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十九)

“温宁”上了甲板,问起蓝思追姓名。愿与苑,音同字不同,是以初初在书中看到这少年姓名,并无人作此联想,然而此刻听在“温宁”耳中,却是几乎能够笃定的明证。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

——可就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蓝景仪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然而这一声过后回过神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无论如何,无论有多少内情,无论金凌如今是否又已经释怀,他的父亲毕竟是经由鬼将军之手而死的。

他没有能说的话,只好看看蓝思追,又看看金凌,目光一时殷殷一时又踌躇。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金凌的杀父仇人。

魏无羡目光落到这一句话,少顷,叹口气道:“……这孩子。”

“时松时紧”、“时隐时现”——不能释怀,不能不恨,何况仇人就在眼前,然而又在危急之中并肩作战、为其所救,便又不能不念,下不定决心去寻仇。

魏无羡心道:说他母亲的好处没学到半点……其实当真不是的。

这个孩子,脾气大戾气重,娇纵任性目中无人……可是啊,那都是由于没有人好好引导的缘故。

——虽然没机会学他母亲的好处,本性却还是像她的。

而若要说谁此时心情最为复杂,却还是金凌自己。

毕竟当真恨过那许多年,说要就此放下,心态也没有那般容易转圜过来——然而事到如今,他自然不愿再去恨魏无羡,也更加无法理直气壮去恨温宁,个中滋味,着实难言。

是以看着自己扰了两人相认,心头更加百感交集。

但——抛却那因旷日持久而一时不能全消的郁气,以此时本心而言,或许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吧。

想了想,他低声道:“……蓝思追。”

蓝思追便偏过头看他,目光中有些怔,有些疑:“金公子?”

金凌道:“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没来得及说。”

他道:“其实当年的事……我现在知道了,不怨魏无羡,也不怨……温先生。反倒……追根究底,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家。”

自夷陵监察寮那一段往事过后,他便一直将温宁叫做“鬼将军”,缘是既不好意思继续直呼其名,又别别扭扭不愿意叫得多么客气温和,是以只好折中一下,将这个其实也不怎么认同的叫法延续了下来。

但是其实,似乎也应该改口了。

须臾静默,蓝思追道:“金公子,当年兰陵金氏与岐山温氏恩怨……事到如今,就权当是,和你我,并不相干吧。”

他缓慢地、恳切地道:“咱们有缘结交,本来与一应旧事,皆无干系。如今虽知前孽,但终究是计较不清的了。终归先人皆已故去,从今往后,你我论交,就当是,没有这么多思虑罢。”

金凌的眼光落在蓝思追脸上,又缓缓继续下落。

他道:“好。”

见此情景,一旁的蓝景仪终于长出一口气。

蓝思追好像这才想起他的存在,转过头,有些歉然道:“景仪,对不住,叫你挂心了。”

蓝景仪道:“嗐,这有什么——往常都是思追你操心最多,多叫我们操心一下才好呢!”

金凌闻言哼道:“你还知道啊?”

蓝景仪立即大为不满,道:“大小姐你怎么又这么说话!好不容易说两句好听的,你就不能继续保持吗?”

金凌道:“你也说了是‘好不容易’,我为什么要继续保持?”

蓝景仪被他噎得卡了一卡,好容易才想到该如何回他:“你本来就不应该好不容易才说一句好听的!人就该好好说话才是正理!”

金凌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蓝思追听他两人斗嘴,胸中豁然清明,不禁一笑。

后方坐着的几位长辈见状,也纷纷舒出一口气来:总算,不至于叫这两个孩子,也被前人恩怨裹挟了去。

书中却是波澜未平,“金凌”激动之下一把推出,险些将本就足底发虚的蓝思追掀下船去,又是一阵混乱。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重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一幕和过往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因为无父无母,人人都说他无人管教被惯坏了,脾气糟糕不好相处……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他越想眼眶越红,忽然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

若放在从前,读到这一段话,金凌怎么也免不了心有戚戚,乃至有些委屈忿忿,但此刻心境大为不同,便只剩下在人前失态的些许赧然。

不等他想好该作何反应,便听见蓝景仪道:“虽然大小姐你这个人确实脾气糟糕也不怎么会说话——但其实你看现在咱们不就一起玩儿了嘛,之前那是没有机会……总之,你这个人其实还是挺可以的嘛!当然,要是你脾气再好一点就更好了——”

金凌:“……”

金凌感动之中夹着三分恼怒,道:“我谢谢你啊!”

蓝景仪道:“不用谢,我说的是实话。”

金凌:“……”

蓝思追:“噗。”

——其他少年被他吼得齐齐怔住。哑然一阵,有人不服气,嘀咕道:“什么呀,明明是你自己先动的手……为什么反倒还凶起来了。”

——金凌恶狠狠地道:“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魏无羡和蓝忘机原本就在距离较近的一条船上……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便觉得什么棘手的局面也能迎刃而解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快过来啊!”

