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按庄园流传了近千年的传统，君主的生日也会成为民间的法定节日。
是说，即便现在的庄园没有君主——不过无所谓，这不是还有准继承人吗。虽然现阶段准继承人的生日还无法成为正式的节日，但为小公主单独放一天假再办个生日舞会还是没有问题的。
摩尔庄园的民众对皇室一直抱有极高的热情，以前如此，现在亦然。或者说，待这一辈只剩一根独苗后，民众对小公主更是关怀倍增。在么么公主一整个成长的过程中都少不了民众们常常寄进城堡关心她的明信片与信件。
爱意是这世界上最热烈最温暖最易察觉到的情感。投桃报李，小公主十三岁那年就主动提出了在生日前后出巡民间听取民意的想法，这么多年下来，听到的民意从单纯的关心与祝福，到之后夹杂着部分居民对生活的新诉求，再到如今居民对新政的思考、遭遇生活困境时的求助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一年么么都做的很好。
公主每一年都在长大，民众对待她的态度也在逐年从“公主”向“准女王”倾斜。
这是个非常好的现象，未来的女王需要人望；而对现下尚未真正执掌整个国土的么么来说，生日出巡也是她作为“上位者”与百姓民生直接接触的极为真实的渠道之一，这批经年累月攒下的经验，都将成为她在28岁加冕后能更好地做出有利于庄园决策的助力。
因此，若非意外，生日出巡这项活动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公主26岁生日这年也不例外。去年她选择在生日后出巡，今年么么便决定在生日前跑一趟。
可惜有些不凑巧——天气预报播报27号这日全天有雨。
倾盆大雨自凌晨时分便落下，直到上午十点雨势依旧很大，这给公主的出巡造成了不小的阻碍。瑞琪在窗口站了一刻钟，他看着天边的灰云与外头来势凶猛的雨点，确认起码一小时内雨都不会小下来。
他合上窗，抹掉溅到衣袖上的点点雨水后，走向王座附近，“不如午后再出发吧，这么大的雨，雨伞很难挡全，我担心万一公主淋到雨会着凉。”
储君出巡不是件小事，他作为皇家骑士团团长必须随时守卫在侧，自然对出巡时间有建议权。
嘴上回着没那么容易着凉的公主对团长的建议持保留态度，“我倒无所谓，都可以不着急，反正出巡也不赶时间。”么么说着看向瑞琪，目光在他眼睛下面扫了圈，“倒是你啊，还好吗？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要不你先去睡会儿？等雨停了让侍女去喊你？”
“不用，我没什么事。”瑞琪一口拒绝。
倒不是说假话。
他昨夜是没休息好，一整晚都在复盘新居民们诡异的操作，不过可能是重塑世界观的刺激太大了，刺激得就算一晚都没怎么睡，他的大脑皮层依旧精神得要命。
完全不困。
么么又问，“真没事？你黑眼圈都要掉下来啦。”
“真没事。”
“瑞琪哥哥？”
“……”瑞琪顿了下，颇为无奈地开口，“真不用。”
如今的团长百毒不侵，亲情牌根本不好使。
“好吧。”
小公主摊摊手，站起身，“那咱们就出发吧，没那么容易着凉的，早点出门早点回家。”
她自个儿有主意，底下人当然是听她的。
轿车一路从城堡驶出，开往城郊农村的方向。出巡的地点和时间都是么么自己选的，她这次选农村也主要是想听听农民们对刚出台的帮扶农产品新条例的想法。
王储在交流方面有自己的一套，交流的对象、形式、内容都是她自己安排的，不让任何人插手。按惯例，骑士团团长也不会参与进任何讨论，今天的瑞琪只会在旁边做个尽心尽责的保镖——他今天穿了骑士团常服，板正的黑色三件套加个墨镜，再背个手，站么么边上是真像贴身保镖。
虽然他顶着这张脸走出去也没人会真拿他当保镖就是了——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骑士团团长，小乡村里也难得见到这么帅的真人，不少小女孩都冒着雨跑来大咧咧地看他，守在屋外头的骑士们也不好驱赶，于是诸如“瑞琪叔叔好帅我长大后要和他结婚”的窃窃私语是一声说得比一声响亮。
屋外小孩子之间的玩笑影响不了屋内大人们的谈话，瑞琪只在有人靠近屋子时往外扫一眼，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又将目光放回么么身上。
认真说来，“小公主”这样的词已经不太适合用来代指现在的么么了，一来年岁渐长，再过两年她便会亲政，这时再在外头喊她小公主，难免会弱化民众心内储君坚定强大的形象；二来，么么确实是成长为了一位优秀的储君，给她以相适配的称呼才是对摩尔国土继承人的尊重。哪怕她仍偶尔会冒出鬼主意、会偷跑出皇宫游玩，但这些都是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进行的——她比谁都拎得清自己的职责与重要性。
就像现在，即便是在来的路上她还和他唉声叹气说光祢怎么这时候请假，这可是新居民入住后她第一次出巡之类的话，可等下了皇室专用轿车，她就会收起影响工作的情绪，成为行事进退有度的准女王。
