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一·二十)

船舱之内,一向很能谈天说地插科打诨的“魏无羡”躺下了,只留下一个素来不拘言笑的含光君。一群少年皆不敢玩笑,又是闲极无聊,只好互相以眼神交流。谁知那两人虽然一睡一醒,偶尔互动仍是让人招架不住,众少年终于落荒而逃。

逃到甲板上,留在外面的“温宁”仿佛早有预料,空出了供他们容身的位置。“蓝思追”便走过去,两人蹲在一起开始说话。

魏无羡这时也笑够了,便托腮道:“含光君,好会养孩子啊。”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微微收紧,不语。

——温宁点头道:“含光君一定对你很好。”

——蓝思追听他提起蓝忘机时口气尊敬,越发感到亲近,道:“含光君待我如兄如父,我的琴都是他教的……可能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太小的事情都没什么记忆了。不过更小的时候,含光君也应该不能带我,似乎那时有好几年,含光君都在闭关。”

——他忽然想到,含光君闭关的时候,第一次乱葬岗围剿也是在那期间发生的。

魏无羡对手上的力度自然不是一无所觉,但他只反过来捏了捏蓝忘机手心,道:“蓝二哥哥,看我。”

蓝忘机便也轻轻“嗯”了一声,依言看他。

对于书中的蓝忘机与魏无羡而言,第一次乱葬岗围剿,是逝者已矣的过往;于现在的蓝忘机与魏无羡,是已成虚妄的未来。

一切一切,不必多言。

书中笔锋一转,又回到船舱之内。金凌向后读了几句,顿住。

蓝景仪道:“又……看不清了?”

实在是许久没有出现过这等情形了,他说得不禁有点迟疑:“不过……这时候看不清楚,其实……是好事吧?”

“……”

“……”

魏无羡闻言抬眼向后一扫,乐了:“哇,好会装模作样——含光君,你猜‘你’有没有看出来‘我’是装的?”

蓝忘机板住了脸,目不斜视,不答他。

——船舱内,蓝忘机抬头看了看被小辈们冲出去时带上的门,再低头看了看头又歪到一边的魏无羡……这下,魏无羡的头终于不晃,在他胸膛前窝来窝去,终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睡姿。见他安稳下来,蓝忘机低头,注视着怀中人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忽然,魏无羡闭着眼,抓住了他衣领,五指恰好抓住了他的抹额。

——他抓得很紧,蓝忘机捏住抹额的一端,拉了拉,非但没把它拉出来……等到魏无羡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船舱头顶的木板。他坐起身,蓝忘机正站在船舱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尽头的一轮明月。

——魏无羡道:“咦,含光君,刚才我是晕了吗?”

——蓝忘机侧颜平静地道:“是。”

魏无羡没得到应声,也能自得其乐:“‘侧颜平静’,只怕心不静吧?”

蓝忘机终于还是转过头,充满谴责地看了他一眼。

魏无羡便伸手够了够,勾住他抹额的尾巴,朝他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角。

蓝忘机一把将他捏着抹额尾巴作怪的那只手整个握了进去。

魏无羡又是一阵无声大笑。

——魏无羡又道:“你抹额呢?”……他从长凳上翻下腿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东西,不然就喜欢乱抓,对不住啊,给你。”

——蓝忘机默然片刻,接过了他递的抹额,道:“无事。”

——而魏无羡忍笑忍得要内伤了……谁知他只是歪了一下,蓝忘机就迅捷无伦地把他抄了起来,魏无羡都不好意思睁眼说哎你不用这样我自己能站住了。而且他也不想被放下来。能被人抱为什么要站?

——魏无羡摸了摸脖颈,心中一边窃喜得意,一边遗憾:“哎,蓝湛这个人真是……早知道我就不醒了,我继续晕着,能在他怀里躺一路呢。”

两人互动几无声息,其余人自觉非礼勿视。过去小半刻钟,前头蓝景仪的声音如蒙大赦:“有了!”

一行人寅时方至云梦,“江澄”令下,云梦江氏的门生客卿便安排各家的仙首子弟一一进入莲花坞。蓝、魏二人也一同入内,“温宁”则止步于莲花坞大门之外,“蓝思追”一同留步,陪他留在外面继续闲聊叙话——聊得还是当年乱葬岗上旧事。

蓝景仪道:“思追,这个两岁小儿根本就是你吧……你小时候还真是……”

“真是”什么,他一时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蓝思追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闻言想了想道:“我小时候遇到魏前辈和含光君,其实当真是,运气很好了。”

——蓝思追笑道:“是啊,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重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我们继续聊。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魏前辈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魏无羡脚底一个趔趄。蓝忘机的眉形弯了一下,很快恢复。等到这二人背影消失在莲花坞的大门之后,蓝思追才继续低声道:“那小朋友真可怜。不过,其实,我记得我小时候,含光君也曾经把我放在兔子堆里过。他们其实在有些地方上还挺像的……”

运气好吗?

