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一·廿三)

——最终,魏无羡把第三个饼都吃完了的时候,蓝忘机还在慢慢啃他的第一个,而魏无羡已经领着他走得离莲花坞越来越远了……他特别想把自己长大、玩耍、撒泼打滚过的地方都给蓝忘机看一遍,给他讲自己在这里干过的坏事、打过的架、捉过的山鸡,然后再观察蓝忘机细微的表情变化,期待他的每一个反应。

——魏无羡道:“蓝湛!看我,看这棵树。”

——蓝忘机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饼,把油纸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捏在手里,顺着魏无羡指的方向望去……魏无羡走到树下,绕着它走了两圈,拍拍树干,道:“我爬过这棵树。”

——蓝忘机道:“方才来的路上,每一棵树你都爬过。”

——魏无羡道:“这棵不一样嘛!这是我来莲花坞后爬的第一棵,大半夜里爬的。我师姐打着灯笼出来找我,怕我摔了在树下接着我。可她那么细的胳膊能接住啥,所以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看了看他的腿,蓝忘机道:“为何半夜爬树。”

——魏无羡弯腰笑道:“没有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就喜欢半夜出来鬼混。哈哈。”

旁人虽听不到蓝、魏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什么,也自觉非礼勿视,但书中对两人闲游闲谈的描写倒还都看得、听得分明,原先因试剑堂一幕而起的愤郁之气倒散了不少。读他两人一路行来,少年的嗓音也渐渐轻柔和缓,仿佛是唯恐不小心惊动什么。

读到此处,蓝景仪却是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三个少年你望我我望你,皆是想起先前读到的旧事。

不过,谁都没有提起。

后排,江厌离望着那句话一时怔然,怔然之后,胸中蓦地泛上一阵苦涩的痛意。

——回不去了。

她失神地想道。

就在这一句话中,就在这片刻间,江厌离忽然领悟到,书中那个时候的江澄,之于魏无羡,竟已经是……不堪回首的一部分了。

——与江晚吟相关的那些过往,无论其中是快乐还是痛苦,他都并不愿意再去回想了。

——因为江晚吟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烙痕过于惨痛,以致于他本身已经成为了痛苦的一部分具象。

其实本该是早已下定的结论,但在看到这句话之前,她总是……要么还没来得及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要么,虽然获知了那些过往的因果,却由于那些旧事本身已经足够惨烈,致使竟没有余暇,去这么清楚、这么明白地想到,它们究竟又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何等不可弥合的可怕天堑。

就在这时,蓝景仪忽地又“啊”了一声,道:“……后面又看不清了。”

三人又是面面相觑:……不是在爬树吗?

——说着,他便抓住了两根树枝,开始顺着树干往上爬,轻车熟路地直往上蹿,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声音高高的,似乎带着笑:“当时觉得高的吓人,现在看,其实也不怎么高。”

而江厌离便又被蓝景仪的这一句话惊醒了。

她对着最后一句清晰可见的“其实也不怎么高”出神了片刻,又偏过头,看了看江澄,又看了看凑在蓝忘机耳边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的魏无羡,心中倏忽又安定了。

虽然她并不愿意看到自己最后的、最重要的两个家人在来日划地割席至此……但如果是这样,如果已经时过境迁至此,那么各走各的路——那么还各有各的路可以走,其实已经很好了。

而她自己的将来——他们的将来,既然有这番殷鉴在前,无论如何,总是不至于,也走到一样的地步。

——抱住这棵树的时候,魏无羡的眼眶瞬间就热了。朝下看的时候,目光已经模糊了。

——蓝忘机就站在这棵树下,抬首望着他。他也是一身白衣,没有提灯,但是,月光流镀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他微仰着头,神色专注,望着树顶,朝树下走近几步,似乎想伸出双手。

魏无羡道:“哎呀,含光君。”

蓝忘机偏头看他。

魏无羡轻声道:“‘我’的心思,还真是昭然若揭呀……怪不得不能让别人看到呢。”

蓝忘机道:“……嗯。”

——忽然之间,魏无羡脑中涌起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

——他想像当年那样,再掉下去一次。

——他心中有个声音说:“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两个字时,魏无羡便撒了手。见他毫无征兆地摔下了树,蓝忘机双目一下子睁大了,一个箭步抢上来,魏无羡被他接了个正着,或说,向他扑了个满怀。

魏无羡道:“蓝湛,你接住我了。”

蓝忘机道:“……嗯。”

顿了顿,他又低低道:“不会……再让你摔到了。”

魏无羡眉角微微地弯了弯,须臾,也是声音低低道:“蓝湛——其实,我现在啊,也真的很想对你说,谢谢你。”

闻言,蓝忘机似乎微微一顿,凝目望他。

魏无羡歪了歪头,也望他道:“我不是因为感激你,所以才要对你说谢谢的……不,应该说,我很感激,能够遇见你,我很感激,能够有你,与我两心相悦。”