自小接受的精英教育让么么在谈话能力上有很强的兼容性，即便是面对整日种地的农民，她也可以很好地调整自己的下限，从而展开一场气氛和谐的交流。
瑞琪看着么么在对谈过程中认真的表情，又看了看公主对面几个露着真心笑脸的老农民。
他想。
这是他守护的储君、守护的民众、守护的国土。这一切那么真实，却又无比虚假。
耳边有平静和谐的聊天声，也有活力满满的孩童稚语，再辅以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样的场景，怎么看怎么鲜活。
瑞琪又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么么另一侧的位置。那里站着公主亲卫队的队长伊桑，原本他应该站在门口守护，而他现在站着的位置则是暗暗内定给光祢的——么么亲点的光祢陪她近身出巡，可惜这个想法才告诉瑞琪，还没来得及下指令，光祢的请假条就先一步到了队长的桌案上。
她有事来不了，开明的储君当然不好强人所难，幸好没下人事调动的指令，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骑士请假这种事一点也不大，可这种事三天两头的发生也说不过去。光祢是整个公主亲卫队中唯一的一位新居民，骑士团内新居民骑士的请假次数也明显比之前高出许多。
那么，想来，他们和艾蔻来自同一个地方。
就像是有杠杆翘起遮挡真相的大幕一角，他初初窥见端倪后便能想通，担任要职的骑士总是会在些琐碎却重要的任务上请假，要么是外力规则制衡下的无法前往任务地点，要么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世界的真相提前收到提示而主动选择不来。又或者，单纯与这个世界无关，他们只是需要去做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总不能被区区游戏拖后腿吧。
【26】
今年的生日出巡一共持续了两个半小时，临近下午一点时，么么婉拒了村民留饭的邀请，带着一堆人返回城堡。
带着近身保护职责的骑士团团长与公主共乘一辆轿车，他赶在车启动前给么么倒了杯红茶，“殿下辛苦了。”
“不辛苦，和他们聊天我很开心。”么么喝了口茶，接着去柜子里摸小蛋糕——皇室专用轿车上都有个小柜子，里头会更新各式各样的糕点供王储垫肚子。
凑巧车子启动，不小的惯性让么么一时手滑没拿住蛋糕，瑞琪搭了把手，接住蛋糕后将它稳稳地送到么么手上，“嗯，他们看上去也很开心，应该是很喜欢和殿下聊天吧。”
“他们能开心就好了。”么么微微低下头去，注视着手中的杯子，摩挲两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希望他们能一直开心，这样我才会一直开心——那样才代表着我的付出是有意义的。”
摩尔国土的储君之路么么孤身走了这么多年，又即将登上君王的位置，她早就摆脱了稚嫩。臣子们夸奖她、赞美她，小孩子们敬仰她、喜爱她，然而似乎到今天，已经没有人记得，么么从最开始就没有选择这件事。
那一瞬间瑞琪有些昏头，想问“么么，你会觉得不甘心吗？”，又想问“么么，如果你能有自己的选择，无关任何外力，你会愿意走这条路吗？”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出口。
倒是么么察觉了他的异样，她咬了口蛋糕，疑惑地看他，“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真的吗？可是你刚才精神都恍惚了吧，下午回去以后你就去补觉吧，很累的话干脆明天也请假好了，正好直接来我的生日舞会上玩嘛。我前几天就想说了，盯什么安保呀，有伊桑他们在呢，一个生日舞会而已，出不了什么事的。”
……确实是晃了下神，瑞琪没法儿否认这点，只能说，“真没事，刚刚是在想事情。”
“嗯？什么事啊？我都没见过你刚才的样子诶，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么？”
“没什么。就是……”瑞琪闭了闭眼，他沉默了几息，继而长长叹出一口气，“我想开了。”
么么：“？”
还没等她说话，瑞琪又嗯了声，自顾自地笑起来，“嗯，想开了。”
——这么大的人了，想不通点事情就算了，还把个人情绪带入工作，甚至最后还要在小妹妹身上得到启示才能想开，瑞琪在心里感慨自己还是不够成熟。
瞧吧瞧吧，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就是他们所在的世界，是组成别人世界的千万分之一罢了。
那又能怎样呢。
他清楚地知道大家的觉悟与担当——假如换做是他，可以在最初知晓真相、拥有选择，他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能够走到今天的选项——那些在建设庄园的过程中付出的精力、情感，那些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凝成一股劲共同度过难关的经历，对他来说、对他们来说，都是活生生的记忆。
