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廿二)

金子轩话音落下,后排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魏无羡神情微动,偏头对蓝忘机道:“金子轩这厮……我现在倒觉得,他也算勉强配得起我师姐了。”

他声音很低,不入第三人耳,蓝忘机对此未作置评,只道:“他说的不错。”

魏无羡道:“是啊,他这回倒看得分明。”

那边,孟瑶与金子轩对视,神色中难掩讶然。自然,这讶然并未持续多久,他接着便收敛神情,无言了须臾,才轻声道:“子轩兄,一语中的,瑶,受教。”

金子轩道:“我并非想要……指教你什么。”

他回过头,望向了水幕,也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当然不想做那种‘丧心病狂’之人,但,他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是一句‘又能怎样’可以解释的。”

说到底,这条路是金光瑶自己选的。

要娶的妻子是亲生妹妹,当然是造化弄人飞来横祸。而秦愫能好好生下一个近亲乱·伦之子而非胎死腹中更未一尸两命,甚至那个孩子都好好长到了即将开蒙的年纪,亦是说明了他其实也不是真的全然丧心病狂,不是真的全然冷酷无情——可就算当真如孟瑶此时猜测,会生下阿松,是因为他在不知情时便提前与秦愫有了夫妻之实,能够走出这样的一步,又能在“有必要”的时刻舍她而自保,不就是因为,金光瑶的真心,其实也不过如此吗?

非是“又能怎样”,而只是“这样更省力”罢了。

——魏无羡低声对蓝忘机道:“难怪他当初在密室对秦愫说,‘阿松必须死’。”……姚宗主分析道:“近亲兄妹所生之子,十之**会是痴呆儿。金如松死时刚好才几岁,正是幼子开蒙的年纪。孩子太小时旁人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旦长大,就会暴露他与常人不同的事实了。就算不会怀疑到父母的血缘上来,可若是生出一个痴呆儿,旁人都未免会对金光瑶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是因为他带了娼妓的脏血才会生出这种孩子之类的风言风语……”

——众人大感有理,道:“姚宗主真是犀利!”

——姚宗主又道:“而且当时毒害金如松的人刚好是反对他建瞭望台的那位家主,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冷笑道:“反正,无论如何,金光瑶都不需要留着一个很可能是白痴的儿子。杀了金如松,栽赃给反对他的家主,然后以给儿子报仇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讨伐不服他的家族——虽冷酷无情,却一箭双雕。敛芳尊真是好手段啊!”

金凌攥紧了拳头,咬牙道:“这个姓姚的,当真是!”

余人皆默默无语。这位姚宗主固然人品低下,喜爱卖弄精明,从不吝于将人往最险恶狠毒的方向揣测——可这一次,他的揣度纵使不是正正切中真相,恐怕也相去不远了。

须臾,孟瑶笑了笑,道:“这位姚宗主,其实,也算是个人物了。”

他一一列数:“自温王盛世,到岐山温氏大厦倾塌,到魏公子由射日之征的奇侠怪杰沦落成百家公敌结局惨烈,再到兰陵金氏这‘百年仙门大混战的最终赢家’都即将颠覆,玄门几度天翻地覆,这位姚宗主却总能活着,并且,活得还很不错。”

江澄冷冷道:“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值得叫人为他大动干戈罢了。”

话音才落,聂怀桑便含笑抚掌,道:“是啊,诚如江兄所言——其实金宗主,不也是这样的人物吗?不然兰陵金氏怎么会差点就笑到最后了?可惜金宗主运道不好,撞到了敛芳尊手上——而敛芳尊,就不是这样的人了。”

语毕,一阵沉默。

——忽然,魏无羡转向碧草,道:“金麟台清谈会那晚……这个秘密你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她?又为什么忽然要公之于众?”

——碧草道:“因为……我得让愫娘子看清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原本我也不想公之于众的,但是愫娘子在金鳞台上莫名自杀,我一定要揭露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给我家夫人和愫娘子讨回公道。”

——魏无羡笑了笑,道:“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告诉她之后,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打击吗。还是你真的不知道?正是因为你先去告诉了秦愫,她才会自杀。”

——碧草道:“我……”姚宗主不满道:“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了,难道隐瞒真相才是对的?”