他道:“——世中逢尔,何其幸也。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蓝忘机身材纤长,瞧着是个斯文公子,力量却不容小觑,非但臂力惊人,下盘更稳。但这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从树上跳下来,因此他虽然接住了魏无羡,却轻微地踉跄了一下,退了一步。不过立刻就站得稳稳当当了。正要放开魏无羡时,却发现魏无羡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他看不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也看不到他的脸,可是不必去看,闭上眼睛,呼吸间都是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哑声道:“谢谢。”

——他并不怕摔,这些年来,也摔过很多次。但摔到地上,毕竟还是会疼。

——如果有个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他道谢,蓝忘机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无羡背上的手,顿了顿,还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不必。”

蓝忘机的手圈住魏无羡的肩背,抱紧了他,轻声道:“……嗯。”

这一个拥抱结束后,后文便不再避讳了。前头三个少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模糊的文字全部消失,蓝、魏两人准备回转莲花坞。

读了几句,蓝景仪又停下来,情不自禁道:“魏前辈的屋子……”

一旁金凌抿了抿嘴。蓝思追轻声道:“景仪。”

蓝景仪道:“我知道——就是……唉,算了。”

——二人又折回了码头,重入莲花坞大门。穿过校场,路过一栋华丽的小楼时,魏无羡驻足停留……魏无羡摇了摇头,道:“没怎么。以前我住过的屋子在这里,现在没了,果然被拆了,这些都是新建的。”

后排,江厌离又是一阵默默无言,江澄则狠狠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也终于没说出来。魏无羡看看水幕前的三个小朋友,又看看江家姐弟,一时心情也略微复杂难言,最后,只拍了拍蓝忘机的手,放轻声音道:“毕竟那时候的‘江澄’,是真的很恨‘我’了。”

顿了顿又道:“而‘我’……不管当时怎样,到这时候,大约也已经无所谓他恨不恨‘我’了。”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若真的无所谓恨不恨,又何必处处避过他?

不过,至少,“魏无羡”应该是真的觉得,都已经过去了。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他们绕过重重楼宇,来到莲花坞深处的一片寂静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魏无羡轻轻推开门……云梦江氏的祠堂。

这一幕并不在任何人预料之中,蓝景仪又是“啊”了一声,与金凌对视一眼,一时皆有几分讶然之色。后排,江厌离、江澄齐齐怔然,怔过之后,又是心绪万千,心中所思所感虽不尽相同,却又是一般的五味杂陈。

须臾,江澄道:“你还真是……这时候,你倒想着要来见我爹娘了。”

他神情仍是复杂,有些无法言说的不快,但内心深处,又似乎还有几分隐隐然的庆幸。

魏无羡微微一笑,虽是答他的话,目光却是望向了蓝忘机:“既然来了,自然是该把人带来请江叔叔和虞夫人看一看的。”

江澄“哼”了一声,闭口不言,目光缓缓向后移去,看“魏无羡”闲谈一般与“蓝忘机”说起旧事,又有些出神。

——他找了个蒲团跪了下来,取了三支供台里的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对着其中两个灵位跪拜三次,对蓝忘机道:“以前我也是这儿的常客。”

——蓝忘机神色了然,道:“罚跪?”

——魏无羡奇道:“你怎么知道?的确是,虞夫人三天两头就罚我。”

——蓝忘机颔首道:“略有耳闻。”

——魏无羡道:“都传出云梦传到你们姑苏那边了,哪还能是略有耳闻。不过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脾气那么坏的,一点小事动不动就让我滚到祠堂来跪好。哈哈哈……”

——可是,除此以外,虞夫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什么要害他的事。

读到这一句,江澄心中又是有些闷闷的难受。

斯人已去,身后留下的,其实也不过是冰冷冷的牌位,与生者记忆中的那么一点印象罢了。

是好是坏,是美好还是不美好,不过俱往矣。

须臾,他又是轻哼了一声,道:“……你还是一般的口无遮拦。”

逝者已矣,灵位之前,确实不该再口出不敬。魏无羡摸了摸鼻子,也轻声道:“以前口没遮拦惯了,是不应该。”

——他忽然想起来,这里是祠堂,虞夫人的灵位就在面前,忙道:“罪过罪过。”为了弥补方才的口无遮拦,又点了三炷香,正把它们高高举过头顶,心中连声赔罪,忽然身边一暗,侧首一瞧,蓝忘机也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既然来了灵堂,为了礼数,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蓝忘机亦取了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红烛上点燃,动作规整,神色肃穆。魏无羡歪头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蓝忘机看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无羡手里拿着的那三支香烧了一会儿,已经积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来了。他却迟迟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一起啊。”

