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法阵的构建与维持并不比掌控怨气轻松多少,哪怕是这种由千人共筑的大阵。在修士全神贯注于输出灵力时,躯体会随之陷入短暂的空虚。
驱魔镇邪,非同小可,哪怕半刻松懈,都足以引起受邪侵袭或为邪反扑的后果,这一点魏无羡心知肚明。虽说开场阶段他们占尽了优势,但也不代表最终会圆满成功。
聂明玦身上翻滚不休的黑气,裹挟着极端狠戾的怨气、狂气与怒气,四个多月前,仅其一只左手就令姑苏蓝氏的招魂队败下阵来,如今头颅归位,度化之难,胜似通天飞升;更何况在场者逾千人,各门各派的都有,调度困难不说,资质更良莠不齐;话虽如此,若单凭一家三家之力,又无异于螳臂当车,因而即便明知成败参半,也不得不行此下策。
魏无羡一面吹出引诱似的调子干扰,一面留神观察着温宁与宋岚的状态。
自魏无羡借避尘将温宁身上的铁索悉数斩断后,他就一直没能找到趁手的武器,只好又偷偷跑回去把铁链全部捡了回来。这些铁链乃是兰陵金氏当年特地为禁锢他所制,材质异常坚韧,某些细枝末节处还装饰着卵用没有的牡丹花纹,生怕别人看不出这副做工精良的镣铐是出自金氏之手。
事实证明,金氏的铁链虽纹饰浮夸,但质量的确可靠,重重打到聂明玦那坚如铜墙铁壁的躯体上,非但没有像寻常铁链那样粉身碎骨,竟还能将聂明玦砸得连续后退几步,受击之处,亦可清晰望见短时间内无法复原的凹陷。
温宁和宋岚显然都观察到了这一点。他二人对视一眼,瞬间了然,一左一右,一引一攻,宋岚拂尘横扫,白丝如钢针毒刺般刺向聂明玦的胸腹肩肘,锋利的长剑同时直指咽喉部脆弱的缝合处,双手的配合娴熟有序,招招凌厉生风;温宁的身形较其他两人稍矮些,趁着宋岚以密不透风的攻势吸引聂明玦注意,他找准机会操纵铁链狠狠打向聂明玦下盘的双膝处,虽知不可能一击成功,但足以令聂明玦行动受限、处处掣肘。
数百回合下来,聂明玦庞大的躯体被打得伤痕累累,本就肮脏破烂的衣衫更加不堪入目,周围结阵的修士们见此场景,无不暗自惋叹,同时也加重了手下的灵力输送。
所有人都明白,生死存亡之刻,由不得谁来伤春悲秋,千钧一发之际,一旦手软,万劫不复!
九道灵阵犹如一张细密无风的铁网,牢牢地覆压在聂明玦头顶;四下里传来泠泠的琴音合奏,和着空谷回响在阵眼附近织就了一道无形的旋涡,每一层都犹如刀子般生生剜去他身上极端阴煞的怨气;无论是灵阵、琴音,还是魏无羡的笛声,无疑都令聂明玦痛苦万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恐怖至极的咆哮,粗壮的双臂胡乱挥动,带起一道又一道足以撕裂长空的罡风,重拳铁掌如雨点般砸向温宁与宋岚,还波及到了周边几株无辜的古柳。
聂明玦受到如此强烈的压制,被激怒是很正常的,而他的愤怒也在魏无羡等人的计划之中。虽然如此,但聂明玦过于霸道的战斗力还是让魏无羡等人暗暗心惊。
此时距离结阵开始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天光逐渐趋于长明,阳气隐隐萌发,峦山旷谷缓慢地从阴霾内脱出。聂明玦在多般劣势下仍旧与温宋二人打平,淫溢的黑气在丛林间肆意游走,尽管观之稀薄,且被牢牢封在灵阵之内,但大有愈积愈浓的态势,情况不容乐观。思及此,魏无羡罕见地有些心慌,连忙放下陈情顺气。
这时,站在旁边山崖上的张自求向他喊话:“轮到老朽了吗?”