饶是前面的情形着实令人紧绷,但或许是由于书外皆已把话说开、心神放松下来,读到这一句,魏无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孩子,还真是……不愧是咱俩家的小孩!”

蓝忘机不置可否,目光却是柔和。

被惊动的忘羡两人御剑落到小渔船上,还没有说上两句话,“金凌”情绪却是越发激烈,甚至于遏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动静太大,终于将其他人也引了来。

——五六艘大船呈包围之势……方才出声的,正是船舷边的江澄。金凌泪眼朦胧的,一见舅舅,立刻胡乱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咬牙飞了过去,落到江澄身边。江澄抓着他道:“你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正读到此处,金凌道:“你老是瞧我做什么?”

蓝景仪道:“我——我关心你不行啊!”

金凌:“……”

金凌给他这一句直白打的有些懵,正不知该作何反应,蓝景仪又道:“大小姐,其实要我说,咱们这也算是老天给的交情了吧?……虽然你脾气确实不好,但其实脾气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你人还是挺好的——啊这个刚才说过了,我是想说,你心里想的什么,当着朋友总是可以说的嘛!我还是很乐意和你当朋友的!就是拿你当朋友才会觉得你推思追不够意思的!”

金凌:“……”

金凌当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生气,也许他内心深处当真是很高兴的,然而偏偏又觉得莫名着恼,咬了咬牙,终于自暴自弃道:“那好,这可是你说的!”

蓝景仪道:“大小姐,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我刚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夹在二人中间的蓝思追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金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爆发。

蓝景仪却是当真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说过了便说过了,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书中,“江澄”眼带寒光扫过“温宁”,似乎想要向魏无羡发难,被“蓝忘机”有意无意一步隔开。

隔开了“江澄”,却另有一名家主对着“魏无羡”警惕质问起来,蓝景仪看得很是不快,撇嘴道:“又是他啊?”

——他语气怀疑,明显觉得魏无羡不安好心,令人听了极不舒服。欧阳子真道:“姚宗主您何必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如果魏前辈想做什么,现在大家恐怕根本都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船上啊。”

小朋友看这位“姚宗主”不怎么顺眼,缘是由于他分明与魏无羡素无恩怨,却又回回对他出言不逊。魏无羡本人倒不以为忤,只摸摸下巴,道:“这个欧阳家的小朋友,着实是真性情啊。”

一旁江澄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光真性情,胆子也挺大。”

他脸色不算明朗,倒没有多少是对着欧阳子真,反是对于“自己”此刻的表现,颇感有些不快。

——这话一出,许多年长修士都有些尴尬。虽然是实话,但没有人想听到它直接被这样说出来。蓝思追立刻道:“子真说得不错!”数名少年也齐声附和。

——江澄微微侧首,道:“欧阳宗主。”

——被点到名的欧阳宗主眼皮跟着心一块儿突突直跳,只听江澄冷冷地道:“没记错的话,说话的那个,是你儿子吧。真是能言善辩。”

聂怀桑摇了摇扇子,道:“年轻人嘛,总是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嘛。”

这话说的,活像他已七老八十阅尽千帆一般。聂明玦没忍住,瞪他一眼,聂怀桑浑然不觉,仍是饶有兴致去看后文。

——欧阳宗主忙道……自家驻镇巴陵,和云梦离得近,跟江氏势力没法儿比,他可不想因为儿子频频为魏无羡发声被江澄记恨上。江澄剜了一眼魏无羡和蓝忘机,便揽着金凌的肩回船舱里去了。欧阳宗主松了一口气,又对儿子喝道:“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你到底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过去抓你了!”

——欧阳子真关切地道:“爹,您也进去休息吧,您灵力还没恢复呢,肯定没法过来的,可别贸然御剑呀。”

关切是当真关切,可对于此时的欧阳家主而言,怕却是半点熨帖也感觉不到,只差气个倒仰。聂怀桑又是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来,笑过以后,才道:“欧阳小公子有趣,这位欧阳宗主,也是有趣。若有机会,当结交一番。”

虽然问题并没有真的解决,但这件事大概算是暂且结束了,“魏无羡”心神放松,倦极倒了下去。聂怀桑又向后看了一段,面色渐渐古怪,斟酌了一下,道:“……这群小朋友,真挺不错的。”

——众少年也不嫌他身上血污骇人,想像刚才扶蓝思追一样七手八脚地去扶他。可完全用不着他们,蓝忘机微微一弯腰,一手搂他手臂,一手抄他膝弯,一下子将魏无羡打横抱了起来。

任谁也听得出他这句话是何等没话找话,然而也没有人揭穿。除了魏无羡看得笑意愈深,蓝忘机耳廓发粉,余人纷纷自觉非礼勿视,虽然收效甚微,总归聊胜于无。

——他就这么抱着魏无羡,走进了船舱。船舱里没有供躺的地方,只有四条长长的木凳,蓝忘机便单手搂住魏无羡的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将四条长凳拼成一张可以躺的宽度,把魏无羡轻轻放上去。

