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覃很顺利地在东南阵眼的中心位置找到了江澄。
他坚信,每到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江澄总会义无反顾地拨开人群站到最前方,所以当他循着记忆走向阵点的中心后,果不其然望见了江澄那劲如苍松的孤绝背影。
江覃既骄傲又兴奋地高声呼叫道:“宗主!宗主!”
江澄的发带与衣摆在肆虐的狂风中猎猎而舞,身形与视线却始终岿然不动;腰间的三毒出鞘三寸,已然蓄势待发。听到他的声音,江澄一脸不耐地转过头来:“你来干什么?还不好好结你那阵去!”
连续奋战数个时辰,大多数人的嗓音已变得喑哑不堪,但江澄似乎是个例外。江覃心中的疑惑一瞬即逝,解释道:“蓝慈伤得太重,我想请安宗主过去看看!”说话间又走近几步,这才发现江澄身旁还立着个举着裂冰凝视远方的蓝曦臣。
蓝曦臣一对雪白的袍袖鼓风而动,脸上失去了往日温润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锋芒毕露的肃然。随着江覃的凑近,蓝曦臣也将视线投来:“客舟兄不在这。”
江覃心底升腾起的希望的火苗迅速被冷雨浇灭:“那,他在哪?”
不等他说完,蓝曦臣皎洁的身形已移至眼前,一张干燥的符篆被偷偷塞入他的掌心:“注入灵力,他即刻便来。”
蓝曦臣的声音被刻意压得很低,江覃猜测这可能是其与安客舟之间不方便为外人所知的密辛,故而也神秘兮兮地点了点头,旋即在蓝曦臣温和的注视下作揖离去。
江澄依旧抱臂伫立在原位,暗地里却密切关注着身后发生的一切。待蓝曦臣重新与他并肩,江澄向身侧瞥去一眼,状似随意地道:“怎么?不方便让我知道?”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蓝曦臣显然听出了隐藏在这一“玩笑话”背后的其他情绪,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而江澄则陷入了“我他妈刚刚都说了些什么”的懊恼中,因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以防在不经意间捕捉到蓝曦臣异样的神情,令气氛更加尴尬。
半晌,蓝曦臣低低地道:“晚吟,你究竟……”
语声低微,几不可闻,仿佛在喃喃自语,但江澄还是听到了。
他下意识地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什么?”视线仍坚定不移地锁定在远处。
蓝曦臣却不再说下去了。
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怨气翻滚、血溅满地,都无法令江澄动摇半分,然江澄现下分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内怦怦狂跳不止。
他又等了一会,发现蓝曦臣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继续不死心地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蓝曦臣依旧缄默着。
一阵无来由的烦躁陡然窜入脑海,江澄的眉头轻轻蹙起。不知为何,他冥冥中认为这是一句极其重要的话,非要听蓝曦臣说全不可。
最终,在他的坚持不懈下,蓝曦臣还是松了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略有局促地道:“我们择日再议。”
“什么?”江澄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愤懑之辞堪堪漫上嘴边,骤被一道惊天深雷轰然劈断——
黑云压顶,暗无天日,艰难的度化在他二人拌嘴期间一直持续进行;因着方才的意外,灵阵作用微弱,宋岚与温宁又插不上手,如今主要与聂明玦抗衡的,徒余以忘羡为首的寥寥数人。
久经消耗,终有疲态,若能趁阳气生发,一举攻之,那便再好不过。
想及此处,江澄向身侧丢下一句“老实呆着”,旋即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去。三毒在衣袂翻飞间彻底出鞘,汹涌冷厉的紫色灵流啸然灌入土层,原本一蹶不振的剑阵登时撑起一角,仿佛突然生出了骨骼,重新与蓝忘机的琴音黏合到一处。
江澄虽修为不比蓝忘机,但仍是仙门中能排得上号的风云人物,当下甫一出手,力挽狂澜,众人讶然,暗自喝彩,而往年种种关于云梦江氏单靠鬼道始祖魏无羡才得以风生水起的传言,无疑都在此刻不攻自破了。
尽管已迎来白昼,千丈内外仍旧昏天暗地、飞沙走石。江澄咬牙稳住剑阵,冷汗和着凉雨滚滚而落。他抽出手捋一把打成绺黏到额前的发丝,偷眼向后瞥去,意欲观察蓝曦臣的状态,然只这一眼,怒火与焦虑便倏地猛冲上了头。
本该静候原位的蓝曦臣正屹立于附近一处长满衰草的矮坡之上。除却避水诀的呵护,那具单薄的躯体茕茕然迎接叱咤山谷的烈风与密雨。当江澄恰好瞧向他时,他正将湿漉漉的广袖与长袍飒然一振,在空气里发出沉重的声响,雪白剔透的裂冰抵于唇前——
江澄目眦欲裂,正待厉声喝止,裂冰已然漾出第一声乐音,再来不及阻拦了!