他与张自求所立的崖头相距不远,是以很容易就听到了张自求怪异的声音。魏无羡头昏脑涨,状态远不如前,只好扯着嗓子妥协道:“有劳有劳!”
张自求怪叫一声(兴许是在笑),吹出一道诡谲的长哨,聂明玦狂暴的身形斗然凝滞,高大的躯体抖若筛糠,关节与喉管处咯咯作响,竟是立刻被压制住了。魏无羡微微眯起眼,刚想出言夸赞,却听聂明玦嘶声怒吼,转身一把将宋岚刺向自己后心位置的拂雪剑死死抓住。
瓢泼大雨间,张自求尖声道:“我就知道,夷陵老祖都做不到的事,老朽怎么可能做到呢?”随即又接上一阵毛骨悚然的狞笑,“不过老祖放心,尽管交与老朽,一个时辰后,我们再换。”话音刚落,又跟上一段哨音。
伫立于战场之外的聂怀桑一言不发地凝注着聂明玦沉浮在恐怖黑气中的伟岸身形。待望及那熟悉的背影踉跄着与其他两具凶尸蛮力肉搏,打斗间碎肉横飞,筋骨错位声清晰可闻,场面残暴至极、惨不忍睹,心底不禁涌泛起一阵酸楚。
身边的几名闲着没事干的宗主逐渐失去耐心,纷纷向尽力维持表面镇定的聂怀桑请示道:“聂宗主,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再加几道阵法吧?”
“那些接替弟子等着也是等着,一起上还能迅速压制度化,节省时间。”
可无论他们如何劝说,聂怀桑都只揣手注视着阵眼的情况,不出一言。众宗主面面相觑,一时无措,只能继续呆在原地相互挤眉弄眼。
忽然,一人道:“诸位宗主稍安勿躁。我们之所以能牵制住赤锋尊,是因为有鬼将军与宋道长在,若随意增加阵法,反倒会削弱他二人的战斗力,届时就没人能拖住他了。”
众人皆是一怔,齐齐望向说话人:“你的意思是,鬼将军和宋道长现在没有受到灵阵的影响?”
身处视线焦点的张筱一派从容:“自然。各位不知道?开战之前,夷陵老祖根据聂宗主设计的法阵临时制作了一种‘免灵符’,叫他俩一人佩戴一张,可以在三个时辰内免受灵力波及,发挥出正常的实力压制赤锋尊,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说话时,源源不断的雨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衬得那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而他方才所言更是令众人顾虑顿生——
就像当年他们目睹魏无羡在射日之征的某次战场上手持阴虎符大杀四方那时一样,庆幸窃喜的同时也在由衷地恐惧着,以至于日后绞尽脑汁地想将这一切都拢入手心。
雨点重重地砸在众人心上。沉吟良久,姚宗主嘀咕道:“这个魏无羡,又瞎鼓捣出了个什么东西!只盼他能真心向善,莫要重蹈覆辙。”
其他几人纷纷出言附和。这时,聂怀桑仿佛才从观战中回过神来,听到这句话,疑惑地追问道:“魏兄怎么了?什么重蹈覆辙?”
身边立刻有人将张筱的话向他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聂怀桑听着,脸上浮出讶色:“难道魏兄这么做不对吗?他是因为我的计划,才不得不钻研这个符篆,照姚宗主所言,我岂不就成了他的‘帮凶’?”