无言片刻,魏无羡道:“这位姚宗主……竟不知道究竟该说他不够聪明,还是太聪明了。”

隐瞒真相当然多半不是对的,但戳破真相更未必就有好结果了。碧草这么多年瞒了下来,显然正是出于“魏无羡”所点出的顾虑:她害怕秦愫无法承受这可怕的真相。那么她现在忽然决定吐露实情,必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最理所当然的解释,莫过于碧草又得知了什么,发觉金光瑶比她原本所想象的更加可怕,继续对秦愫隐瞒真相才更对她不利——然而她吐露的理由却是含糊不清,无疑说明个中另有内情,另有蹊跷。

就算姚宗主想得没有这般清楚明白,“魏无羡”点了出来,他不动声色便是,何必这样急火火跳出来打断驳斥?可若说他不聪明,他混淆是非深文曲折之时,却又总是深谙其道。

孟瑶道:“姚宗主是个聪明人,自以为是或许是有的,但趋利避害一道,却是更精通的。不管他是不是真没察觉其中可疑之处,很显然,这厅中其他人,或是没有兴趣,或是不愿,总之都没有要去寻根究底的意思,若要追查,免不了劳心劳力,并且,无利可图。幕后人不知深浅而又手眼通天,也是不要贸然招惹才好。”

他顿了一顿,神情中染上三分悲悯涩然:“只是……秦姑娘,着实是……唉。”

——立即有人帮腔:“怨不得旁人啊,唉,金夫……秦愫还是太脆弱了。”……魏无羡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为无法忍受旁人这些听似同情怜悯、实则津津乐道的碎语闲言,所以才选择自杀的吧。”

——他低头看了看,忽见碧草手腕上带着一只翡翠金环,成色极佳,绝不是一个使女能戴得起的东西,笑笑,道:“镯子不错。”

——碧草连忙拉了袖子,低头不语。

碧草究竟为何吐露实情,至此分明。金凌脸色难看,不自觉再次攥紧了拳头,瞪了那行字须臾,却又无力地松开。

利字当前,负恩昧良的尚且大有人在,何况对方许以重利,要的不过是碧草去揭开一个不堪的真相,说是一桩义举,也未尝不可。

——聂怀桑愣愣地道:“可……可今天送这两位到这里来的人……究竟什么来头啊?”

——姚宗主道:“何必纠结这些!不管是谁,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是一位义士,绝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顿时附和声声:“不错!”

猜到了聂怀桑便是幕后之人,再看这几句话,便着实令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该感慨于聂怀桑拿捏人心之准呢?还是这诸多家主名士,也这般容易就被人揣算透了呢?

金光瑶给人扒开假面,与夷陵老祖牵扯到一起的含光君说话便重新有些分量了,得益于此,“魏无羡”有机会当着众人点了几处存疑——不过,点是点出了,群情激奋之中,却也没人听得进去,于是便言尽于此。

“魏无羡”言尽于此,余人便开始一声更比一声高地声讨金光瑶。分明一日之前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仙督敛芳尊,此刻却沦为声名狼藉的众矢之的,不光近日才揭穿的赤锋尊之死盖棺论定,十多年前的金子轩之死也被翻了出来,金光善因各种名目的而消失的私生子,射日之征出了岔漏的情报,由栎阳常氏一案受害的晓星尘……林林总总,桩桩件件,皆被翻了旧账,且确凿无疑地扣在了金光瑶头上。

论到最后,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主、杀友……忘恩负义,丧心病狂,当真实至名归。然而读来不觉多么义愤填膺,却是滑稽中又有几分苍凉。

魏无羡摇了摇头,倏忽一阵意兴阑珊。

——“兰陵金氏蛮横霸道,金光瑶更是独断专行,从来不听取旁人意见,如今这骄奢淫逸、仗势欺人的风气,也都是金光瑶一手带坏的。真以为我们会一直忍着这口恶气吗?!”……忽然,一旁一人转头道:“魏先生,金光瑶这厮手里有阴虎符,这东西可要拜托你了。”

——魏无羡道:“啊?”

——他没想到有人会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而且这么热情,还用上了先生,而不是魏贼魏狗之类的蔑称,微微一怔……虽然终于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敌的位置了,可魏无羡并没尝出多少苦尽甘来的味道,更没有什么终于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动。只在心里忍不住怀疑:“当年他们是不是也像今晚这样,一群人聚集在某一个地方,开了一场秘密的会议,指天指地骂了一通,然后就决定要围剿乱葬岗了?”