蓝曦臣便这般在湍然磅礴的漩涡中心长身而立,安然吹奏自己的白□□箫。箫音悠远、沉重、坚定,纵是不通乐理之人,也定能瞬间听出乐者的拳拳决心。
正苦苦支撑着与聂明玦拉锯的蓝忘机蓦地被另一道涤荡的乐音吸引。他对这段在外人看来无比陌生的曲段太过熟悉,以至于未经深入思考便轻松地认出了吹奏者的身份。
毕竟,这首《磁朱》是专属于蓝曦臣的曲目,亦是他兄弟二人无懈可击的默契的证明。
意识到自己最担忧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的蓝忘机身形微震,指下曲漾出几不可察的波澜。多半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微失血色的嘴唇愈发苍白,尽管如此,他还是像大部分时间那样,义无反顾地支持蓝曦臣的决策,修长的手指转而轻拨两声泛音,非常自然地过渡到蓝曦臣所吹奏的曲目当中。
双璧合璧,乃是玄门不可多得的盛景之一。修士们屏气凝神,感受着来自两方的乐音浑然融作一道无形的飓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聂明玦席卷而去。
聂明玦虽接近强弩之末,但余威犹存,漫长的战斗消耗掉大半气力,他唯有剧烈扭动僵硬的身躯,企图从符阵的威压下逃出生天,怎奈被魏无羡和张自求的笛音、哨音狠狠地压制住,身上好比叠了数百座千斤顶,饶是躯体几近撕烂也丝毫挣脱不得,狂怒之余,只能徒劳地仰天咆哮,引得原本因灵阵破裂而四处游走的黑气调转冲回身体,凝聚成更为霸道森然的鬼气,汹汹然再度袭向四周,不仅给予那些尚有一战之力的修士以致命一击,还险些将双璧的乐音湮没。
鬼气侵身,轻则七窍流血,重则损及根基,然而所有人都选择面不改色地强压下喉间翻涌而上的血气。
他们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安宁,苦心孤诣、大费周章,如今成败在此一举,安能功亏一篑?!
蓝曦臣的灵力仅有往日五成,不过才吹了七段,便已渐感不支。他无暇再去忧心江澄的态度,吹奏不停,心中念念有词,一张储灵符应默召飞出前襟,缓缓浮于其丹田处,朱红的符文流光溢彩,催使符身焚化成一大片浅蓝色的浩瀚灵海,悉数沿着双脉门与丹田三处疯狂填补进这具脆弱的□□。
江澄透过斑驳的雨幕洞悉一切,愈加怒火填膺,怎奈身处阵中,无法轻易抽身,只能远远地声色俱厉地喝道:“蓝曦臣,你在做什么?还不快住口!别吹了!”
不知是声音为风雨所盖还是蓝曦臣刻意忽略,他心急如焚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彻底湮没在滔天嘈杂中。
风雷骤雨之势稍缓,伤重以及灵力大量流失的修士早被安氏、蓝氏、聂氏等其他宗门合力接回客栈救治安顿,在场人数由起初的数千人锐减为零星百人。幸而聂明玦的怨气受双璧涤荡度化,基本完全受控,连嘶吼与挣扎都减弱了九分,种种迹象无不令在场的所有人油然浮现出一个欣悦的念头:
这场恐怖的持久战,终于即将接近尾声了。
换言之,胜利在望。
就在众人堪堪松了口气,开始着手部署后续事宜时,东南方倏然泻出数道惊呼,重新将人们徐徐落下的心斗然提起。
遮天蔽日的阴云下,一簇难以忽视的火光于东南阵点处翩然跃动,焰色幽绿,莹莹烁烁,燃烧间还伴着微弱的“嗤嗤”声,宛如白日鬼火。
众人满心疑惑,而身处西北、正竭力与其他蓝氏门生一同弹奏清心音的蓝思追心念一动,悚然颤声道:“那火莫非是……校服上的咒术真言?!”
