋二人察觉到的那批不速之客。他们与张自求简单交流几句,各自从乾坤袋内掏出一些物什,递与张自求后便沿着来时方向匆匆远去,身法快如闪电,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张自求则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地掷到灯笼四周,绕着这堆东西左右各转了三圈,贴上几张符篆,尔后才蹒跚离去。
原来这些物什,便是聂怀桑先前提及的、由金凌提供的金光瑶遗物,鉴于聚集起来气息过浓,风险颇大,不得不派遣轻功上好的修士分段运送至阵中;为防止其在战斗中意外受毁,聂怀桑特地托人在每一件上都施好了护身符篆,以确保其在度化结束后能够完整地送还金凌。
一切准备就绪。待聂怀桑传音告知其他人员均已归位后,魏无羡在西南方的一处山崖边站好,活动活动筋骨,挽弓搭箭,欲射向阵眼中心。
都道“百密一疏”,甫一拉满仙弓,魏无羡就微生悔意。他虽年少时的箭术出类拔萃,甚至可以蒙着眼睛在围猎里拔得头筹,可那时的靶心距离并不算远,且在射箭前,他已将所有靶子的位置铭记于心,这才做到百发百中;然而现下距离甚远不说,还没有光源,眼前完全漆黑一片,别说灯笼了,连近距离的手指都看不清,遑论远程中靶?此前做计划时,他对自己的箭术颇有自信,以至于忽略掉了光源问题,再者,这回经亲手搭弓才发现,自己已近二十年没有摸弓,技巧可能并不如先前那般纯熟,一时间,心底竟萌生出“索性把这个任务交给江澄吧”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来。幸好江澄对此一无所知,否则还不知该怎么收场。
就在魏无羡内心慌得一匹时,乍然一道惊雷轰鸣,蜿蜒粗壮的闪电劈裂苍穹,四下里霎时变得明亮清晰。魏无羡在猎猎狂风中一眼瞄见了遥远的阵眼,不容多想,立时挽弓搭箭,大脑未等反应,耳畔嗖嗖嗖三声破空响,身体已抢先把三枚缠有数道明火符咒的仙箭全部射出。这些仙箭为兰陵金氏特供,材质特殊,并施有咒术,可轻松划破气流,不受风力影响。魏无羡在重新笼罩的黑暗里静候了片时,忽闻远处簌簌簌三声回响,紧接着“嗤”的一声,阵眼处骤然燃起了熊熊明火——他射中了!
不易熄灭的仙火剧烈吞噬着带有金光瑶气息的灯笼,在高温的剧烈烘烤下,周边杂物释放出浓郁的、在聂明玦看来颇具挑衅意味的光热和味道。此前为加强效果,魏无羡还哄着金凌一起刺破手指,使箭头分别沾染了金光瑶直系亲属的血液,如今看来,果真效果拔群。
行动前,蓝曦臣曾亲自来找他,劝他留在客栈等消息,只因这具身体与金光瑶乃同父异母的兄弟,莽然冲上战场,很容易引起聂明玦的攻击;蓝忘机虽没有言明,但浅琉璃色的瞳仁中亦满含担忧。魏无羡感动之余,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执意要帮忙到底,最终,蓝忘机为他施了好几层保护咒,方才勉强罢休。
兵贵神速,魏无羡深知莫玄羽这具身体的危险性,正因此,他决意速战速决。
电光飞快流转,浓重的彤云仿佛要随时压将下来。森森阴风和着冷雨送来了稀薄的血腥气,与此同时,魏无羡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低沉的、连续的、瘆人的、仿佛恶兽面对强敌时压抑在嗓底的饱含警示意味的咆哮声。
魏无羡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寒毛在缓缓地耸立,鸡皮疙瘩在浅层皮肤上迅速蔓延。依照记忆里对凶煞厉鬼之流的判断经验,他几乎是立刻得出了一个足以令自己兴奋起来的结论——
聂明玦被引来了!
兴奋归兴奋,他并没有因此失了分寸,在按照先前与各家族约定好的方式将动手信号发出后,魏无羡卷起舌头,双唇微微撅起,对着阵眼方向吹出一声长哨,尔后在徐徐拔地而起的法阵灵光中抽出了腰间通体漆黑的鬼笛陈情。
伴着骤雨与雷鸣,陈情着唇,一道诡谲而充满压迫的笛音响彻天际。魏无羡的双眼钉死在阵眼中心,看着温宁和宋岚开始与全身泛涌着浓烈黑气的聂明玦撕打缠斗,将其稳稳地牵制在阵眼附近。
九道灵阵,正如聂怀桑所想,极大地压制了聂明玦的怨气,加上魏无羡笛音的干扰和控制,聂明玦的战斗力明显受到了削弱,挥出的拳头甚至可以被温宁一掌挡下。许多跟魏无羡一样屏气凝神地观察阵眼情况的修士,望及如此分明的局势,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古往今来,恐怕没有哪只凶物能够抵挡住这么强烈的攻势,大战前夕的种种恐惧与顾虑,终究是杞人忧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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