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的身体恢复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快。不如说,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还能恢复。毕竟当时的情形过于惨烈,在旁人看来,蓝曦臣能保住一命都已是万幸,遑论像眼下这般服药阅书谈笑、行动自如,仿佛只是偶感了一场风寒。
鉴于此,庐山安客舟的名号一下子响彻修真界,堪称继温情之后又一神医妙手,不过自温氏彻底覆灭后,再无几人胆敢提及这一人物,于是安客舟顺利成为了大众口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仙门妙手回春第一人”。而他本人对这一切不胜其扰,曾无数次在蓝曦臣面前怒而放言,道曰待其彻底痊愈后绝不再出来见人,否则他就是狗。
旁人趋之若鹜的荣华名利,在安客舟眼里与粪土瓦砾之流无甚差别,正因如此,在仙门内声名鹊起对他而言无异于染上附骨之疽,唯恐避之不及。蓝曦臣每每闻言只莞尔一笑,不予置评。
他此番伤重,光是醒来就用了整整三日的时间。聂怀桑还算善解人意,特地没急着把聂明玦的棺椁运走,待蓝曦臣神志清醒、可以勉强站立后,立时亲自登门将他接来,让他得以见聂明玦最后一面。
“长风怎么样了?”蓝曦臣见面第一句便问道。
“大体无碍,前日我已派人送他回清河修养了。”聂怀桑恭声应道,“我怕大哥的尸身在外呆久了,又出什么岔子,所以打算回到清河后立即下葬。”说着把折扇塞入身旁门生手里,空出来的双手稳稳扶着蓝曦臣,生怕他摔了碰了,“大哥的祭刀堂早已修好,曦臣哥,你先好好养伤,大哥和金光瑶的后事,就都交给我吧。”
彼时蓝曦臣刚苏醒没几日,面色谈不上有多好,连笑意都显得格外苍白。听过聂怀桑发言,他微微吐出口气,轻声道:“交予你,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说话明显有气无力。聂怀桑挽着他的手,支撑着他倚靠过来的单薄的重量,心底一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迟迟不知该先说出哪一句才好。
正沉默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泽芜君身体尚未康复,既然给赤锋尊送完行了,就该速速回床上躺着去,聂宗主,你说是不是?”
这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聂怀桑抽了抽嘴角,回首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江宗主说得是,我这便送曦臣哥回房。”
江澄面上挂着**裸的讥诮:“不必了,聂宗主忙着统率百家,责任重大,这点小事就无需劳动你大驾了。江量!”
身后一江氏门生躬身抱拳:“在。”
江澄扬声道:“替我把泽芜君送回去,动作小心些。”
江量应了一声,大步上前,从聂怀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蓝曦臣。见江澄居然没有亲自过来扶自己,蓝曦臣有些意外,不过在踉跄着走出几步后,江澄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跟着离开的意思,蓝曦臣立时明白,江澄此来不仅仅是为带他回去,还意欲与聂怀桑单独讲上几句。
江澄的嘴可不是谁都能经受住的。蓝曦臣暗暗叹了口气,却并不打算阻止,无比顺从地随江量一同迈入了客栈的院门。
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暖意。直到蓝曦臣那被层层衣袍裹得格外厚重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江澄才冷冷地刺道:“聂宗主,这下你可满意了?”
聂怀桑从门生手中取回折扇,“啪”地一声展开,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闻及江澄所言,他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调不见丝毫雀跃,反显格外沉重:“江兄以为我会满意吗?”