为何迟迟不肯奉香,个中心思,实在昭然若揭——就如他为什么要带着“蓝忘机”一同来上香一般好猜。眼看书外这个也是一副满心满眼都是蓝忘机的模样,纵是早知如此,江澄心里仍是一阵气闷,别开视线,只想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虽然不再看那水幕,前边少年读书的声音却仍是不绝于耳,且读得吭哧吭哧的很不痛快——尽管三人经历了这一路洗礼下来,已经不至于多么大惊小怪,却还是免不了面红耳赤,声音断断续续并不流畅,反倒更扰人心绪了。

——蓝忘机没有异议,于是,他们各自奉着三支香,跪在排排灵位之前,一起对着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两次,拜的动作完全一致。魏无羡道:“好了。”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线香插|入铜鼎之中。

——最后,魏无羡瞅瞅身旁跪姿端正无比的蓝忘机,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江叔叔,虞夫人,又是我。我又来打扰你们清净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这个人带给你们看一看。刚才这两拜就算是拜过天地和父母了,你们二位先帮我把旁边这个人定下。最后一拜我先欠着,今后找机会补回来……”

魏无羡本是靠着蓝忘机托腮含笑,看着水幕上写两人“拜天地和父母”,又想着出去以后定要和他一并将三拜都拜全了,一时满心皆是缱绻柔情,谁知接着便看见了下一句话,目光微微一凝,笑容也收敛了。

——正在这时,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也是堪堪读出“补回来”三字,蓝景仪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断得极不自然,后方原本自觉非礼勿视的几人觉察到这异样,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回视线,齐齐去看后文。

——魏无羡正在默默祈祷,闻声一个激灵,猛地睁眼。回头一看,只见江澄抱着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江澄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甚美好的预感。

魏无羡不说为什么半夜出来爬树这里吧,很久以前见到有人解读说是他守诺不对其他人说,哪怕时过境迁,总记得当年的承诺。

但我个人拙见,真的不必如此解读——他当年说的是“我不会告诉江叔叔的”,并不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不对蓝忘机讲,和他小时候对江澄承诺了什么,其实根本没有关系的。

不提,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时过境迁罢了。诸君不妨想象一下,他如果要提,得怎么提——而如果原原本本提了,可想而知,其实,是一定会很扫兴的。

重生回来的这一路,也许书中没有写的很直白,但就像前面读到“阴鸷第六”的时候点出来的一样,其实第二世的魏无羡对江晚吟一直是非常回避的态度。

因为过往的情义是真的,因为江家曾经给他的爱是真的,因为江澄曾经是真的与魏无羡情同手足,因为江厌离离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还是在保护他,所以魏无羡无法去憎恨江澄,但魏无羡也不愿意去面对他——因为江澄对他砍出了极其惨烈的一刀,毁掉了他比自己的性命还更加看重的东西,太惨烈,太惨痛,以致于江晚吟本身,已经成为了痛苦的象征。

所以他只能避开他。

祠堂这部分,其实,我从开文之初就在头疼,现在终于写到了,其实……果然一想到接下来的情节,还是觉得很痛苦。

是区别于写前面剖丹、穷奇道、不夜天等等部分的另一种痛苦,那些情节我是属于情绪上很痛,但与其说痛苦,不如说更痛心,同时在写作节奏上整体还算得上畅快,起落感很强,刀的是情节本身,但祠堂这部分的痛苦……是真的很痛苦,就是非常头痛要怎么去把控角色的反应,尤其是,在书里的这一段存在感超强的江澄的反应。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到一点,就是坐在这里的江澄,心境真的是有所变化了,一路读到现在并非没有影响的,他和书中的江晚吟确实是不一样了,一定程度上已经“向前走”了,虽然走的很艰难,虽然没有走远,但确实是有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真的有点诡异的欣慰,还有点没有实感,就是那种,哇原来真的已经有了这种程度的转变了吗……的感觉。

书里的江晚吟自己困住了自己,十三年来越发疯魔性子越发地左,他恨魏无羡,而又绝对无法容忍“他和蓝忘机好了”这件事——因为这意味着魏无羡真的已经抛开他往前走了,江晚吟自己放不下,那就万万不能容忍魏无羡竟然可以放下,他总觉得魏无羡欠他的永远还不清,而书外的这个江澄,虽然也不怎么高兴这件事,但他毕竟已经接受了这一既定事实,包括很多“原本的江晚吟不愿面对不肯承认的东西”,他都已经渐渐地认识到了,所以对于“魏无羡还会带蓝忘机来见家长”这件事,看明白这一切的江澄竟然还觉得有点庆幸:总归这人对江家不是半点念想都没有了。

哪怕这念想只在他爹娘身上,那也是他的爹娘——所以可以想见,看到接下来的发展,他会是什么心情了。

而祠堂这部分情节,忘羡的行为有无失当之处,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了……虽然依我之见原本没什么好说的,但总有人喜欢上纲上线,觉得自己的认知就是从古到今全世界的公知,并以此为由指责别人做的不对,还因为过于言之凿凿,真能把不明所以的人带进沟里,所以等下一章,这个情节差不多了,会多说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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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一·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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