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明玦那具庞然身躯在急促高昂的乐曲中轰然倒地后,在场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
魏无羡持笛伫立于崖边。空气中未尽的阴风清寒猎猎,吹起他皂黑的衣摆,露出内里鲜红的深衣一角,与满手鲜血相称,透出远别于平日的杀伐之气。自重生苏醒以来,他便一直活在蓝忘机的保护圈里,从未像今日这般大动干戈、耗神耗力过。
山下诸人分工有序,在冲破了劫后重生的狂喜之后,无论救治还是收尸,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缄默之下。
须臾,魏无羡遥遥望见江澄把不省人事的蓝曦臣拦腰抱起,驭着三毒狂奔下山,不禁心中吃味,暗搓搓地期待着蓝忘机也能如此这般将他搬回静室的床上,随后便睡到地老天荒,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突然,伤痕累累的手掌倏尔一痛,低头看时,正对上张自求那张露着诡异微笑的、森然丑陋的脸。待看清他动作,魏无羡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太客气了吧?”
张自求那双有如朽树般暗淡而苍老的手里拿着一卷药布,正吃力地往魏无羡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听到此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咯咯声,似是在笑:“夷陵老祖不愧为现世开宗立派第一人!我当年的选择果真没错。”
这话不仅答非所问,还驴唇不对马嘴的,然而魏无羡却听出他态度的郑重,于是决意刨根问底,遂试探着道:“什么?”
张自求动作不停,衰朽的声带艰难地振动着:“我受温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逃出来,更没想过还能遇见同行,嘻嘻嘻嘻嘻……”
这笑声成功激起魏无羡一身鸡皮疙瘩:“张先生,以前可否有人跟你说过,你套近乎的话术太勉强了?”
张自求抬眼:“你很聪明,可假如我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骗了你,所以在人情世故上,我还是比你强点的。”
魏无羡好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然而张自求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也不想给他解释。待帮魏无羡简单包扎完毕,张自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知道你想走,去找你那小情人……嘻嘻,你陪我坐一会儿,我就放你走,而且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纠缠,怎么样?”
魏无羡被戳中心思,脸颊罕见地烫了烫,转而神采飞扬,依言坐下:“挺好挺好,一言为定!”
远远地,在蓝恭的指挥下,尚有几分残力的蓝氏门生分席而坐,祭出各自灵器,齐齐奏响清心曲《洗华》。这一带经此浩劫,草木枯衰,唯有他们身后的一株千年垂柳幸存。垂柳经历怨气熏染,又逢灵曲洗涤,恐怕不日便能化为精怪,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了。眼下春风拂面,杨柳青丝,还有佳曲清心,地上人间,不过如此,若是能有“佳人”在怀……
魏无羡这边脑补得如痴如醉,丝毫不知张自求幽黑的眼睛始终上下打量着他。许久之后,张自求终于按捺不住,尖声质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魏无羡的美梦被猝然打破,定了定神,强装镇定:“我?我没什么想问的。”
他不过随口应付一句,谁料张自求竟生气了:“我不信!那日我在森林里说的话漏洞百出,你怎么会没有发觉?”
经他百般提醒,魏无羡明眸骨碌碌一转,这才想出了个大概:“噢,你是说那群小孩儿发现你的那次?”
张自求牵了牵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正是。”
魏无羡汗颜。他不欲让蓝忘机担心为难,是以总会刻意避开有关张自求的一切,生怕自己会再一次被卷入矛盾的漩涡,被命运逼迫玩弄;然而他越是看见张自求、听其将沉痛的过往娓娓道来,就越会联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在乱葬岗下摸爬滚打、生不如死的三个月,苦痛至极、憎恨至极、绝望至极,其中入髓滋味,至今仍令他胆寒不已,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张自求话中的漏洞。如今张自求咄咄逼人,非要让他评头论足一番,像极了蓝启仁为测他是否认真听课,在课堂上命他复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一样,教人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张自求见他迟迟问不出一个像样的问题,不由大失所望:“罢了,老祖贵人多忘事,我等小人物,入不了你的眼!”
魏无羡咧了咧嘴,陪笑道:“老先生,您莫要误会,我这些日子里忙着研究法阵,饭都想不起来吃,绝非是有意怠慢。”
张自求哼道:“虽说这天下模仿你、追随你的人不计其数,但老夫绝对是最优秀、最正派的那个!你承不承认?”