姚宗主脸色一变,忙矢口否认。
聂怀桑**的脸上勾出淡淡的笑意:“魏兄跟了含光君,心性早不似从前,各位不必疑虑太多,眼下还是度化要紧,不是吗?”说着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去,留下其他宗首自惭形秽。
只是没有人察觉,聂怀桑在重新背过身的一刹那陡然变色,冷冷地瞥了张筱一眼,复又继续负手眺望聂明玦的身影。
进入短暂休憩的魏无羡忽感一阵恶寒窜上脊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没有过多在意,捋了捋黏在脸颊上的碎发,右手搭起凉棚,直到透过漫漶不清的雨幕观察到中心战况无恙,才缓缓松了口气。打出生到现在,除了十七岁那年斩杀屠戮玄武,魏无羡就没再打过这么耗时耗力的仗,他坚信,假如没有拖上那漫长的四个月,他与蓝忘机二人联手,就足以让聂明玦服服帖帖地自己站到度化阵中心去,何必像现在这样冒着雷雨吹笛子吹到缺氧,还不敢召尸免得落人口舌。
想到这里,魏无羡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暗暗发誓以后要离那些嘴碎的仙门小户越远越好。
约莫又过去了半个时辰,结阵的弟子们换上了第二批。聂明玦身上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僵硬冷漠的面容逐渐变得明晰起来,动作也较先前明显迟钝许多,温宁与宋岚在其发狂时一直避其锋芒、保存实力,见状皆晓时机成熟,只待最后全力一击。
宋岚的拂雪裹挟着猎猎罡风划过半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刺向聂明玦的咽喉。他二人在先前的作战中发现,聂明玦虽无意识,但会在无知觉间保护自己相对脆弱的咽喉缝合处,宋岚因此以仙剑虚晃一招,趁聂明玦伸手试图抓取剑身之时捷然翻腕抽回,同时扬起的左袖中白影一闪,拂尘上千万根柔韧的白丝犹如一条灵活自如的银蟒,紧紧缠住了聂明玦的脖子。
此刻身为死物的聂明玦显然不通晓如何分辨敌人招式的虚实。他的双膝早已被两人锲而不舍的轮流攻击震得脆弱不堪,如今又一处要害为人拿捏,力道还在持续收紧,不由怒极躁极,拼命挣扎一阵,大吼一声,钢铁一般的拳头攥成握刀的姿势,笨拙而有力地朝宋岚头顶劈去。
宋岚轻而易举地躲过,举剑与之斡旋,左手依旧紧抓着拂尘不放,旁边蓄势待发的温宁猝然拔地而起,委身避过聂明玦狂暴的攻击,几番躲避,望准时机,手中铁链飒然抛出,将聂明玦的双臂与躯体紧锁一处。陷入颓态的聂明玦任他束缚,没能立时挣开,温宁与宋岚不敢怠慢,一齐奔上前扣住他的双肩狠狠下压,只听“嘭”的一声肢体倒地的沉重闷响,聂明玦终于被彻底禁锢在地上,再难动弹分毫。
几乎是同时,四面八方爆发出年轻的喝彩声,但尚未持续多久便戛然而止,多半是被身边的长辈强行喝止了。温宁换膝盖压住聂明玦的肩部,抬手将因小幅度错位而弧度诡异的脖子“咔嗒”一声掰回了原位,成功收获了无数倒抽凉气的声音。
“诸位,胜利在望,放手一搏,切不可功亏一篑呀!”姚宗主的声音伴随着灵波在狂风骤雨的上空扩散开来。
立在正西方严阵以待的蓝景仪听到了,忍不住愤懑地嘀咕了一句:“就他会说!”
身边传来一个女声:“兄长慎言,含光君就在附近。”
蓝景仪不情不愿地将幽怨的视线转回右手边专注于拨弄卧箜篌的蓝悦容身上:“话说回来,这回咱家又不缺人,你为何非要跟来?”
蓝悦容不知是在斟酌措辞还是不愿作答,一时沉默以对,还是正跟着其他门生结阵的蓝恭遥遥地答道:“她说想见识见识。”
蓝景仪满脸写着不信:“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咱家的女修也可以随便出来了?”
蓝恭回答:“言之有理,可谁让悦容是宗主的胞妹呢?”
蓝景仪语塞。
半晌,他的食指颤颤巍巍地抬起,轮流指向二人,欲哭无泪:“这么明目张胆地徇私,你们这是要搞我?!”