话犹未落,盘膝落座于附近一处高地之上的蓝忘机骤然暴起,一手扶住忘机琴,一手弹奏不停,口中低低念了几句,腰间银光一闪,避尘应召而出。
他竟是准备离开西北阵点、抢去东南一探究竟!
谁知他雪白的长靴刚踏上避尘,那处火光便消失了。
一切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蓝忘机弹落《磁朱》的最后一音,横琴抚弦,冷然凝眉,双眼微微眯起。
蓝曦臣的灵脉虽恢复太多,但也远不如前,此番以储灵符为续,强行调动灵力运转,无异于引湍洪急冲狭窄的河道,委实不可不言苦痛,蓝曦臣只暗自咬紧牙关,面不改色,竭尽全力吹奏这首汇集了他与蓝忘机毕生绝学的灵曲,亦是他的最后一道杀手锏。
越是竭尽全力,素体越为空虚。蓝曦臣吹奏间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聂明玦四溢的怨气正在源源不断地趁虚而入,然他无暇顾及,唯有铁下心来继续坚持,同时反复地叮嘱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撑到最后一刻。
许是天意弄人,乐意看执念成灰的戏码,蓝曦臣正在心底不知第几遍念叨着那句话时,斗觉周身袭来一股阴森透骨的凉气,刹那间,他仿佛被成千上万的凶煞怨灵牢牢包围,哀号恸哭、指天骂地,瘆人的尖叫与狞笑声不绝于耳,饶是经验丰富如蓝曦臣,也不禁毛骨悚然了一瞬。
这些或许是聂明玦的刀下亡魂,或许是四个月里无辜受害的百姓,又或者是聂明玦本身。蓝曦臣参加的夜猎无数,从未感受过这般强烈的怨念,可见在他受到蒙蔽的日子里,聂明玦是有多恨。
然而,这些怨气虽将他团团包裹,但并无侵染吞噬之意,想来聂明玦即使意识全无,仍会为他的箫声所引,此刻这些独独针对于他的怨气因此而来。思及此,蓝曦臣心中苦涩,鼻间漫上一阵酸楚,随即,他在刺耳的漩涡中挣扎着分出几丝理智,按捺住绝望的窒息感以及由此泛生的轻微眩晕,无声吟诀,又一张储灵符应召而出。
蓝曦臣凝神聚气,通过裂冰催灵化锋,向周身翻滚的怨气亮刃劈去。
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蓦地撕出一道缺口,与此同时,阵眼中心被压至半跪的聂明玦似有所感,无比震怒地嘶吼一声,怨气受此激怒,纷纷张开无形大口,尖叫着向蓝曦臣扑来!
血色从蓝曦臣憔悴的面容上飞速消逝。《磁朱》全曲已近尾声,聂明玦此刻看似可怖的攻击,其实也不过强弩之末。蓝曦臣从容不迫地吹奏最后一段,将这狂暴之后的衰颓尽收眼中,思及聂明玦往日风光种种,不禁悲从中来,眼角微润。
视线模糊,五感接近麻木,直到眼前骤然窜起无数簇森然刺目的火苗,手腕与脖颈相继传来难以忽略的蚀骨灼痛,蓝曦臣堪堪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外袍内里绣满的咒术真言感知到过重的怨气,竟不知何时自行发动、催动布料通体燃烧起来!
惊呼声四下迭起。咒术真言引起的火焰虽不比天雷之火,但寻常雨水亦难灭却。蓝曦臣反应过来后,非但没有急于褪下外袍,反而杵在原地继续吹奏,势必要将全曲吹完方休;若非亲眼望及蓝曦臣的身体在耀目火焰中微微颤抖,旁观诸人险些以为他无知无觉。
染尘华衣在熠熠火焰中犹如白莲般绽放凋零,破碎的余烬散入绵绵细雨间。蓝曦臣衫发微动,颔首阖目,神色平和,宛如一只浴火涅槃的银凤,迎接死亡,重焕新生。
震撼至极、壮烈至极、孤勇至极!