江澄讥讽道:“哦?聂宗主不满意?看来是我们这些‘棋子’不够听话,让您老失望了。”
他一句话就把聂怀桑打回了原形。聂怀桑悚然动容道:“江兄,你真的误会我了,自从向你保证后,我就命令主事召集可信的门生日夜彻查不净世,可你也知道,我家门生走的都是直来直往、大开大合的路子,想要潜入金鳞台送信,简直是痴人说梦呀!这不,今早刚刚来信,说是已彻查完毕,并无可疑之人。”
江澄面不改色,心底却大为恼火。他起初为了保全蓝曦臣的计划不得不暂且搁置问罪,又担心自己暗中筛查引起聂怀桑猜忌,从而破坏联盟,故而选择主动出击,把球踢给了聂怀桑,看他如何反应,岂料聂怀桑直接觍脸不认!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道:聂怀桑坦然接受他的怀疑,也不问传言出自谁口,估计已经猜到了蓝曦臣头上,如今矢口否认,不仅能挑拨他与蓝曦臣的关系,还看准了他有苦说不出,即便对结果不满,也无法再进一步发难,当真一步妙棋。
正如聂怀桑所料,江澄选择了保护蓝曦臣,没有将其话语和盘托出,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语气不善地道:“既然聂宗主这么说了,那江某也不好再说什么。”
聂怀桑缄默须臾,忽然道:“江兄,你可否记得,你我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所有的世家弟子齐聚藏书阁下放天灯一事?”
江澄满腹狐疑:“什么放天灯?”
他的人生早已不剩什么欢愉的记忆,此等小事,更不可能放在心上。比起疑惑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他更惊讶于聂怀桑居然还能记得。
聂怀桑仿佛早已料及他会如此反应,扇面悠闲地又扇了几扇:“当时魏兄还在灯上画了只兔子给含光君看,真是大胆极了。我的灯虽外观中规中矩,但材质贵重,特地选了我们清河澈云堂的纸,薄如蝉翼、细腻如玉、价值千金,所做出的天灯堪称灯中极品,”说到这里,聂怀桑目光炯炯,脸上油然生出向往之色,旋即又转入黯然,“只可惜那灯还未等放上天去,就被魏兄一脚踩歪、自行烧了个干净。”
“……所以?”江澄费解地望着他。
难道我还要为了这件破事给他来个迟到二十年的道歉吗?
万幸,聂怀桑并没有逼他道歉,而是继续道:“放天灯前我曾许了两件心愿,一为逢考必过、早日离开这个无聊到崩溃的地方。”
虽说很不情愿,江澄还是在心底为这个愿望点了个赞。
“再者便是愿我大哥安康,莫要像历代聂氏宗主那般,刀灵作祟不休、不得好死。”
江澄默然。
恐怕这才是聂怀桑真正想说的。少时简单而朴素的两个心愿,终还是像那盏烧成灰烬的天灯一般,闪亮一瞬,继而不见了踪影。
这种心情,恐怕世上没人比江澄还要懂了。或许聂怀桑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或许是为了安抚江澄,从而防止日后被针对,但江澄冰冷的怒火还是情不自禁地熄灭了。
缅怀逝去的同时,两人的脑海里浮出了一个相同的人。
半晌,聂怀桑复又叹了口气:“江兄,你乐意守在曦臣哥身边,我很高兴。曦臣哥早年遇人不淑,困囿已久,就算现下看似心结已解,恐怕还要消沉些时日。”
江澄挑眉:“你关心他?”
聂怀桑哭笑不得:“我怎会不关心他?”
江澄恢复了起初的冷淡:“那可不见得。”
聂怀桑思忖片刻,低声道:“江兄,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曦臣哥估计也再不会像之前那般待我了。不过无妨,一路行至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江澄一时语塞,注视着聂怀桑那悠哉悠哉的背影在门生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说实话,他自认没有什么立场来斥责聂怀桑。毕竟,倘若没有其从中掣肘,魏无羡就只能永远当个贫穷的孤魂野鬼、四处飘零了。
到头来,最终只剩下他还在原地兜兜转转、始终绕不出自缚的茧房。
江澄越想越恼,最终恨恨地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回到客栈,目不斜视地抵达蓝曦臣寝房外时,江澄对上了另一道极端不爽的视线。
敬翛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圆溜溜的双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拱了拱手,态度甚是敷衍:“江宗主,好久不见。”
“你来做什么?”江澄生硬地问道。
敬翛向来不拘小节,更不在意旁人礼数。面对江澄漫不经心的回应,仍旧面无波澜地答道:“是含光君约宋兄在先,我不过陪宋兄赴约罢了。”见江澄不动声色,忍不住反问道:“我看各大家族均已清点人马准备回程,江宗主为何还不走?”