魏无羡忙道:“承认、承认!您那灯笼的巧思着实令在下佩服。”
他对着张自求一通好哄,这才稍稍抚去了对方的怨气,终是肯心平气和地接着说话了:“不瞒你说,我一直以为夷陵老祖不过是开宗立派时年岁尚青,加上长得好看,故而名震一时,直到我亲身试验了你的驱邪符——那几笔改得真妙啊,我突发奇想,在此基础上做成了灯笼,嘿嘿,提着它驭尸既省时又省力,说起来该要多谢你了。”
魏无羡听他夸赞自己的才貌,一时有些飘飘然,兀自得意间,张自求语气一转,形容亦变为悲怆:“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发明竟害她死于非命……”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说到最后,眼眶中已然泪光点点;魏无羡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沉默地望着张自求颤颤巍巍地抬袖拭泪,尽管擦了一遍又一遍,仍挡不住新的泪珠滚滚而下;擦了半晌,他放弃了动作,哀恸地解释道:“我听江小子说,她被灯笼杀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魏无羡迅速抓住关键信息,大脑飞快搜索:“啊,是那个邯郸城盐商家的大娘子?你认识她?”
张自求缓缓颔首。
魏无羡道:“算起来你俩的确年纪相仿……不过你不是说曾去符氏做外姓客卿了么?”
张自求道:“符氏那时对外姓门生看管不严,允许定时下山,我与她自记事起便生长一处,可谓青梅竹马,彼时我容貌未毁,自是吓不到她,若非父母早早过世,说不定还能订下婚约。”
魏无羡皱眉:“如此说来,你从神木逃回之后,曾返回邯郸,还与她见了面?”
张自求苦笑:“不错。我虽被迫北上,但仍一心想回去找她,金丹化了没什么,做活靶子也没什么,喝各种奇怪的药也没什么,我想尽一切办法,各种求饶示弱……事实证明,凡事还是来硬的比较好。”
由于对这段经历过于感同身受,魏无羡心中很不是滋味:“所以你也修了鬼道?”
张自求摇头:“放心,鬼道是我逃出来以后才修的,开宗立派的人还是你。”
魏无羡根本不在乎这个,追问道:“那你是怎么把神木监察寮的温氏门生杀掉的?”
张自求满是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这我也不清楚,等我清醒时,面前便是一条血河了。”
魏无羡心下了然:要么是张自求在绝境之下暴走,要么是温氏给他灌的药起了作用,大概正是由于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才会令张自求未来的鬼道之路走得顺畅无比。
张自求没有注意到他的分神,自顾自接着道:“我千辛万苦逃了出来,那时候神木外的森林里下着茫茫大雪,足足有三尺厚,刺得我眼睛要瞎了,不过……”魏无羡插嘴道:“不过你又想起了你的青梅竹马?”谁知张自求剜了他一眼:“人都要死了,哪儿还有这个闲工夫?你在乱葬岗的时候,难道天天想着你的青梅竹马吗?”
脑海中陡然浮现江澄那张臭脸,魏无羡打了个寒噤,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疯狂摇头:“不不不,我没有。”“那不就得了!”张自求不屑道,“我那时不过想着,有人在的地狱尚且逃出来了,怎能就此葬身无人雪地?抱着这个念头,不知怎的就走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毁成了什么样子,只能借宿破庙,身无分文,便茹毛饮血,偶然间听闻了你的名号,哈哈,忽然觉得鬼道也不错,稍加尝试,更觉贴合,于是一边学一边赶路,期间也帮一些村户除妖捉鬼,好赚些盘缠,如此大概两个多月吧,终于到了邯郸。”
两个多月。魏无羡暗暗计算,正是自己携温情温宁等众入驻夷陵之时。
“期间我借溪流照了照,可怜我少时长得也算周正,这下全白费了!我又怨又恨,可再没有温狗可杀。符氏见我修道诡异,不敢收留我,我便想着进城去悄悄看她一眼,再去投奔你。”
魏无羡见他手指着自己,惊讶地道:“投奔我?”