大概谁都没能想到蓝曦臣会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
仙风道骨、救世济俗、上下求索,这些早在觥筹交错间为大众遗忘;修道不知为何,于大势沉浮间逃窜,自冠以忍辱负重、心系本族、被迫为之的借口,如此常例数不胜数,却罕有哪位是真正以苍生为任、义薄云天的。
一时间众修士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有了灵曲的持续加持,怨气迅速趋于淡薄,而愈燃愈旺的火焰已然卷到了蓝曦臣温润俊秀的面颊之上。离得最近的几名别家修士意欲上前帮忙,可面对紊乱发作的咒术与嗤然窜动的灵焰,手掌抬起又放下,犹豫着畏葸不前。
就在一派诡异的肃穆间,猝然,一道人影裹着森森寒气疾驰而至,不由分说冲上前徒手伸入熊熊灵火之中,看得旁人手掌一痛,好像烈火正灼烧在自己身上一般。倏尔,只听数道尖锐的裂帛声响,来人竟将蓝曦臣染火的衣袍悉数扯得粉碎,毫不留情地甩至泥泞的地面,随即单手结印,数道灵流迸出,把猖狂许久的灵火全部拍灭。
与此同时,蓝曦臣吹出了整曲的最后一音,裂冰吹口终于离开了惨白干裂的嘴唇。
他现下的形容与皎皎君子一称相去甚远。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痛肿胀、鲜红可怖,面颊边缘亦在隐隐作痛,多半也正泛着骇人的彤红;全身的灵脉、肌腠痉挛着刺痛入骨,引得双眉无意识地蹙起,不复往日温和;甜腥的血气源源不断地从咽喉深处、伴着艰难的一呼一吸翻涌上来,血沫堆积到口腔深处,绝望的窒息与眩晕如影随形,蓝曦臣再难支撑躯体,任凭自己实打实地倒进来人的臂弯里。
他端庄精致的外袍几近成灰,露出的深衣亦受累破烂,甚至依稀可见穿在最内的亵衣。蓝曦臣恍惚间看见缓慢聚拢过来的修士皆沉默地望向自己,换作平时,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他此生从未以如此衣衫破碎、狼狈不堪之貌示人,万般羞赧之下,顿觉四周投来的视线犹如一把把匕锋剜在心上,畏怯与无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历经消耗,蓝曦臣从里到外皆是伤痕累累。他终是受不住越发密集的注视,颤抖着翕合双唇,意欲说些什么,这时,一件外袍忽然唰地在眼前展开,收拢了他的视野,亦将所有令他不适的视线隔绝于外。
一阵暖意牢牢地包裹住他。
江澄的声音在耳畔轰然炸开:“过后再找你算账!安客舟何在?!快把安客舟给我叫过来!”
许是江澄此刻的表情太过狠戾狰狞,对面几人颤声应了,纷纷连滚带爬地仓皇跑走。蓝曦臣听着他中气十足的怒吼,心下稍松,四肢百骸霎时传来更加尖锐的痛楚。
忽然,他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哑声道:“你的手……”
说话间,他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几寸。江澄一把紧紧搂住,却又猛地忆起他的伤势,有所顾忌,立时卸下了几分力道。
“我没事。”江澄几乎是咬着牙恨恨地说道,“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末了,伸手整理外袍,露出了蓝曦臣的侧颜。
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蓝曦臣呼吸稍畅,惨然一笑,正待张口说话,一丛丛温热的液体取代了抚慰的言语,汨汨沿着七窍流了出来。
似是想证明自己对蓝曦臣一系列妄动行为的恼火,在把蓝曦臣的脸露出来后,江澄始终没有把视线再落到他脸上半分;然而他甫一流血时,江澄却立即低下了头查看。
江澄扶蓝曦臣慢慢坐下,将茄色外袍拢紧一些,动作轻柔不已。旋即,他徒然地用颤抖着的手指将其面颊之上流淌着的碍眼的红色一一拭去,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早已面如土色。
怀抱里趋于冰冷的温热,白茫茫的流逝着的时间,令他近乎透不过气的恐惧,每一样他都太过熟悉了。
蓝曦臣正与当年的江厌离一样在他毫无温度的臂弯中艰难地呼吸着,形容灰败染血,不复往日风华,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饶是岁月蹉跎多年,这番场景仍会成为令江澄迅速万念俱灰的梦魇。
“蓝涣,你可不可以为我活着?”江澄浑身战栗,双目无神,怔怔地、一字字地道。
“没了你,我想象不出……”