真正当上宗主后,蓝景仪才切身体会到了“冷暖自知”的含义。往常总听人说蓝氏双璧如何如何,但实际上二人若非盛大宴会,几乎不会时时黏在一起,而蓝曦臣对蓝忘机也是少有顾及,至少在蓝景仪看来乃是如此,起先他还有些疑惑,直到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别说是亲友,就连自己都管不明白。百家结队除怨,他与胞妹失联了足足一月之久,甚至连她参加了这次度化也全然不知,倘若蓝悦容没有被分到正西方位、迫使二人在战场上见了面,恐怕他还要被蒙在鼓里。
蓝悦容冰雪聪明、胆识过人,然而现在的蓝景仪只觉心悸后怕,恨不得立刻将她打包送回家。对此,蓝悦容也像每一个叛逆成性的世家子弟一样,断然拒绝道:“我既来了,还有用处,焉能半途打道回府?”面对蓝景仪,她的话明显变多了,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弹奏长思的速度。
蓝景仪揉了揉额角,甚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行吧,等半个时辰换了班后,去东南方位的阵眼找你芝林师兄,返回云深前就一直听他安排,听话,好不好?”
蓝悦容头也不回:“视情况而定。”
蓝景仪难得严肃了些:“听话。”
似是察觉到了他身上罕见的压迫感,蓝悦容手下不停,转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又转了回去,低声妥协道:“好,你现在来换我吧,进第四段第三句。”
蓝景仪闻言恢复了往日神色,愉快地抽出尺八,走上前替代了蓝悦容的位置,一边还不忘叮嘱道:“施个避水诀,别到处乱跑,去吧!”说着尺八递至唇边,接蓝悦容方才所弹吹奏起来。
蓝悦容心怀不甘,却明白需以大局为重,乖乖地抱着自己的卧箜篌,向东南阵眼绕去。寻常乐器经风吹雨打,必然变形受蚀,好在他们所用皆为灵器,只要平日里保养得当,就可免受此类侵扰,因此,即便有蓝景仪的叮嘱在前,蓝悦容也没有施避水诀,而是选择保存灵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瀑布般倾泻的雨幕中踯躅前行。
不绝于耳的呼喝声被愈加频繁的雷声劈碎,蓝悦容眼前忽明忽暗,走得时间久了,五感趋于麻木,最后只是下意识地迈动机械的步伐。
如此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神识尚不知在何处游荡,骤然,眼前陷入一片茫然而刺眼的晃白,蓝悦容吃了一惊,下意识矫首环顾,乍见头顶一道庞然巨雷正朝她当空劈来!
刹那间,蓝悦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熟悉的身影,然而还没等她仔细思考一下遗言之类,就见那刺眼的闪电越过自己,直直刺入不远处的草丛中。
霎时,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声与依稀可辨的人类的惊呼,那片落下天雷的离离莽草竟迸飞出无数璀璨的火星,顺着风势肆无忌惮地沾染周围湿润的草木,迅速且无声地在瓢泼暴雨中熊熊燃烧起来!
饶是平素再冷漠寡言,蓝悦容也被这一奇观惊得呆愣在了原地。就在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试图驱动自己僵硬的双腿,意欲凑近一探究竟时,泥泞但相对平坦的草地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个小洼,蓝悦容脚下空得猝不及防,身形轻微踉跄,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从旁伸出,及时托住了她的左臂,这才使她免于狼狈地栽倒。
“你没事吧?”那人关切道。
“……没事,多谢。”一系列的变故已然使蓝悦容褪去了清冷。她丝毫不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尽显茫然,看上去犹如一只迷路的雪兔,清澈的双眼仍旧凝注着那片愈燃愈烈的草丛。
那人见她无瑕理会自己,非但没有生气,还十分贴心地道:“此等奇观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个,你要不要再走近些看看?”
蓝悦容这才勉强把视线移回身边,仔细打量正虚扶着自己的人:“……江公子?”
江覃收回了手,露出一个颇合时宜的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蓝悦容微微点头:“别来无恙。”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开口。幸好江覃熟知她的心性,主动道:“方才一直不见你,想必是从别处赶来的吧?”