江澄哼了一声:“无可奉告。”说着就要推门而入。
他甫一伸出手去,忽觉一阵微弱的气流从旁侧悄无声息地潜来。
身经百战的躯体先于大脑反应、将胳膊迅速抽回。江澄指间的银环微微发亮,神色极端不悦地朝敬翛所在之处乜去一眼。
敬翛本欲出其不意擒拿江澄手腕,谁知竟抓了个空。他自负修为不俗,平素恃才傲物,加之道听途说了许多有关江澄的被添油加醋的憋屈往事,是以更不把其放在眼里。
然而他的下马威没能达到预料的效果。敬翛自诩方才的出手既快又轻,怎么也想不通江澄是如何察觉的;不过他心态极佳,虽在嫌恶之人面前出了糗,却毫无挫败之意,反倒微微扬起嘴角,牵起一个堪称俏皮的笑,殊不知自己这一系列作为无异于在老虎头上拔须。
果真“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当江澄认真地在心底盘算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时,房门倏尔向内敞开,宋岚那张死灰色的面孔露了出来。
宋岚身材颀长,变成凶尸后全身肌肉僵硬,犹如一根冰冷的竹竿直挺挺地站在江澄面前。江澄抱臂冷眼打量着较自己明显高出来几寸的宋岚,内心的不爽即将叫嚣着冲上顶峰。
好在宋岚虽寡言,礼数却十分周全。他与江澄并不熟稔,因而只微微躬身作揖,并不多言。
或许他也想跟江澄聊上几句,毕竟江澄以一己之力撑起大半个剑阵,此等稳固的根基与醇厚的灵力,放眼整个仙门皆是罕有。战役结束后,流传于世人口中的不仅是泽芜君的大义凛然、忘羡二人的默契配合,亦有云梦江宗主力挽狂澜的飒爽英姿。
然而宋岚只是在象征性的礼节后深深地望了江澄一眼,原因无他,唯无舌耳。假若这时有谁能贴心地为他奉上一副纸笔,宋岚不介意停下脚步、与这位命运一样多舛的江宗主交个朋友。
如他所愿,屋内贴心的人及时开口挽留:“宋道长请留步。倏尘,取纸笔来。”
江澄这才发现宋岚身后还跟着一个负责送客的蓝恭。
与那些江湖草莽相似,修道之人的身型也会因着修炼侧重的不同而存在差异。蓝恭的身型便是偏向于消瘦灵活的那种,因此才被高大端正的宋岚挡了个严实。
听及蓝曦臣吩咐,蓝恭立时引宋岚和江澄进屋。敬翛本欲杵在门口继续做他的雕像,怎奈蓝曦臣察觉后出言相邀,只好收敛锐气也迈入房中。
甫一闯入这间火炉似的屋子,晦涩复杂的浓郁的汤剂气味瞬间灌入来访者们的口鼻。修道之人甚少服用汤剂,多以丸散为主,是以江澄和敬翛猝不及防,一口气险些没能续上。而宋岚作为一具尸体,不仅没有收到任何影响,甚至还略带诧异地回过了头,试图弄明白他二人脚步拖沓下来的原因。
蓝忘机正襟危坐在床前,双手扶膝,目色淡漠地望着他们。蓝曦臣则半瘫半倚在素净的床帐内,借助高厚的软枕撑起上半身,几无血色的面庞挂着和善的笑容,不复乌青的长发也不再遮掩,整齐地披在脑后,教人观之心酸不已。
三人一时间心头涌上了诸多斑驳的情绪,纷纷沉默着落座。蓝恭很快奉上纸笔,宋岚和江澄就这样在诡异的岑寂中交换起纸条来,仿佛两个学堂里闷声搞怪的孩童。
被冷落在一旁的敬翛顿觉自己多余极了,眼见即将窒息在尴尬的静默中,蓝忘机忽而起身取来一把做工精美的七弦琴,径自递至蓝曦臣身前。
蓝曦臣眼中一亮,修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琴身。蓝忘机继而助他盘起双膝、垫高软枕,整套动作熟练而流畅,看得江澄心底直泛酸。
寥寥几个动作,便足以让其他三人猜出,此时令他们稍觉窘迫的沉寂,却恰恰是蓝氏双璧甘之如饴的日常交流方式。
