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廿四)

——他凉飕飕地道:“魏无羡,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带人就带人。可还记得这里是谁家,主人是谁?”

——魏无羡做这件事原本就想躲着他,见被江澄发现了,心知免不了一顿恶言恶语了。他不想多生口角,道:“我没带含光君去莲花坞的其他机密之处,只是来上几柱香祭拜江叔叔和虞夫人。已经上完了,这就走。”

——江澄道:“要走请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在莲花坞里再让我听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江澄几乎是瞪着水幕上这一行一行的文字,一时之间,心头竟只有一个念头勉强能分辨清楚:这就是你要对他说的话?

明明……

这种时候……你竟然却……

江澄在心底一字一句地质问那个其实并不会听到的“自己”:本来已经如此……你难道真的要如此彻底、如此决绝,真的想把他“扫地出门”,从此再无干系吗?

一念及此,他浑身一震,忍不住就要去看魏无羡的反应。

却见,魏无羡也正望着水幕,眉峰微微地蹙起。

江澄忽然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他几乎不敢再看那水幕上究竟还写了些什么——他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这两句难听的话大约只是开始,那么……要到什么样的地步,才是结束呢?

然而,其实看与不看,结果也无甚分别。

前排的少年已经终于从惊震中回过神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便转为气愤,恼道:“江宗主……这说的是什么话?也太难听了吧!”

——魏无羡眉头一跳,见蓝忘机的右手压上了剑柄上,忙按住他手背……他转身又在江枫眠夫妇的灵位之前认真地磕了几个头,这才和蓝忘机一齐站起身来。江澄倒是没不准他磕头,但也毫不掩饰他的挖苦之意:“你确实应该好好跪跪他们,平白地到他们面前污他们的眼、辱没他们的清净。”

——魏无羡扫了他一眼,平静地道:“上个香而已,你行了吧。”

——江澄道:“上香?魏无羡,你就没半点自觉吗?你早就被我们家扫地出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带来给我父母上香?”

这话说的实在好没道理。

当年魏无羡被“扫地出门”,本是为使江家得以置身事外,而向玄门百家演的一场戏,而非他当真见悖于江氏规训,以致被逐出门墙。纵使时异事殊,当年的假戏已然作了真,但若他当真连进江氏祠堂、给江枫眠夫妻奉这一炷香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江晚吟身为人子又为何不阻不拦?难道不正是他自己默认了魏无羡本是有资格来上这一炷香的?

他既已眼睁睁看他们上完了香而没有阻拦,这时再以此发难,便已经难看得很,更何况,蓝忘机是仙门名士,素来被公认为楷模中的楷模,何曾与“乱七八糟”这等形容沾上半点边儿?

后排,蓝曦臣微微蹙眉,似有不豫,但他毕竟涵养甚好,倒还不至于为了这几句如今还没影儿的恶语就当面给人难看。蓝启仁眉头皱得只有比他更狠,却也是一语未发。

——魏无羡原本已经要越过了他,要离开了,听到这一句,忽然顿足,沉声道:“你倒是说清楚,谁是乱七八糟的人?”

——若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江澄说什么他都能当没听到。可现在蓝忘机也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蓝忘机跟着他一起忍受江澄这些越来越难听的言语和扑面而来的恶意。

听到这一句,江澄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说来奇怪,他不愿意去看那水幕上的文字,大约是由于他有所预感、而难以接受魏无羡将从此对“云梦江氏”失却最后的一点眷念之心,与他彻彻底底一刀两断不见不想,但是到了这一刻,心头竟是出奇冷静,甚至于还冷冷地“哈”了一声,想道:这下你总算该满意了。

这下他不再避你忍你了,说不定还要和你真刀真枪杀上一场了……杀过这一场以后,最好也不过是再也不见了。

——江澄讥讽道:“你忘性真大。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那我就来提醒你吧。就是因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这样还不够,有了第一回,你还要来第二回,连温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们,你真是好伟大啊。更伟大的是,你还如此宽宏大量,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让温狗在我们家门前徘徊,让蓝二公子进来上香,存心给我、给他们找不痛快。”

——他道……莲花坞覆灭之事,江澄觉得不光魏无羡有责任,温宁和蓝忘机也都不能脱离干系,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给好脸色,何况扎堆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都到了莲花坞,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

蓝曦臣面容又沉了几分,聂明玦听得狠狠皱眉,究竟是念及莲花坞血祸不远,忍了又忍,一时才没有再骂出一声“荒谬”,前边蓝景仪已是脱口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当初是含光君的错吗?!就算、就算——当初魏前辈所救的又——”

蓝思追喝道:“景仪!”