蓝悦容道:“我本在西北,宗主命我往东南寻芝林师兄。”
她在外人面前向来一本正经,即便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蓝景仪的关系,也从不以‘兄长’唤之。
江覃看上去似乎有些开心:“芝林兄就在附近,我带你去。”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泽芜君也在此,我先带你去拜见他。”
蓝悦容听闻,心知自己已经在不知觉间抵达了东南阵点,遂颔首道:“有劳。”
江覃轻笑一声:“客气了!”正待引她前进,四五道尖锐的裂帛声猝然响彻云霄,整片区域内的琴音戛然而止了一瞬。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随后,更多的琴音立即填补上来,但二人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脚边细小的碎石在隐隐地跳动,而始终岿然不动的阵法也开始漾出参差不齐的灵波,一层接着一层地宛如涟漪一般自中心荡向四周。江覃一惊,大脑不等做出反应,身体已抢先拦在蓝悦容身前,飓风与灵波呼啸扫过,胸腔猛地一震,仿佛被人从正面重重地拍了一掌,血气立时翻涌向上,叫他险些呕血,双耳亦觉嗡鸣不止。江覃暗自心惊,连忙阖眼运气调息。
混沌中忽觉后心一热,汨汨暖流轻柔地融入全身,应是蓝悦容在以掌度灵,助他调息。江覃一面引领着她的灵流仔细捋平体内气血,一面抑制不住地脸红心跳,莫名且朦胧的情绪唰地涌上心间。
这厢正忍不住胡思乱想,蓝悦容的声音从身后淡淡地传来:“凝神。”
江覃又羞又恼,强行把杂念清空,依言认真调息。
调息良久,江覃的耳畔逐渐传来细密的雨声,与方才不同的是,这其中还夹杂了诸多呛咳、闷咳之声,甚至伴随着大量液体喷洒在地的骇人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丛林深处跑去,果见众多修士躺的躺跪的跪,倒得横七竖八,全无初时那整齐有序的样子,脚边的草叶上还流淌着丝丝被雨水冲刷后略显淡薄的血迹。
异变突生,灵曲中断,灵阵破碎。明了一切的江覃犹在不可置信;懵然间,遥远的阵眼处传来了几声滔天的恐怖咆哮,濒临力竭的众人闻及无不胆寒。
任谁也没想到,仅仅一瞬的意外,竟酿成了如此恶劣的后果,望着摇摇欲坠的灵阵,恐惧与无助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房。第三轮接任的琴修们仓皇上阵,未等弹上几句,就被碎裂的灵波反噬,灵息紊乱,口吐鲜血,不得不败下阵来。
眼前场景过于震撼,江覃感觉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片刻,他奔至其中一人身边扶起:“芝林兄,你怎么样?!”
蓝慈在这一片歪倒的人堆中格外显眼,原本雪白出尘的校服已然沾满了肮脏的血泥。面对江覃的关心,他满布冷汗的面容努力挤出一丝抚慰似的微笑,薄唇翕动,刚准备说话,却忽然侧过头去,掩口呛咳不止,指缝间分明有殷红的血丝流出,源源不断地洒落在地。江覃仔细看时,发现他的耳鼻及眼角竟也开始向外渗血,大为震惊的同时,全然惶惶无措。这时,蓝悦容从身后扑了上来,一把抢过蓝慈的另一只手,疯狂注入灵力。
蓝慈此刻的面色悴如金纸,仿佛即将活活流血而死,江覃扶着他背,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这是怎么了?”
一路上呕血咯血的修士很多,可像蓝慈这般严重的却仅此一例。蓝悦容柳眉微蹙:“多半为怨气所噬。”
江覃心一沉。
为灵流反扑,充其量脏腑受损,呕几口血调息一番,日后养养也就好了,然为怨气所噬,先是七窍流血,尔后神智尽失,若不及时救治,恐危及性命!
江覃心急如焚,忽然想起自家宗主,心中顿时有了些底气。他连忙爬起身环顾寻找,然甫一起身,原本收拢在灵阵内、现下满场四溢走窜的黑气立刻将他团团围住,压迫得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伏卧在一旁的蓝惠见状哑声提醒:“江公子,快调动灵力护体!”
江覃依言照做,果然好受了些,他低头在一片狼藉中觅得蓝惠的身影,问道:“这怎么回事啊?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蓝惠能给出答案,毕竟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更是令人匪夷所思,谁料蓝惠似乎想通了其中关窍,认真地给他解释道:“适才天雷忽降,劈到了我们旁边,琴弦正因此而断。”
江覃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的琴都是灵器,弦更能削铁如泥,就算是雷直接劈上去都未必能断,怎可能被震断?”