江澄克制不住地从与宋岚你来我往的书写间状似随意地抬起头来,灼热的视线飞快扫过蓝曦臣晄白的面颊。蓝曦臣摆正姿势,向胞弟报以一笑,阖目信手轻弹,琴音立时如涓涓细流般自指间泛出。曲调不含任何灵力,仅为一首单纯的琴曲。江澄仔细听了一会,辨认出他弹的是《梅花三弄》。
江澄曾听过无数人弹奏这首曲目,地点或是清谈盛会,或是巷陌市井,然相同的谱子到蓝曦臣手中却似注入了全新的灵魂,泠泠恬澹、雅韵悠长,曲如其人、非同凡响。江澄把视线瞟向蓝曦臣手下古琴,却惊讶地发现这张琴非但不是赫赫有名的忘机琴,甚至连灵琴也不是。
此刻伏卧在蓝曦臣膝上的,正是两月前他所赠予的、出自于蓬莱坊间第一琴房的那张普通瑶琴。
原来乐器理同于修道,单凭技艺一点便可造就人与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话虽如此,江澄却想起了自己先前对蓝曦臣关于日后定送他一张上好灵琴的承诺,并决意将其提上日程。
近观天人抚琴,无疑是一种享受。蓝曦臣此刻舒畅豁达的神情,与两月前那副犹犹豫豫的瑟缩之态截然不同。江澄自始至终都没能想通他为何会对琴心怀顾忌,但无论如何,现在的蓝曦臣已然解开心结、不再恐惧于任何事物了。
奏完《梅花三弄》,蓝曦臣拨响几枚泛音,将曲调自然过渡至《高山流水》之中。伴随他的琴声,江澄与宋岚的“聊天”渐入佳境;许是过久没有放松至斯,江澄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身心间流淌着难以明状的安逸感;两首曲毕,他竟油然生出寡欲寡求的满足,这些无一不是贫瘠的前半生中所匮乏的全新体验。
这下江澄总算可以理解那些文人雅士聚到一起饮酒赋诗、弹琴静坐的乐趣了。
安客舟中途揣着瓶瓶罐罐来换敷药,望及屋内情形,登时乐性大发,将细布药瓶一股脑儿全塞给蓝忘机,抢过蓝曦臣的琴接着弹奏起来。他平日里虽是一副对任何事物都漫不经心的态度,然琴技较蓝曦臣有过之无不及。
敬翛的神色已由最初的淡漠转为衷心崇拜,熟褐的眼睛在日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总算流露出来一些与之年纪相符的好奇与求知若渴,言行亦客气收敛了许多,显然非常乐意融入这个圈子。
时光在袅袅琴音中恍然流逝。待江澄独自一人坐到蓝曦臣床前之时,思绪仍停留在方才那片柔和温暖的良氛里,久久难以自拔。
这不比开那些乌烟瘴气的盛会好多了?江澄由衷地思考着。
蓝曦臣这时才稍稍露出疲倦的神色。夕阳与落霞的余晖斜斜射进居室,打入床帐一角。江澄起身阖上木窗,重新坐回圆凳上,目色复杂地望着他。
良久,江澄试探着问道:“你怎么样?”
蓝曦臣轻声道:“尚好,只是有些头晕。”说着身子向被褥里滑了滑。江澄伸手助他拢好厚实的外袍,双眼止不住地瞄向他好几处裸露在外的绷带。蓝曦臣被灵火灼烧出的伤痕委实可怖,好在仙门不乏灵丹妙药,换作寻常百姓,只怕要养上一个月才勉强可看,然蓝曦臣只短短十日便大有起色。
江澄本以为他的灵脉与五脏六腑皆破损得差不多了,现在看来,似乎是多虑了。
“我听敬翛说,是蓝忘机约宋岚来此?”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被蓝曦臣发觉,江澄急忙挑起了一个话题。
蓝曦臣微微颔首:“战前宴席上,敬小友来访,那时便叫倏尘前去协商。”
江澄纳闷:“你跟他们很熟吗?”
此言逆耳,却所说不虚。蓝曦臣答道:“不熟,但他们帮了我的忙。尤其是在我从未干涉过晓星尘道长一事的情况下,属实难得,需好好回报才行。”
江澄皱眉:“你又来了。晓星尘遇害与你何干?再说了,宋岚又不是为了帮你才出手的,刚刚他都跟我‘说’了:‘不过顺手施为耳’。难不成他还能对我假意奉承吗?”