也许是吧。

魏无羡故作不满,道:“温宁,你就拿我给小朋友寻开心啊?”

温宁道:“魏公子……”

温情乜他道:“你对阿苑做了什么,还不许阿宁说给他听么?”

魏无羡举手投降:“说得,自然说得。”

——迈入莲花坞大门之前,魏无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心绪。可进门之后,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

——也许是因为太多地方都翻新过了……以往那些老屋,不知道是被这些华丽的新筑挡在了后面,还是已经被拆掉了。

——毕竟,它们真的是太老了。

若是这些年一点一滴去看着莲花坞如何渐渐翻新成如今模样,或许也就不至于怅然了。毕竟,总是要辞旧迎新。然而,“魏无羡”与莲花坞已阔别十数年,物是人非尚有物在,来日的莲花坞于他,却是人不见,物也换。

十几年时移世易,有这许多变化本是寻常,然而此时读至这一段叙写,江厌离心中却忽然升起些许不安的预感。

也许是因为……若是寻常,书中本不必点出。

各家修士在莲花坞校场打坐休养,各位家主要人则随同“江澄”进到试剑堂再议今日之事。只是还未落座,江家客卿来报,来了两个古怪的女子。“江澄”听了其中蹊跷,离席查问,竟是小半个时辰方归,且将那两名女子一并带了来。

读至此处,金凌略作停顿,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就算在先前回到外界的短暂隙间已算是作出了抉择,就算已经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自己与金光瑶绝不可能站在同一条路上……但是,就这样见他一步步行至末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

蓝思追知他心事,主动道:“金公子,你方才也读了许久了,不如换我继续吧。”

金凌顿了顿,也明白他是体贴自己心情,便点点头领受好意。

——……众人原本以为就算是两个普通女子,能携重礼拜访,也应当非同凡响,谁知这两名女子年纪都已不轻,眼角嘴角的细节里均显老态,而且一个低眉顺眼,惴惴惶恐,一个满身风尘不说,脸上更是被划了五六刀,刀痕陈旧,形容可怖,可谓是令人倒尽胃口,大失所望,开始心里泛起嘀咕,江澄为什么把这样两个女人带到试剑堂来了,而且还给她们指了厅堂中心的位置。

聂怀桑忽道:“孟兄怎么了?莫非你现在便认得这两个女子?”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其中含义却当真是不友善极了——任谁都想得到,这两名女子“为今天的事而来”,想来是捏着金光瑶的把柄,为了让他身败名裂而来。

问孟瑶是不是现在便认得她们,意指为何,不消多说。

一时间,众人视线汇集。魏无羡目光落在“一身风尘之气”的描述上,心中一动。

果然,孟瑶苦笑一笑,道:“未见真人,怎敢断言?只是,看见了这个名字……也罢,孟瑶是什么出身,诸位都已经知道,倒也不必讳与人言了——先慈有位故旧,从前艰难时多有关照,便是名叫思思。只是萍飘蓬转,早已绝了音信,这名字也不算稀罕……实在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她。”

——江澄面色阴沉……那两名女子面面相觑,那名一身风尘之气的女子胆子较大,起身道:“我先来吧!”

——她随随便便行了一礼,道:“我要说的,是一件大约十一年前的旧事。”……那女子道:“我叫思思,本来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也算是红过一阵吧,十几年前找了个富商想嫁了,谁料到富商老婆是个厉害的,找了一群大汉,带刀划了我的脸,我就变成这样了。”

幕后的人——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十三年后的聂怀桑,找来指证金光瑶的,居然有可能是他母亲的故旧?

还是说,这两人其实并非“聂怀桑”所派,而是金光瑶找来,设法要摘清自己的?

魏无羡道:“究竟是不是,看下去就知道了。”

孟瑶道:“魏公子说的是——我现在,也当真是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联了。”

思思便细细说了那件“十一年前的旧事”究竟为何,读到“金碧辉煌的房子”,“晃瞎了眼睛”,魏无羡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光亮,忍不住心道:不会吧?!