蓝景仪住口,脸色仍是忿忿,但经这一喝,却是也想起金凌就在一旁,总算顾念他心情,不再说了。

然而纵使他没有说完,却也足够使人想起:即便暂且不去论此后与温宁相关的恩与仇,是与非,只单单当年屠戮玄武洞一桩,当初由于魏无羡出手才得救的,可还有一个金子轩呢。

“江澄”若真觉得是由于魏无羡救人才招致祸端,为此迁怒于他所救之人,甚至于过去十几年还耿耿于怀,觉得让蓝忘机来上一炷香都是在“给他们找不痛快”,那又为何肯让金子轩娶他的姐姐、做他爹娘的女婿呢?

除非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在为当年事而介怀。

他如此怒不可遏、恶意盈胸,根本是由于“魏无羡带着蓝忘机来上香”这件事,使他意识到,魏无羡大约真的已经放下了前尘往事,决定和他的心上人一起向前走了。

而江晚吟囿于过往,魔障横生,于是也就万万不能容忍他竟然可以放下。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得清楚这一层,甚至江澄自己都未必明白十三年后的“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然而这种不清楚、不明白,并不会减轻旁观者对他此言此行生出的鄙薄之情,更不能挽救江澄此时所陷入的难堪境地。

魏无羡瞥见他在切齿与惶惑之间变幻不定的神情,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澄”盛怒之下,什么教养礼数都抛却了。“魏无羡”提醒他言辞间注意分寸,岂料他偏偏听得岔了意思,怒焰高涨下恶语更甚。原来他此前沿码头摊贩指引找来,正正撞上“魏无羡”从树上扑进“蓝忘机”怀里,这才终于察觉两人关系不同寻常。“江澄”本就极其瞧不上这种有悖世俗的亲密关系,以至于这惊愕、嫌恶之情竟是短暂地胜过了他对魏无羡的恨意,直到他再目睹他们进了祠堂、一同奉香下拜,又是恨意大炽,不管不顾地便向着两人发难了。

然而“魏无羡”其实还并未来得及和“蓝忘机”挑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更不能确定他对自己是何心意。他被这劈头盖脸的恶语一砸,只怕这话侮辱了“蓝忘机”,情急之下,脱口一句“含光君不过是我的朋友”,却是真的刺伤了他。

魏无羡读到那一句“蓝忘机神色一僵”,心中也为之一颤,一时之间,满心都是“要糟”二字。

——说什么不好,做什么要说“不过是朋友”!

就算是不能确定蓝湛是什么心思,难道竟也想不到——就算只是万一的可能——若他也是一般的心意,再听到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朋友”,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

他这么想着,一时竟是浑然忘了书里书外的分别,只有感同身受、心痛难当。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背覆上了一片温热。

他看见了蓝忘机淡如琉璃的眼。

蓝忘机轻声对他道:“不是你的错。”

这一刻,是魏无羡还是“魏无羡”,蓝忘机亦或“蓝忘机”,其实也当真是……不必有分别的。

魏无羡道:“……嗯。”

“魏无羡”以为“蓝忘机”受辱难堪,激怒之下,终于是一道符篆砸了出去,“江澄”惊愕之后便是震怒,紫电一鞭抽出,又被避尘挡下,三人就此动起手来。

———谁知胡乱地拆了几招,魏无羡突然惊醒:这是云梦江氏的祠堂,他刚刚还跪在这里,向江枫眠夫妇祈求他们的保佑,现在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前,和蓝忘机一起攻击他们的儿子!

蓝景仪读到此处,心中也跟着一跳,只觉大为不安,再一眼扫到后文,当即“啊”地叫了一声,又惊又急道:“魏前辈——”

不仅是他,蓝思追、金凌皆是变了脸色。

——仿佛被冰冷的瀑布当头浇中,他眼前突然一阵忽明忽暗。蓝忘机看他一眼,猛地转身抓住了他的肩膀……他觉得有东西从脸上爬过,举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猩红。伴随着阵阵头晕目眩,鲜血还在从他的口鼻之中滴滴答答地滑落,坠到地上。

“魏无羡”经受这番刺激,竟是口鼻出血!