蓝曦臣笑了:“我知。不过既然萍水相逢,何不垂手相助一下呢?更何况我正好可以解决他的难处。”
江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劝他投入姑苏蓝氏门下?他不是一心想建立一个不问氏族出身的门派吗?怎可能答应你?”
蓝曦臣抿了抿血色稀薄的双唇,正色道:“实际上,我劝他投入云梦江氏门下。”
江澄的脸上扭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我信你个鬼。”
蓝曦臣忍俊不禁,却不小心牵起了内外伤处烧灼尖锐的痛楚,呼出的气息在渐凉的空气中战栗不止。江澄眉头紧拧,把左手轻轻塞到蓝曦臣不住痉挛的手掌中,使他得以捱过这段泛涌着丝丝血腥的苦痛。
他任由蓝曦臣无意识地钳着,一手挽住袖口蘸去其额前渗出的涔涔冷汗,嘴上不住地数落道:“叫你打趣我?现在知道疼了吧?”
假如五个月之前的江澄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幕,势必会被一道无声惊雷劈个外焦里嫩,随后将这时的自己扇出十万八千里去。
对于自己的异样,江澄似乎有所察觉,可与此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选择了释然接受。
蓝曦臣总算卸去气力陷在床褥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塘里打捞出来一般。在专职伺候他的江宗主亲手翻出干燥的衣物递给他时,蓝曦臣乖乖地交代道:“宋道长一直在寻找灵力充沛之地,好温养晓星尘道长和另一普通女子的魂魄。”
他不必多说,江澄立时明白了:“所以你准他常驻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静谧安然、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无疑是温养残魂的最佳去处。
蓝曦臣动作缓慢地一层一层褪下衣袍,回应道:“正是。不过他碍于凶尸身份,可能无法真正住下,因而欲将两枚锁灵囊交予忘机保管。此外,还准他入藏书阁,以便查询更多修魂补魄之法。”
这对于宋岚来说,堪称是最实用、最朴素、最不勉强的回报了。也难怪宋岚方才愿意主动与江澄交流,大概是震惊感动之余、爱屋及乌了罢。
寻常旁人可能会尽心揣摩蓝曦臣此举的含义,但江澄清楚,蓝曦臣只不过是在用心地挑选回礼而已。
“那我呢?”江澄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声音中饱含的迫切,“我也帮了你不少忙,曦臣兄打算送什么给我?”
蓝曦臣披好干净的深衣,粲然一笑:“自有打算,暂时不宜透露。”
就知道套不出什么话来。江澄撇了撇嘴,主动岔开话题与蓝曦臣闲聊几句,待安客舟端着一碗散发着诡异味道的汤剂推门而入,这才恋恋不舍地拱手告辞。
蓝曦臣的伤势不易过早劳动,因此只得被迫继续将就在偏僻简陋的客栈内,这一住便又是半月。
半月里,所有的世家皆已悉数撤回到自家领地,原本拥挤嘈杂的客栈立时恢复冷清。身为一宗之主,手握家族兴衰,蓝景仪、金凌、江澄等人尽管心系蓝曦臣,但也不得不率领弟子打道回府,只盼日后忙里偷闲、再来探望。与此同时,宋岚与敬翛两名散修遵照先前之约,跟着蓝景仪去了姑苏,好为晓星尘与阿箐的碎魂寻觅最佳养护之地。
度化聂明玦之前,蓝忘机和魏无羡本与彼此私下约好要一同隐居山林,如今却心照不宣地留了下来,每日三顾蓝曦臣房中,与他弹琴吹笛、赏月谈天。在忘羡二人看来,这种闲逸生活与理想中的并无多大差别。而蓝曦臣也能从他们口中获取一些最新消息,譬如聂明玦隆重肃穆的葬礼、金鳞台设宴答谢百家等。
短短五个多月,继射日之征后,修真界再次经历了一番天翻地覆的洗礼;而小门小派们对于所谓玄门未来大局的纷纭揣测,在身处漩涡中心的三人看来,无须多加讨论,便已全盘了然于胸、一派澄明。
相处的时日久了,忘羡二人越来越能从各色细枝末节处觉察到一个惊天事实——
蓝曦臣成熟得令人胆寒。
照理来说,年少有为、不足弱冠之龄继任家主,这类人较同辈成熟乃是必然,但蓝曦臣无论眼光还是在对蓝景仪从姑苏千里传音求教时作出的指导,都彰显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果决;忘羡在深明钦佩的同时,心底不约而同地冒出了疑惑。