聂怀桑“嘿”了一声,道:“决定围剿乱葬岗之前不知道,不过当初魏兄你穷奇道劫了人之后,点金阁一场大戏,可不就是这样?”

魏无羡便笑了笑,道:“怀桑兄,一语中的。”

魏无羡与金光瑶,为人、处事自然不可同日耳语,可后者之所以在此时接替他沦为新任百家公敌,却不是由于百家修士终于察觉且认同了这不同——而正是因为,玄门百家,十几年前如是,十几年后,依旧如是。

议后开宴,蓝、魏两人却并未出席,引来一名家主发问。聂怀桑看得又是摇摇头,道:“何必呢?若真和魏兄同席,当真不怕食不下咽么?”

魏无羡道:“所以索性不去给人添堵咯。不管是听他们你吹我捧还是接着声讨敛芳尊,哪有和含光君出门有意思?他们开宴,我陪含光君,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身后,江澄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聂怀桑则打了个哈哈,露出一点不敢苟同的神情,暗暗腹诽:和含光君出门有意思?是含光君和魏兄出门,才有意思吧。

魏无羡却不想搭理旁人如何作想了,转头专心欣赏“自己”如何带着“蓝忘机”故地闲游,看了一段,摇头道:“又没钱——什么时候我能真请你一次哇。”

——莲花坞外……魏无羡走过去一看,笑道:“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是对的,蓝湛来来来,这个饼好吃。我请你啊!麻烦来两个吧。”

——摊主喜笑颜开地用油纸包了两个饼,魏无羡正要去接,忽然想起来,他身无分文,拿什么去请?而蓝忘机已经代替他接了过来,一手付了钱。魏无羡道:“哎呀。不好意思,怎么总是这样呢?好像每次我要请你吃什么东西都没请成。”

蓝忘机眉形弯了弯,道:“无妨。”

魏无羡道:“这也要‘无妨’的吗?”

蓝忘机不轻不重看他一眼:“那请问,我该如何说?”

魏无羡道:“这个嘛……好吧,算了,含光君说的话总是很恰当。”

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很遗憾自己请不了蓝忘机——不如说,仔细想想,其实还暗暗觉得挺高兴,埋头嘻嘻哈哈一阵,又对蓝忘机道:“那含光君,掌管钱袋这个重任,以后还是都交给你吧。”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低头咬了一口……蓝忘机在手里圆圆的饼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半月缺口,淡声道:“你现在也不用付钱。”

——魏无羡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两下吃完了,把油纸揉成一堆,在手里抛着玩儿,四下望望,道:“没什么其他摊子了。以前这里不管多晚都挤满了摊子,卖各式各样吃的。因为莲花坞里晚上出来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们那边的彩衣镇差。”

——他又道:“现在少多了。蓝湛,你来的太晚了。没赶上这里最好玩儿最热闹的时候。”

——蓝忘机道:“不晚。”

魏无羡一挑眉,道:“确实不晚。”

他歪头倚住蓝忘机的肩膀,后者便低头看他。魏无羡冲他又是一挑眉,笑意盎然道:“这次还能更早。”

蓝忘机道:“嗯。”

又过得片刻,魏无羡又道:“含光君,好善解人意呀。”

——魏无羡笑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上学的时候我说了好几次要你来云梦玩,你都不理我。我应该再蛮横一点,直接把你拖过来。怎么吃得这么慢?不好吃?”

——蓝忘机道:“食不言。”

——他进食从来细嚼慢咽,如果非要说话,那就得保证口里绝对没东西。魏无羡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了,你吃吧。以为你不喜欢,还想叫你把剩下给我吃算了。”

——蓝忘机对摊主道:“请再来一份。”

蓝忘机:“……对你,本该如此。”

他耳廓隐隐泛出几分粉红。魏无羡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最后哈哈哈哈地笑倒在他身上。

试剑堂这一场大戏,还真是和当年的点金阁群魔乱舞如出一辙。

所以滑稽戏唱完了,就该用小情侣开心的事情来中和一下。

总觉得快要接近大结局了,但是数了数,预计要写的原文还有差不多三十来章。

原本说今年正文完结,算的是正文进度大约还有五十章左右。现在我就在思考,所以,我能在二百章以内(全文)完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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