——蓝思追忽然发现,尽管含光君周身浴血,但是,那条魏无羡用袖子撕成、给他包扎一个小伤口的绷带,还好好地打着结,系在他左手手指之上。

金凌的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啪地拍了一下脸。

这才觉得脸上的温度似乎降了几分。

魏无羡则已看得十分往后,到了众少年再也承受不住、落荒而逃冲出舱去,忍不住无声大笑,又压低声音对蓝忘机道:“作孽啊。”

蓝忘机的目光十分复杂难言。

——之前无暇理会仪容,此时蓝忘机才取出手帕,给魏无羡慢慢擦去脸上凝结的血块……众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含光君就是要这样面若冰雪的,看着才正常。

——欧阳子真道:“含光君,为什么魏前辈会倒下呀?”

——蓝忘机道:“累了。”

——蓝景仪大奇:“我还以为魏前辈永远不会累呢!”

——其他的少年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传说中的夷陵老祖竟然也会因为对付走尸而累得趴下,他们都以为夷陵老祖应该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解决。蓝忘机却摇头,只说了三个字:“都是人。”

——都是人。人哪有不会累的,又怎么会永不倒下。

金凌又是一停顿。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涌上鼻头的的酸涩之意了,只好轻轻地抽了抽鼻子。

汪叽生日快乐!

虽然之前是说了一月份大概率没有更新了,但是想到汪叽的生日,就……还是多努力一下吧_(:з」∠)_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读者留言说,都是人三个字,安在忘羡身上是真的很没有实感(大意如此,具体的实在回忆不起来了年代实在久远也翻不出是哪一章的留言了),但其实的确如此,倒不如说,正因为他们比一般人能力更强、品性更高洁,一旦他们面临困境,就会比一般人更险恶、更艰难(在论文中也提到了类似的观点),也更不容易被同处一世的人所理解所共情。

忘羡能够遇到彼此,虽然他们的经历已经极度惨烈,所遭遇的现实已经极度残酷,但是世中逢尔,又已经是极致的浪漫。

这大概就是墨香的小说让我无可自拔地沉溺下去的魅力所在。

这章大部分的内容,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温暖比较明亮的一个基调,涉及的原作内容,本身是一种嗯,我的感受是,又温暖又伤感,又伤感又温暖的感觉,但是嘛,写到小朋友组,总是很容易写出来一些轻松明快的东西。

金凌和景仪斗嘴,总是自然而然噼里啪啦就写出来了,明明我自己不是什么嘴皮子利索的人,说来也是很神奇。

写他们斗嘴,也总是一边敲一边笑,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小朋友们本质都是非常可爱的人吧。虽然是“怼人”,但其实却并不是在“刺人”,因此只会觉得有声有色,少年人朝气蓬勃。

思追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如果要把兰陵金氏当年造的孽追究到金凌头上,那他被岐山温氏早年恶迹牵连也就很理所当然了,但是很显然他们都不觉得这是应该的,所以金光善那一辈作孽和金凌没有关系;他们相识结交的时候对这些旧事也都是一概不知的,所以两个人今后来往也就不要考虑谁欠谁谁对不起谁了还和一开始一样干干净净的就好——当然“不计较前孽”这回事也仅限于两人之间的往来,其他情境下如有必要则另当别论——并没有任何“慷他人之慨替他人原谅”的意思!

因为说话的两人彼此都能领会这层意思,不需要明说,再去把解说插在文中也很突兀,所以文内就没解释,但是为了避免因为我表述问题导致的误解作话解释一下,请不要因为这种点到即止的表达而误会思追真正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我并不支持一些比照温情一脉说金凌应该为兰陵金氏作孽承担孽果的言论,不是说他应该丝毫不受影响,但如果这个承担后果超出了正常范畴,尤其是让思追他们也像后来的江晚吟一样无限迁怒的话,那不就等于是在反证“姓温即罪”的正当性吗?

然后江澄这人吧……我也想过会不会让他表现得过于温和和长进,后来觉得,他是必然会和书里这个时期的自己表现得有差异的,因为一来,人的变化是有弧线的,十三年前江晚吟,尤其是射日之征江晚吟,性子还真没左到十三年后那种程度;二来以他的性格,看十三年后的自己,其实吧,也确实是,看得不太顺眼的。

有时候会共情,但是当十三年后的江晚吟表现出来比较不堪的一面,他抽离出来也会有一点看不上这个人(一方面是因为看别人总是看得比较清楚的,另一方面则因为这个人的不堪会回旋镖到自己身上),他是本能地趋利避害,他本能地觉得现在的自己不能像十三年后的自己,像的话是很不利的,加上他现在也有那么一点看开了,或者说是他有意无意在向着和原著几乎相反的方向给自己洗脑ing,所以……

就是这样了。

最后是子真小朋友。

能长成这么纯澈而直率,敢想敢说的性格,看他和欧阳宗主的相处,可能真是家学渊源吧——其实有时候觉得,魔道当中的对照组真的非常多了,欧阳家的父子,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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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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