感受到蓝忘机陡然收紧的力道,魏无羡另一只手也覆了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背,轻声道:“蓝湛,你别紧张,我好好的呢。”

——这次终于不是装的了。

——魏无羡抓着蓝忘机的臂弯勉强站立,见蓝忘机刚换过的白衣又被他的血染红了一片,不由自主伸手去擦,心里不合时宜地犯愁:“又把他衣服弄脏了。”

——蓝忘机道:“你怎么样?!”

——魏无羡答非所问道:“蓝湛……我们走吧。”

——马上走。

——再也不要回来了。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

分明并不喜欢莲花坞,分明也一早就没有把魏前辈和江宗主当成一路的人,但在这一刻,读到这一行字,蓝景仪还是觉得,实在是……非常,非常地难过。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

魏无羡又是拍了拍蓝忘机的手背,仍是轻声道:“……有你在呢。”

蓝忘机另一只手也覆了过来。

江澄别开了视线,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了,又再一次攥紧。

他满心都是被啃噬一般的痛苦,却又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痛苦无从发泄、甚至于,不可以去发泄出来。

已经……够难看、够不体面的了。

“蓝忘机”背起“魏无羡”就走,“江澄”却不肯放他们走。缠斗之中,“魏无羡”昏了过去,“蓝忘机”探他呼吸,避尘失力,几乎要为紫电所伤,关键时刻,“温宁”猛地挡了进来。

——江澄定睛一看……别的人他都还能勉强忍,这条亲手把金子轩一掌穿心、断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温狗,他却是万万容忍不得。光是看他一眼都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他竟然还敢踏足莲花坞内部的土地,当真是找死!

——因为这两条人命和种种原因,温宁心中有愧,因此对江澄总抱着一份畏惧,从来都自觉地避他而行,此刻却挡在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之前,直面着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胸膛爬过了一条骇人的焦痕,也没有退缩。

——探得魏无羡只是疲倦至极加气急攻心,暂时昏迷,蓝忘机这才转开目光。只见温宁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到江澄面前……那东西正是魏无羡的佩剑随便。魏无羡一路都嫌拿着麻烦随手乱扔,最后扔给温宁保管了。温宁举着它,道:“拔|出来。”

——他口气坚决,目光坚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样。

读至此处,魏无羡不由喟叹:“温宁啊……”

这么一个一向温和到甚至会显得有些怯弱的人……此时此刻,竟是为了维护“魏无羡”,而显现出来如此殊异的另一番面貌。

坐在最后一排的温情眼眶微微地泛上酸涩,她抬手抚过眼角,似乎是在答他的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合该的。”

——君以手足待我,遂我以腹心报之矣。

——江澄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扬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脚,从莲花坞的土地上挪开,滚出去!”

——温宁几乎要把剑柄捅到他胸口里去了,声音高扬,喝道:“动手,拔!”

——江澄心中一阵躁怒,心脏无端狂跳,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照着温宁所说的,左手握住随便的剑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剑身,从古朴的剑鞘里脱鞘而出!

三个少年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许久之前的,那个并不能、亦或者说是不敢完全肯定的猜测……似乎终于要被确证了。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原本述的是君臣关系,然而魏无羡与温宁之间的关系却又要复杂的多:实质存在的主从关系,间接的家仇,直接的恩义,以及友情,等等……所以原句直接化用过来就不太适当了,其实可以说只是引用了“手足”与“腹心”两个形容后重写了一下,但其实无论是原句还是改写,核心思想大概也就是“你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回报你”这样一种朴素的价值观,嗯。

这章江澄视角特别多,是因为其他人不是很有涵养就是很爱惜羽毛,也多少有点见怪不怪(又或许比起涵养,这个原因才占比更大),总之是不会对书里江晚吟的表现太过明着批判明着落井下石的,所以从他的角度,去写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是相对比较容易的。

而且,被别人怼,总是不如自己扪心自问更刻骨铭心,对吧?

也是由于,江晚吟的选择没给他带来半点好处,反而全都给他没脸了,以至于他非常不认可书中的“自己”。他会觉得为什么你没支持魏无羡,到头来要什么都没做的我来承担这种后果,而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做、你变成了这样,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再就是,原书的江晚吟好像有一种蜜汁自信,就是无论如何魏无羡都不会离开他,都欠他的,会对他愧疚退让,没准儿在他看来魏无羡重生后的回避纯是因为心虚愧疚……这样,所以他看到魏无羡要和蓝忘机走了才那么破大防,大概就是“什么你居然真敢甩开我啊”……这种心情,然后在观音庙又试图进行无效的“挽留”(实质的绑架),而这里江澄就比较缺少这种蜜汁自信,因为魏无羡要和蓝忘机走早就板上钉钉了,他只能勉强(不得不)接受自己最多也只能保留“娘家人”的身份……总之是比较有“自知之明”。

