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仲夏夜,无所不能的精灵朝天空伸出手。他看见,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已经到了最引人瞩目的位置。按照双圣树的时历来算,此时应该已经进入了一天中的第一个时辰。跟昨天和明天一样,他还在想,那盏灯到底在哪里呢?”
一阵风吹过雪白的树林,为夏夜增添了几分清凉。坐着的莱戈拉斯将手收了回来,放在一块儿较为光滑的石头上。在许久以前,在有着相同石头的地方,他亲手埋葬了赫伯。
他的伙伴累了,于是躲进泥土中休息。
莱戈拉斯希望,这休息和精灵们的休息是一样的——在几百年、几千年后的某一天,赫伯、和那些死去的精灵,他们会再次回到中洲,以一副全新的□□,冠着全新的名称。
一丝丝凉意顺着掌心蜿蜒向上,这种温度是夏日最好的抚慰,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在告诉莱戈拉斯,他的伙伴早就回来了。那赫伯或许变成了一个孩子,变成了一只画眉鸟……
是什么都有可能。莱戈拉斯记得他,可他不再记得他了。
夜幕之上亮着一盏盏星灯,白色的星光中混着点蓝色,月光又给它们罩上一层银做的灯罩。精灵看着,看久了,就想起了母亲的灯——那盏灯在哪呢?他曾经将给过阿斯翠亚听。
所以他在想,阿斯翠亚到底在哪里呢?
北方的风雨像是从来没听说过她,没听说过这样一只精灵。森林中找不到她捡起过的树枝,农田中没有她分开的小径,平原上,没有留下任何她的诗词和歌曲。北方的孩子的耳中,也不曾留下她的话语。
没有人做她的老师,也没有生灵将她当做老师。她不追随谁,也没有人追随她,与她同行。
于是莱戈拉斯会怀疑,幽暗密林的两百年只是一场梦而已。
由于他活得久了,见到的新生命一轮又一轮,于是也期待着眼前永远有新的东西——新鲜的、与众不同的,比森林每一片落叶的姿势还要特殊的。而某一刻,当他认为自己见过了中洲所有事物,这世界没有任何新意可言的时候,就捏造出了阿斯翠亚这样一只精灵。
可他又深知……这段话中大半都是错的。
如果莱戈拉斯是一位宫庭画师,他的想象力、创造力是完全不够的,或许来画一般的事物足够了,但要是画阿斯翠亚,是不太够的——这是什么意思?莱戈拉斯自己也弄不懂了,自己在这里思考些什么奇怪的事情。
精灵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惊得脚边的一只蚂蚱跳进了草丛中。但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应该是撑着膝盖,一点点直起身来的,就像莱安娜口中那已上了年纪的冕下。
之所以这样想象,是因为莱戈拉斯没思考出结果,也是因为他不清楚到底该思考什么。
这和在战场上不一样,在战斗时,他总是有个明确的目标。只要紧盯着那个目标行动,莱戈拉斯从未失手过。但现在——事实、他站起来时的急躁证明,他还是身处一场战斗当中,但不一样的是什么?