他们已经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了；
既然他们已经存在了。
他想开了，又轮到么么想不开。王储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蛋糕，欲言又止，“……”
她合理怀疑他是不是饿出问题了。
过了一小会儿，么么还是没忍住，问瑞琪，“你早上有吃早饭吗？现在要来点小蛋糕吗？是不是很饿啊？来点吧跟我客气什么呀。一会儿回了城堡再给你点正餐吧。”
话说到一半她又瞧见了瑞琪脸上的大黑眼圈，于是舌头一拐，“吃完饭你就赶紧去睡觉吧，你看你这眼圈黑的像被揍了，别硬撑着回前哨站了啊，就在城堡休息呗，反正明天你也要来，跑来跑去没有必要啊。”
瑞琪：“……”
确实没有必要再回前哨站，瑞琪本就打算今晚住城堡的——他约了个线人晚上见面。DH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普通居民可以不记得那些风波，但骑士团不能忘。
碰头地点约在西街的一家桌游馆，这家店白天搞桌游经营，晚上则会摇身一变成酒吧，规模不小，不少人晚上找乐子都会选这里。
会面时间是晚上八点，外头还下着大雨，瑞琪怕路上耽误提前一小时出发，最后到达时还早了一刻钟。他选了角落靠窗的卡座，一边等人来，一边观察着四周。
为了掩人耳目，瑞琪来之前做了点变装，他带上黑色的假发与红色的隐形眼镜，掩盖自己过于知名的个人特征，接着又换上肥大的外装掩盖身型，没人认出他，侍者送酒来时后头还跟着几个想暗戳戳蹭台的，不过应该是他变装后的样子看着不太好惹，那几个人在周围转了转，最后还是去了别的卡座。
瑞琪没理会这些混迹酒吧的普通年轻人，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还有五分钟。放下手来时，窗外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晃了他的眼睛。
那是桌游店对面的厨具店，它的大门正巧对着他所在的卡座。雨水撕碎了玻璃窗的清晰度，酒吧里头的光影将水滴串照得斑斓，世界被分成一个个模糊的色块，其中有一大块，印着太阳似的金色。
是和他今晚主动隐藏起的，一样的金发。
金发的拥有者撑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厨具店的台阶下，望着台阶上的同伴。是艾蔻和茜茜。
看样子是两人一起逛了厨具店，茜茜买了点东西，出门的时候还忙着把购物小票塞进随身包，而艾蔻撑着伞在等她。
两人聊得欢快，即便是雨中玻璃的清晰度都无法掩盖她们笑脸的灿烂。
瑞琪伸出手，悄悄地推开一点窗。不大不小的缝隙刚好将两人圈在其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茜茜说，“我还买了一大堆零食寄到丝尔特姐姐家了，晚上她帮我量完尺寸以后我们还会一起看电影呢，反正明天早上可以赖床，你一起来嘛——丝尔特姐姐也说希望你也能来的，这样我们三晚上就可以一起睡啦！丝尔特姐姐家的床可大可软了！是埃里克斯做的特别定制款呢！来嘛来嘛好不好——”
艾蔻脸上挂着软趴趴的笑意，嘴上拒绝得倒是毫不含糊，“不去。”
“为什么啊——”
“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做啊。”
“都这么晚了——明天做行不行嘛，我听人说商会明天放半天假的——”
瑞琪心里清楚艾蔻说的事情肯定跟什么商会无关，放不放假都影响不到她。果然，她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再度坚定道，“不行，不去。”
茜茜一下蔫了，“怎么这样啊——”
“无所谓啦，以后再陪你就好啦，反正来日方长嘛。”艾蔻说得轻飘飘，“一会儿把你送到丝尔特家我就走咯。”
“好吧。”
茜茜把小包顶在脑袋上，迅速地冲出屋檐，冲向艾蔻的伞下。艾蔻同时将伞柄倾向茜茜的位置去接她，没淋到什么雨，茜茜就顺利地来到了艾蔻身侧。
伞下空间本就不大，茜茜进来后肉眼可见地更挤了，但因为艾蔻始终将伞倾向茜茜，挡住了她那边的雨，才让茜茜没有发现这一点。她拍了拍包上的雨点，而后又微微扬起头看艾蔻，“那你晚上办完事也要早点回家啊。”
“知道啦知道啦。走啦，你再进来点别被淋到。”艾蔻乐呵呵地搂过茜茜的肩膀，她比茜茜高出一大截，这么一搂，茜茜和她贴得更近了，会淋到雨的可能性也更低了。
“我这儿淋不到啊，你呢。”
“我也淋不到啊。”
“噢那就好，嗨呀，高个子打伞还挺方便嘛。”
“对咯。”
这个不属于摩尔国土的金发妞明明大半个肩膀都在外头，偏偏还坏心眼地逗旁边的矮子，“我也只有和茜茜待一块儿才能发挥这个优势啦。”
“你——！”
“我——？嘿嘿。”
倾斜的雨伞始终没有摆正。
他望着她们的背影，悄声看着她们在雨幕中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