他多半已察觉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更无暇像先前那样为无意间流露出的真实感到懊恼和尴尬;此刻他能做的,唯有疯狂地将心中密语脱口抛出,仿佛这般就可以将这汪温暖的月色挽留住,再不必孤身度过一年又一年漫长的寒冬。
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外流,蓝曦臣视线模糊、疼痛欲死,耳畔持续传来残鬼的哀鸣,轰炸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周遭的一切都蒙上厚重的虚无,恍如破晓时分云深不知处内的涔涔幽景。登高远望,朝露白霜,清泉峡涧,道法自然。思绪如丝般悠长柔软,蓝曦臣忽觉疲惫不堪。
朦胧间,离他最近的江澄似乎面色不善地说了许多话,然蓝曦臣一句也没能听清。
倘若真的能与江澄相交相知,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又一簇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
安客舟从数名蓬头垢面的别家修士口中得到了蓝曦臣的消息。他闷头匆匆穿过各色人群,寻得较为空旷之处御剑而起。
战斗彻底接近尾声,早有数家修士协力将一口贴满符篆的金丝楠棺抬至。蓝忘机的琴音由肃杀转为安抚,魏无羡不再引诱压制,亦改吹一首使人闻之心宁的不知名曲目。再无任何黑气傍身的聂明玦直挺挺地躺在翻卷泥泞的阵眼中央,脖颈蔓延的黑纹色彩稍淡,而那对狰狞的眼白终于合上了。
蓝思追等蓝氏子弟弹奏完毕,再不顾什么雅正和礼仪,纷纷与别家修士一样抱着灵器仰面朝天倒下,动作出奇的一致。
“思追师兄,含光君和魏前辈现下同奏的是何曲?”
力竭之余,有好学的门生还不忘出言讨教。蓝思追身为蓝忘机难得的开小灶对象,在灵曲方面一定受教颇多。
果然,蓝思追稍加思考,气喘吁吁地给出了答复:“此曲我也不知何名,不过依调子来看,应是魏前辈在大梵山上时吹过的那首。”
那名蓝氏子弟略显失望:“看来,这是他们二人共创的新曲目了。”
蓝思追苍白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意:“正是。”
聂怀桑将开始提前互相道贺的人群甩到身后,在主事沉默的陪同下踉跄着走下山坡,大步流星地朝阵眼中心走去。
他许久没有这样快地走路,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小跑,一路上茶褐色的长袍下摆溅满泥水,却也没能让他停止狂奔。
不如说,此刻的任何人或事,都不可能令他驻足半分。
于是筋疲力尽的修士们观赏到了同一个欣慰的景象,即看似置身事外的聂宗主,也正同他们一样狼狈地在泥坑里又滚又爬、形象全无。
温宁和宋岚不知何时消失于林海,铅云不再厚重,雨丝渐稀,雷鸣退却,天光大盛。
这场胜利,终究还是归属于他们。
棺盖滑闭的那一刻,聂怀桑依旧在凝视聂明玦死灰色的脸。
他在方才滚过来的途中望见了血泪满面的蓝曦臣。当然,还有对他怒目而视、仿佛随时要冲将上来活活抽死他的江澄和神态冷漠、不愿把精力分与外界一点的安客舟。
聂怀桑清楚地望见,即便是七窍流血、面若金纸,蓝曦臣仍可称天人之姿,无从撼动。
卧薪尝胆整十二年,收口之时,竟恍如大梦一场。踯躅独行时,他并非从未有过怨恨,或对金光瑶,或对蓝曦臣,或对可能察知真相、却不见其水花的形形色色的人。聂明玦死得着实太过憋屈,像聂怀桑这般心胸开阔之人,每逢想起,无不闷火填膺、憎恨不止,只恼自己太过无能,让威风凛凛的亲兄长死得如此不体面,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聂怀桑自小心思细腻,最擅捕捉文墨古玩间精妙的技艺及微不可察的设计,深谙其中之美,因而自然能在这飘渺的十二年间察觉到自己心性的巨变。
改头换面、翻云覆雨,在狭隘且明晰的目标前,聂怀桑从未渴求过谁的理解与怜悯,更不必说想跟谁把臂同游、开诚布公。
现下,他却不再这样想了。
“吩咐下去,速将泽芜君安全送回客栈,救治事宜全权交予安宗主,留下五个可靠的人听他差遣,不得有误。”
聂怀桑垂眸侧首,向自家主事如是交代道。
天呐,周五居然忘了更新!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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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空木第七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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