因为比较清醒,知道正常人都不会觉得魏无羡要“嫁人”是有罪的,那就只好怪书澄了,怪他做错选择给自己没脸,怪他这种时候只会反向冲刺。

我也说不好他现在心态到底算是变了还是没变,但在回到现实以后,论迹不论心而言,那他大概会成为一个还算正派的人,相应的,也会过的比原作好很多吧。

这里补充一点很久以前在评论区回复过但没在正文和作话专门说的提要:虽然由于“天书”对于书中世界的人而言就是绝对真实,以至于哪怕是没发生的事情往往也代入感很强,但,毕竟是没有发生的,因此后排的成年组各位,尚且能一定程度上抽离出来看待——尤其是十三年后的事情:因为相对于更接近他们的“现在”的射日之征前后几年,十三年后更遥远,会发生更加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对于这些“没发生”的事情,其中的“好事”,例如晓星尘剜目还友,例如魏无羡的知恩图报,体现的是他们那份始终如一的出众人品,因此不妨碍正道组因为这些“没发生的事情”而彼此欣赏(汪叽和羡对彼此的爱也可以被归为同理)。但是与之相对,那些“坏事”,固然该不认同还是不认同,比如赤锋尊就毫不客气地直言“荒谬!就算不能感同身受,那也是实实在在受过的恩!哪有没有感触就能一笔勾销的道理?!”,但他们不会为了这些“还没发生的坏事”,而“向现在还没做这些事的当事人发难”,所以本章泽芜君和蓝先生虽然很不高兴江晚吟对蓝忘机口出恶言,但他们不会去找现在在场的江澄麻烦。

这当中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留情面,但也只是一种就事论事,评价的只是书中事,而没有质诘江澄本人,并且报恩这个涉及到道德底线了,算是比较严重的问题(赤锋尊可是宁可砍死了你我再自杀的人品啊);而后者,十三年后,很遥远,没影儿的事儿,不能用没发生过的事情给现在的江澄定罪,并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两位小道长虽然年龄不够但心智也已经较为成熟而坚毅了),江晚吟说话难听,是他没素质,而蓝家人的礼仪涵养,真不至于为此翻脸,去给“什么都没做的江澄”难看的。

回顾一下原书,蓝曦臣给被轻贱的孟瑶找场子的方式,是接过他的茶礼貌道谢并喝下去,让那些人自觉没脸,而观音庙当中,蓝曦臣误以为魏无羡故意作践蓝忘机的心意时,极度的愤怒之下,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也不过就是“这辈子唯一犯下的一个错误就是你!”

所以如果泽芜君和蓝先生直接开嗓怼人,那也许乍一读是会比较爽,但,回过神来真的不会觉得人设崩了吗?

出于同样的理由,这里专门澄清一下,前面蓝先生一怒之下罚了魏小羡二十遍雅正集(还有人记得这件事吗)不是因为书里十三年后的魏无羡说的话,而是因为这些话激起了他的怒火让他决定新账旧账一起算,并且外人和自家人要遵守的规训标准是不一样的。大概就是——所以你给我先抄书学学蓝家人该是什么样!!——这样。

虽然但是,后面又读了这么多旁观了这么多,出于对阿羡人品的认可,蓝先生可能也不会追缴这二十遍雅正集了——虽然蓝先生很迂腐固执,很注重礼数,但作为一个正宗的(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蓝家人,他当然也是认可“人品比礼节更重要”的。