是他不知道战场的边界是哪里。不知道战争因何而起,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同伙,自己身后是否有友军……什么也不清楚,却一句也不问,握着弓箭便踏上战场了。
莱戈拉斯在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斗争,这真奇怪。
奇怪,但不陌生。
精灵有过两次类似的斗争——第一次,母亲葬身多尔哥多,莱戈拉斯在斗争中得到了思念、质疑或是些别的什么。第二次,巨蛛杀死了边境以外的一只梅花鹿,他在斗争中显得那么无助,却也因此获得了心痛、反抗和不满足。
那么第三次,莱戈拉斯第一次在连桥上见到了阿斯翠亚。那时日光是温暖的,他在光明里,而她和瑟兰迪尔在阴影中。那个阿斯翠亚除了自身是全新的,没带给他任何新的东西。
莱戈拉斯只是,用对树叶为何变黄、群鸟为何迁徙的好奇心去好奇她,用对战士遗孤、弱小生灵的同情心去同情她。那时、那时,似乎没什么是富有新意的,没什么是值得被卷进斗争中的。
那斗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他找不到任何那只精灵的踪迹,从他返回林地王国却希望落空,从他走在北方的大地,无数次希望得到她的帮助……从离开渡鸦岭的前一刻,阿斯翠亚拥抱他,并做了个嘉维尔式的恶作剧。
精灵将手掌贴在胸口,像是陶瑞尔向星星行礼的动作。
或者,从莱戈拉斯意识到,阿斯翠亚在和他一起为世界战斗。从他意识到,她借光了林地王国所有精灵(包括他自己)的温柔——不是、不知道、不清楚。
他走出白色的森林,而哈尔迪尔恰好出现在路径的那头。
那位守卫身着银白轻甲,眼睛同夜幕融为一体,白金色的发丝在这样一个仲夏夜,也显得黯淡了许多。在卡拉斯加拉松城中,他们曾见过几面。
两人互相问了好,一起走上另一条筛下月光的小径。在凯林阿姆洛斯山丘上绕着两圈树,外围一圈雪白而无叶,内里一圈金黄而繁茂。这条小径设在外围,于是路上投下树枝的各种造型,像是某种奇异的花纹或符号。
哈尔迪尔走在前面,忽然告知莱戈拉斯,他将要离开罗斯洛立安的都城,和他的兄弟儒米尔与欧洛芬一起,到北部边境去做守卫。
“我对通用语算得上熟悉。”哈尔迪尔说。
因此他被调往边境,去外地收集信息、监视敌人。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却没有叫他退缩,只是他坦言,自己会无比怀念卡拉斯加拉松。
“很难有精灵不怀念这个地方。”莱戈拉斯向前走了几步,捡起地上一根纤细的树枝,“我也会怀念这样一座都城,怀念……城墙上的那些灯。”尽管它们不比林地王国的星星。
卡拉斯加拉松城坐落于洛丝罗瑞恩深处、一片庞大的林中空地上。城市四周环绕着一道地堑和一堵绿色高墙,作为防御工事。城墙内凸起一座高耸的绿色山丘——这山丘便是凯林阿姆洛斯。
丘顶长满了参天的瑁珑树,泛着淡淡的金黄色。
城门面朝西南方,其上悬挂着许多灯盏,夜晚时分格外璀璨夺目。城墙高大坚固,但没有守卫把门,而是依靠魔法暗语开启。厚重的门扉开启,城市内部的道路便显现在眼前。但幽静的路上从来看不见行走的居民,只能听见树木上传来的飘渺歌声。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像场梦。只是,仍然不比幽暗密林顶上的星空。
走了许久,两人才到山丘的较高处,小径上的光线一点点减弱,但明亮的空地却越来越近。站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空地南部那棵、无与伦比的巨大瑁珑树。
它生在那里,像一个高大而坚韧的守卫,繁密的枝干向上伸展,有意戳破天空。
枝干上建有高高低低许多平台,可以随时休息。而树下,则设有可供攀爬的白色梯子。在瑁珑接近树顶的极高处,有一座椭圆形殿堂绕树而造,那是领主的宫殿,也是整个罗斯洛立安的最高处。