见他有所误解,蓝惠补充道:“震来慑邪,震落破邪,阵点设置本就为相互制约、维持平衡,可天雷降至,使东南方破邪之力过盛,以致灵流暴泻反噬,平衡打破,灵阵不稳,原本压得好好的怨气也泻出来了;琴为灵器,人灵脉逆流即死,灵琴代人受灾,这才自断。”
凶尸的低吼、修士的哀号痛吟,以及来自不同方向的呼喝叫骂声纠缠成一个杂乱无形的旋涡,卷得江覃头痛欲裂,眼见来之不易的顺利顷刻之间化作泡影,他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几近崩溃地道:“这也太他妈离谱了,谁能想到会被雷劈中啊?!”
蓝惠非但没有计较他的粗鄙言辞,反而真诚地道:“说实话,我也觉得离谱。当务之急,是快些把平衡挽回来,否则一旦鬼将军和宋道长压制不住,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了!”
江覃道:“怎么挽回?我也不会弹琴呀,不如我再去结剑阵?”
蓝惠咳嗽了几声,吃力地道:“没有琴音,剑阵坚持不了多久,劳烦你,去找泽芜君和安宗主!”
江覃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要去干什么,忙应了一声,顶着刀子般的风雨拔足就跑。
魏无羡伫立在陡峭的山壁边缘,将全部乱局收入眼底。聂怀桑派来问询的人尴尬而无措地杵在他身边,一边焦急地眺望阵眼中心即将挣开压制的聂明玦,一边不得不耐着性子期待这位鬼道始祖能够给出一个完美的破局之法。
十余年修习鬼道的经验,让魏无羡深知怨气的诡谲与多变,是以始终不敢放松警惕。然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费尽心血筑起的千里之堤,竟会眨眼之间溃于蚁穴。
天雷倏忽降至,自有其因果在,但紧迫的局势容不得他进行深入的思考。凝眉沉思半晌,魏无羡终于给出了答案:“没别的办法了,通知那些能动弹的,各归各岗,强行压下去!”
使者瞠目结舌:“许多人已经修为大损,别说结阵,连调动灵力都费劲,这能行吗?”
魏无羡厉声道:“不行也得行!”话音未落,反手唰地拔出使者腰间的仙剑,不等其反应,手掌径直划上剑锋,鲜血淋漓而出,然而他就像毫无知觉一般,从袖中抽出一沓早已写好九成的符篆,以鲜血作墨,指走龙蛇,很快在六十四张符篆上分别补好了最后两笔。画毕,魏无羡把伤痕累累的手随意往下摆上抹了抹,大喝一声:“温宁、宋道长,快闪开!”符篆齐齐抛出,拍向阵眼中央。
这是他与蓝忘机在很久之前商榷出的第三个方法,也是最铤而走险的方法,为此,他还特地托江覃等人求证了蓝氏的藏书,临时改进了符咒的用法。
距离虽远,温宁和宋岚还是听到了他说话,在二人听从指示、迅速远离聂明玦的同时,六十四张符篆自行按顺序叠为八层,通体流朱,宛如一座混染血气的金塔,带着不容反抗的雄厚罡气,往聂明玦头上压去!
在场几乎九成的修士,都对这种符阵闻所未闻;更令他们咋舌的是,这样与阴邪凶煞毫不沾边的符阵,竟出自于夷陵老祖之手。魏无羡没工夫向任何人解释,只施施然将陈情再次送至唇边,试探着吹了一段,转头大叫道:“蓝湛!”
话音未落,正西方冲杀出一串泠泠琴音,似千军万马般驰骋于山谷之间;魏无羡莞尔一笑,陈情的笛声立即跟了上去,与蓝忘机隔空合奏着一首不知名的调子肃杀的曲目,双管齐下,配合着那六十四张符篆,压得阵眼中心的聂明玦极甚狂怒,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住身躯,无可奈何。
众修士凝神屏气地围观着这一幕,有些受伤不重的修士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结阵弹琴。没了温宁与宋岚的帮助,聂明玦身上黑气的削弱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双方久久僵持不下。
而不知觉间,天光早已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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