好了,接下来进入祠堂相关的讨论。

在我老掉牙的印象里,还是“逢祠堂必吵”的,所以这里,姑且围绕印象中那些老掉牙,但颇有感染力的诟病,多叨两句。

首先要明确一点,有句话叫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历史评论角度,脱离社会环境谈论一个人都是傻叉,从文学艺术作品评析角度,脱离特定世界观特定前提设置去定论一件事,那叫耍流氓。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一个丛林法则,毫无秩序可言的世界,去指责角色杀了人,那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这里要说的特定世界观特定前提设置是——《魔道祖师》的世界观是架空的,那么很多东西,都必须根据书中的具体表现具体分析,而不能简单地将自己认知中的“常识”生搬硬套进去。现实中,祠堂的重要性是由礼法赋予的,而这重要程度,依时代的不同,地域的不同,多少有所区别。而在书中世界观下,身为玄门百家公认尚礼之家,姑苏蓝氏尚且会让犯禁严重的“外客”到宗祠前领罚,魏无羡领完罚,又是被江澄从“祠堂里”背出去的,可见,祠堂根本不是非本家子弟非祭礼年节不能入,虞夫人当年动不动就让魏婴滚过去跪祠堂,他是外姓人;江厌离无事可做就去祠堂对牌位说话,不年不节不祭礼,她还是早晚要出嫁的女儿——都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起初,忘羡两人进来祭拜上香,礼数周全。既然架空世界观下,没有祠堂非本家子弟无大事不能进的说法,作为江枫眠这个前家主正正经经的首席大弟子,整个莲花坞仅有的五个一张桌上吃饭的人中的一个,两生一世没有背离过云梦家训的人,为莲花坞的收复立下汗马功劳的人——魏无羡祭拜长辈是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

江枫眠没有逐他出门,他也并没有违背云梦江氏规训,江晚吟的做法才叫子孙不肖,先人已逝,逝者已矣,故而不能发声不可正言,但若论贯彻江氏规训江家风骨,魏无羡又是凭什么没资格来祭拜呢?

带着自己珍重之人来上香,由于魏无羡被江晚吟这个现家主名义上扫地出门了,从礼节上,也许会少一分名正言顺,但也不必借题发挥——一则,就如同正文中所说,如果这真的是一件多么严重,多么不应该的事情,江晚吟早该在门口就拦住他,而不是等他们上完了香再发难,二则,直到江澄出声之前,他对已故先灵都并没有冒犯失礼的意思,就算说了一句虞夫人脾气不好,那也是事实,说声罪过是由于死者为大,而不是他这句话当真诋毁了她。

至于蓝忘机该不该进去,又能不能上香,至少后者,文中是明确盖了章的:【既然来了灵堂,为了礼数,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蓝忘机亦取了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红烛上点燃,动作规整,神色肃穆。】

而魏无羡来上香,虞紫鸢怎样不好说,若江枫眠有灵,见他来当是欣慰的——毕竟,江枫眠是个看重家训的人,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若他在世,当年魏无羡绝不会因报恩被扫地出门,当然也更没有后面什么划地自困声名狼藉穷奇道截杀血洗不夜天了。

岐山温氏如日中天之时,岐山教化司事发之后,江枫眠尚且敢为了自家子弟的仙剑一次一次去温家,若他与江晚吟面临同样的处境,他会怎样选,可以想见。

以及,别忘了,扫地出门就是薛定谔的扫地出门,不需要了就是早被我家扫地出门了,需要的时候就是你怎么敢离开。江晚吟自己都做梦都想把魏无羡拖回来在他父母灵前跪着忏悔。江晚吟这里发火,实质原因也从来不在于两人进了祠堂——他本就是眼睁睁看着两人进去上完香的,如果真的是“不能进”,他可是从树下就一路跟着了啊,难道还会没机会拦吗?

他发怒指责两人“不知检点”“拉拉扯扯”,可两人在外面无论如何亲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若说在“灵前乱来”,“不知廉耻”,难道两人手都没牵一下,只不过动作同步地上了柱香,也成了“乱来”?那天底下就没有见家长的情侣不是乱来了吧。

其实江晚吟此时的做法,用前文形容虞紫鸢的一句话来概括,再合适不过了——

【她心中有怨气,只想把这股愤懑发泄出来,毫无道理可言。】

不讲道理,不讲逻辑,只是在发泄他心里的怨气,至于这怨气从何而来,诚如前文所讲:他绝不能容忍魏无羡“抛弃”自己,转而去和他的心上人同路去了。

哪怕他早就对魏无羡举起屠刀毁了他的道要了他的命,在江晚吟眼里,也是魏无羡“先离开他”,于是“永远对不起他”。

所以他怎么能容忍魏无羡这样明显地表现出,他要从此去追寻新的生活,再也不回头了呢?

所以他要抓住一切可以攻讦的点,拼命地攻击他,发泄自己的怒火,以图证明自己的正当与对方的“罪大恶极”。

君子责己以周,君子会因为小节做的不够尽善尽美而反思自己,不代表旁人也可以抓住这些点不依不饶上纲上线——对,旁人说的就是书外无关紧要的某些人。哪怕是江晚吟自己,清醒冷静的情况下也是能认知到这种行为站不住脚的,所以,某些“粉丝”揪住这一点不放,其实真的是非常难看了。

至于后来双方动起手来,只能说,要不是当着(无冤无仇还有亲有故的)父母灵位打儿子不太妥,但凡换个地方,他说那些话都是活该挨打。一时迁怒是人之常情,迁怒一辈子还越发理直气壮,这是个什么人啊?