简言之,如今的蓝曦臣再不复数月前三观崩溃、懵然神伤的情态,更不会受到任何事物的哪怕一丝的迷惑。
忘羡二人皆已成名多年,正因如此,才深知这一变化的可贵与不易。
破茧成蝶,看似一段佳话,实则为饮伤泣血、孑然自愈之后的浴火重生。只能说,金光瑶那些逐渐暴露在外的小动作,宛如一把略钝的锉刀,经过无数不为人知的苦痛日夜后,终将这枚璞玉崭新的创口打磨得更为纯粹晶莹、浑然天成。
平静的时岁温似流水。就在魏无羡以为这样与世无争的惬意日子即将成为他们三人的常态时,蓝曦臣却日复一日地衰颓下来。
魏无羡见过的将死之人数不胜数,蓝曦臣此刻逐渐偏离痊愈的趋势让他愈发胆战心惊。趁着蓝忘机亲返云深取药、顺便寻找更为舒适的客栈,因而需暂离数日的空档,魏无羡将安客舟一把揪出了房门,拎到无人能闻及只言片语的长廊深处,皱眉诘问道:“泽芜君起先不是好好的?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安客舟一派从容淡定,似乎毫不意外:“起先金丹运转过度、丹田空虚,故而无碍,如今却是不行了。”
他存心不把话说满,魏无羡心思伶俐,步步紧逼:“你的意思是,泽芜君的金丹修养恢复,身体反倒不如从前?这怎么可能?!”说到最后,胸口已然窜上一团无名躁火。
安客舟抿了抿嘴,视线瞥向别处。
魏无羡不依不饶地道:“安宗主,你在隐瞒什么?”
安客舟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魏无羡心下一凉。自遇到安客舟起,饶是大战之后忙得连轴转,也没见他叹息过一声。但魏无羡自诩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现下趁蓝忘机不在,正好将蓝曦臣的情况问个清楚,也好日后让蓝忘机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思及此,他伸手攥紧了安客舟的袍袖。
安客舟将视线转回到他的脸上,目色氤氲着他难以读懂的情绪。最终,安客舟还是选择了开口:“你之前知道曦臣的灵脉闭塞之事吗?”
魏无羡颔首。安客舟接着道:“灵脉闭塞,便不宜再使用灵力;若能从此杜绝使用,安然活到百岁也未尝不可。”
“但泽芜君在大战中使用了很多……”魏无羡喃喃道。
“不错。因此他的灵脉已经再无恢复的可能了。”安客舟低声道,“我听说你这具身体是受献舍而来的,体内灵力低微,并无金丹,对吧?”
魏无羡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调转话题。
似是早已明确答案,安客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金丹于现在的曦臣而言唯百害而无一利,你懂我的意思吧?”
魏无羡听到最后全身冰冷,犹如一下子坠入到冰窟深处。良久,僵硬的脑子开始缓慢运转,只觉安客舟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实不相瞒,这些我均已向曦臣说明,至于他的反应……不必我多说,你也明白。”
蓝曦臣会在这种情况下交代些什么,不言而喻。
魏无羡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不可能,简直荒谬,我从未听说过有了金丹反倒活不下去的道理!我传音给蓝湛,让他去藏书阁好好查一查,这不可能!”
安客舟两手一摊:“我也觉得荒谬,但这世上除非有能使灵脉全部重塑之物,否则只能从根源去除问题。”
重塑灵脉,闻所未闻。就算世上真有此物,让他们不管不顾地给翻了出来,恐怕仙门内外又是一场连绵不绝的腥风血雨。一时间,魏无羡的脑海里甚至涌出了引蓝曦臣修习鬼道的可怕心思。
安客舟适时提醒道:“不如,你亲自去和他谈谈吧。”
魏无羡全身一震,继而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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