张自求点头:“是啊,鬼道界奉你为尊,你一旦有什么动作,民间便争先效仿,你怕是不知,那时自己有多受人崇敬吧?”
魏无羡耸耸肩:“我还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背负了一身的骂名,为此不得不夹着尾巴缩头度日,哪还敢肖想受人景仰?
张自求继续道:“我刚从符氏出来,便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奇怪得很,不但不在意我的长相,还主动拦住了我,跟我说了一堆话。”
魏无羡道:“那个人莫非是张宗主?”
张自求道:“正是。”
魏无羡道:“这么说来,张宗主应是关注你很久了,否则怎会刻意将你拦住?”
他本以为这一句话能够引出更多内情,不料张自求对此完全不感兴趣:“那我不管,总之他有心招揽,我反正无处可去,就答应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城里看她一眼。”
魏无羡好奇道:“你俩私定终身了没?”
张自求小眼一横,似是在嫌弃他如此八卦:“没有!你想太多了。”
魏无羡大失所望:“你一心想见她,我还以为你们有婚约在身,或是做了什么约定。”
张自求终于把眼泪擦干,悠悠地道:“你一个活过两辈子的人,还不知道约定是最不可靠的么?”
魏无羡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张自求又道:“比起得知她嫁人之时的遗憾,我更庆幸没与她做过任何约定。”他侧头瞥见魏无羡一副吃瘪了的表情:“怎么?”
魏无羡叹道:“没什么,不过刚刚还在可怜你,现在准备可怜一下自己罢了。”
张自求不悦:“你眼下傍着蓝氏,还受江氏金氏尊重,有什么好可怜的?我刚才说到哪了?”
魏无羡哭笑不得,顺着他道:“你说你要先回邯郸城看看,结果发现发小已经嫁人了。”
“啊对,但我相貌丑陋,不敢贸然与她相见,正巧盐商家‘闹鬼’,我便趁机毛遂自荐,去给他们家瞧,结果是因邯郸处于要地,骸骨累积,怨气过重,盐商家地处古战场西南,正是极阴之处,他家结构复杂,若搬离恐现血光,我又无金丹,无法贴那些强效的驱邪符,只能另想办法。”
魏无羡道:“所以你教那位那娘子糊了灯笼。”
张自求点点头。魏无羡又道:“她认出你了吗?”
张自求道:“认我作甚?我变成这样,还不如就此死了。”
魏无羡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可你这种主动招邪、以毒攻毒之法,一旦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张自求颇有自信:“百年之内本该是没问题的。”
魏无羡补充道:“前提是,若没有外物干扰的话。就好比这次,有人以金光瑶之物为饵,引得赤锋尊行径邯郸,激起怨气,灯笼遭熏染化为精怪,酿成悲剧。”
听他此言,张自求立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不说话了。
二人一同陷入沉默,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方才经历过激战的山下。温宁、宋岚、聂明玦三具凶尸甫一远离现场,黑压压的乌云便有了退散之象,地面上的衰草与泥泞之间,唯有一点纯白岿然不动,托琴垂首,遗世独立,雪衣飒飒,抹额飘飘,正是蓝忘机。
伏坐在身边的张自求忽然长叹一声:“唉。跟了他,着实是浪费了你多年来的鬼道造诣。有他在,不会再让你研究这个的。”
魏无羡轻声道:“我知道,可我本来就不想有什么造诣。我的造诣,从来都是为了活下去,一旦我活得好了,也就不需要了。”
张自求咯咯笑道:“老祖不愧是老祖,境界就是比我等小人物高出甚远。事先说好,你若执意止步于此,那就莫怪我望尘追迹了。”他平素对待常人常物都狂傲得很,此时却忽然客气了起来,直叫人不适应;魏无羡也笑:“那就请老先生加油,我拭目以待。”说着起身拱手作别,转身欲走。
还没走出几步,张自求那似鬼似怪的声音叫住了他。魏无羡回过头去,却见张自求正驱动着笨拙而苍老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从身旁的瀑布般垂下的杨柳丝间折下了一枝,伸手递与他:“老夫是个粗人,面对老祖,就附庸风雅一回,折柳作别吧。”
魏无羡抿了抿嘴,只觉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斗然涌上心头、冲上眼眶。
最终,他双手接过柳枝:
“老先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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