再说了,要是没有他口中的“温狗”,没有魏无羡当初对温宁一念之善,怕是灵位和儿子,一个都没有了吧?扯灵位在上死者为大,那就得承恩,那么他江晚吟当初就是忘恩负义;不认这恩情,那也就少拿什么父母灵前打儿子冒犯先灵作筏子了。

莲花坞灭门怪不怪魏无羡,很久以前就论述过了,不多赘述,金子轩江厌离之死,其实归结下来,魏无羡又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不该报恩,而是应该和江晚吟一起忘恩负义?他在被截杀的时候不该反抗,而是该束手就死?不去怪苏涉下千疮百孔,不怪金光善觊觎阴虎符,不怪金子勋狂妄自大,不怪金光瑶野心勃勃,不怪那个因为他哥哥先杀人反被杀于是上来捅刀的年轻修士,反倒去怪魏无羡?怪他太优秀招小人妒恨,他太正直于是成了恶人眼中钉?

出了事从自己身上找责任,那叫反思己过以免重蹈覆辙,出了事从自己人身上找责任,那叫不堪大任不可深交。

江晚吟为什么落到这种三毒刻骨,独持一家的地步?

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

就这么简单。

若他江晚吟知恩图报,或许的确是会有些艰难的,但绝对到不了破家灭门的地步,毕竟这只是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的恩怨,别人家就是不站队云梦江氏,也不等于站队了兰陵金氏,更不等于他们要出手对付云梦江氏——而当江晚吟将魏无羡扫地出门之后,云梦江氏看似不必再为此承担任何风险,实际却已经削弱了自家的力量,而被扫地出门的魏无羡,也就孤立无援,只能任人陷害了。

要陷害魏无羡,就得制造出“受害者”,就算穷奇道还有几分偶然性,但没有穷奇道,或迟或早,总会有人捅出这一刀的。说到底,路是自己选的,永远不要妄想好处多多,还能不承担任何风险或恶果。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来天官第四卷,谢怜被白无相绑在神台上,在周围人为求自保捅了他第一剑之后,尽管他很痛,但他尚且还有余力对白无相说:【你以为你看到了你想看的?这都是你逼的!】

而白无相对此的回应是:【人要被逼,才会显露出真正的面目。】

按照白无相的逻辑,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本来面目都是可憎的,故而也是尽可杀之的,不配得到拯救的。

但其实谢怜的努力,谢怜的“拯救苍生”,就是为了让人们可以不必被逼迫而“显露出真正的面目”。

世界上像谢怜,像魏无羡一样在绝境中还能坚持道义,哪怕倾尽所有不惜身命也要坚定正确的道路的人实在是非常少的,知难而退的“聪明人”总是更多的。事实上,一个人在自身尚有余裕的时候,愿意出让一点利益去给处境更艰难的其他人,其实就已经算是心肠善良,值得称赞的好人了——就算不称赞,也无论如何,不该嫌弃人家给的不够。

晓星尘的“救世”,谢怜的“拯救苍生”,其实就是让更多的人可以不必面临这种“自保”还是“舍己为人”的选择,而是能够富有余裕,于是有机会向其他更困苦的人伸出手。

江澄在绝境中“显露出真面目”其实是不必苛责的,但是当他的处境明明并不是极度艰难,他明明有足够的余裕的时候,他仍然不愿意回过来拉一把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就当真是……切勿与之为伍了。

回到祠堂这一段,非要上纲上线一下,说忘羡做的不妥,那总是能论出来一点不妥的,但就算如此,古往今来,也从没有能凭借这种细枝末节,去定义一个人的。

道德与礼法,是里与表的关系,重要的从来都是德行,礼节与之相比,实则轻得多了,只不过因为道在心中,不外化于行则不可见,所以才有了礼,礼法有形,用以衡量。守礼法而人品差的比比皆是,拘泥浮于表面的礼节,且是末节,而对更根本更重要的是非道德之间的选择视而不见,那叫本末倒置,难看得很。

末了,老调重弹,无视特定的世界观特定的文化环境,去批判一个角色种种思想行为不够进步,很没意思;明明自己没有被那个特定的时空的文化环境所框定,却还要指责框子里面的人跳出来了是“不守规矩”,那只能说,历史之所以是螺旋式发展,而不总是前进的,就是因为这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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