谁知,竟还真是这个“不会吧”——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原先鄙夷的心思已被好奇心代替,思思道:“马车到了地方,直接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院子下车……一张大床上的锦被里躺着个男人,瞧着有三四十岁,像是病得半死不活,看到有人进来了,只有眼珠子还能转。”

——“啊!”

——试剑堂中,忽然有人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叫:“十一年前?!这是……这是……!!!”

金子轩也反应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接着霍然看向孟瑶,难以置信道:“你?!”

——思思道:“事先有人叮嘱过我们该怎么做,就是一个一个拿出我们的看家本事去伺候里边床上躺的人,一刻都不能停……肯定不是请不起年轻貌美的,为什么非要请我们这种又老又丑的?我爬到他身上去了还在想这个,忽然好像有个年轻男人笑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床边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还坐着个人!”

孟瑶好像也被砸懵了一下,一瞬间也露出一分极度的惊愕之色,接着又飞快收敛,急急道:“我——可是、这?!这——”

他似乎也是说了这么几个字,才发觉自己已经是语无伦次,遂闭口,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道:“我真的——我实在——算了!我……没什么话可说了。”

余人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俱是默然。

——所有人的心都被她的话紧紧牵住,思思继续道:“我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坐在帘子后面……那个人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话。他说,父亲,我给你找来了你最爱的女人,有很多个,你高兴吗?”

前边,蓝思追本就不怎么顺畅的声音已经止住了。金凌攥了攥拳头,闭目,深深地吸入、呼出几口气,这才重新睁眼,道:“思追兄……请继续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蓝思追。

蓝思追张了张口,闭住,顿了顿,终于还是重新开始读了。

他们曾在这天书刚开始不久时跳过了金光善并不光彩的死因。当时秘境之灵说道“下不为例”,却还是在不久前为体谅蓝思追心情而格外容情了一次——但是现在,它显然不打算再破例一次了。

——金光善之死,在众家之中一向是个公开的秘密……兰陵金氏四处遮掩镇压风声,然而众家早心照不宣。面上哀恸叹惋,实则都觉得他活该,就配这么个死法。谁知今日,他们却听到了一个更加不堪入耳、丑陋至极的真相。倒抽冷气之声在试剑堂里此起彼伏。

蓝思追本是读得颇为艰难,但想一想金凌此时是什么心情,又不由放轻声音、加快语速,很快,读完了金光善之死。

——思思道:“那中年男人要喊要挣扎,却浑身没力气。刚才引我们进来的那个少年又开门进来,一边嘻嘻笑,一边把他拖上床,拿了一根绳子,踩着他的脑袋把他五花大绑了,对我们说,继续,就算他死了也不要停……我上去一看,果然没气了。可是,帘子后面那个人说,没听到吗?死了也别停!”

魏无羡表情有些复杂,道:“……这个,是薛洋吧。”

其他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孟瑶接了他的话,道:“为敛芳尊所用,这般作态的少年,大约也只有薛洋了。”

他脸色微泛苦意,却又不知究竟是苦的些什么了。

聂怀桑似感慨似讥诮道:“还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恶事儿,都有他出一份儿力啊。”

孟瑶无声地压了压太阳穴,脸上苦意更浓郁了几分。

瑶:罢了罢了,是‘我’运气不好,金光瑶皮都给人扒下来了,这下说什么也没用了,不如再干脆点吧。

很早以前我曾经说,番外暂定是只读《铁钩》和《夺门》两篇的,《恶友》就暂且不读了,原因之一是对于现在时间线上还比较无辜的孟瑶太不友好了。

不过后来想想,还是要读,这里就打个预防针吧——有些事情就是得掀开,就得亲眼看看,十五六岁的薛洋究竟已经残忍冷酷反社会到何种地步,以及金光瑶又和他如何沆瀣一气。

也算是给孟瑶坚定一下破釜沉舟的决心——出去以后他如果还想往上爬,要么就要把所有知情人全嘎了一条路走到黑,要么就彻底放弃走歪路子和正道组站在一条船上——很显然,知己知彼的前提下,第一条路几乎等于自寻死路。

然后说回前半段。

其实魏无羡也好,温情温宁他们也好,本质上都是一类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前情,都不会觉得别人的好意和善意是理所当然的,经过多少痛苦,都不会怨天尤人,对所得到的每一点善意,都是感激且珍惜的。

虽说君子责己以周,但反思己身而不怨恨别人,不等于就要怨恨自己。君子淡泊,说的也许就是,心里不装着那么多东西,故而安宁,故而能够幸福快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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