在巨树的北面,两人所立足的地方不远处,躺着一块布置精美的平坦草坪。长青不凋的草地间长着两种花:呈星形的、金黄色小花埃拉诺和梗子细长的、淡色花朵妮芙瑞迪尔。
而在草坪的中央,嵌着一座银白色的喷泉。它喷出的泉水先是落入银盆,然后又从盆中溢出,形成一条奔流下山的小溪。
那附近的绿草上总是浮着水珠,在星光与月光的交相辉映下,晶莹而梦幻。而喷泉的一旁,那棵低矮的落叶乔木上,由银链牵引着、挂着许多水晶的吊坠。藏在喷泉溅起的水雾里,显得格外朦胧。
而这份朦胧在仲夏夜,变得格外轻薄、温柔。它见证着某段浪漫的历史,透出其中隐约的那一对人影。
明与暗的交界线上,两只精灵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在哈尔迪尔还没辨认出来时,莱戈拉斯早就知道那两人是谁了——在罗斯洛立安短暂停留的这段日子里,他看惯了他们两个在一起。
“那是——”
“阿拉贡和阿尔温。”执剑的勇者,和天边的暮星。
看着他们携手走过庭中,哈尔迪尔似乎倒吸了一口气,他又朝水雾中看了几眼,便缓慢又坚定地转过了身。莱戈拉斯还想看看他们要去哪,却不自觉地跟随身边人的动作,又回到了森林的阴影中去。
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
就像是在渡鸦岭上,莱戈拉斯见到陶瑞尔和那个讨人厌的矮人待在一起,就知道自己该悄悄地离开——虽然他有十分的不愿意。
更何况重逢后,阿拉贡曾向莱戈拉斯坦白、那日在黄金森林中,他对于阿尔温的一见钟情。他的话语比陶瑞尔的更直白更明确,于是莱戈拉斯又一次懂得了,就像懂得陶瑞尔对于奇力的感情一样。
他懂得这种感情的存在,只是无法与他们共情。精灵有时会怀疑,自己是缺失了些什么的。
于是莱戈拉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两人之间,似乎还存在着同精灵和矮人一样不可调和的矛盾。精灵是永生的物种,而人类却只拥有短暂的时间——与阿拉贡成为伙伴后,他总是避免想起这一点。
他不知哈尔迪尔在想什么,但对方不说话,莱戈拉斯也就不愿提起。
“你听过……大鱼的故事吗?”那只精灵突然说起了别的,神情有些刻意。
“没有,那是什么?”
“告诉我,粹星,那位无所不能的精灵的经历,
“在岭上的冰雪融化以后,浪迹四方。
“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
“心怀着团团焰火,点燃成黑夜的微芒,
“为寻一盏凝结光明的银灯,去往湖底的大鱼之乡。但
“即便如此,他却……”
哈尔迪尔还在轻轻地念着,念的像是某段史诗,但并非那样规整。莱戈拉斯听着,却只听进去了前几句,因为他越是倾听,越是觉得熟悉。熟悉得让他害怕,熟悉得让他惶恐。
他瞬间就想到,这是阿斯翠亚的风格。但他又不够确定,不是他听的阿斯翠亚的作品不够多,只是他认为,这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与时间上的错乱造成的。
但等哈尔迪尔又念到某一句,莱戈拉斯就彻底认定了这种熟悉,他没听见诗里的精灵是怎样与大鱼较量的,他只清晰地听他念——“粹星”。
“哈尔迪尔,这是你在哪听到的?”
“迷雾山脉另一边,南方旅者传唱的歌谣。”
那一刻,莱戈拉斯就像诗中的那只精灵似的,突然有了某种决心。在身边人还为他的激动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却脱口而出一句:“我得告诉阿拉贡,我要到南方去。”
“为什么?”
“这不需要原因。”阿斯翠亚想。
这不仅不需要原因,也是世界上少有的、不需要原因的事情。
仲夏夜,精灵躺在树枝上,茂盛的树叶遮盖了大半的光芒。她只能伸出手,将罗盘放到月光下去。即使光线微弱,指针的方向却不难辨认,那根指针颤颤巍巍地,指向右边那条道路的某个方向。
但阿斯翠亚第一次、不想再跟随罗盘的指引。并非她不相信甘道夫、不相信主神的某种旨意,只是前方的埃里吉翁,她一定要去。就算违背了某种必然,这事也不需要原因。
就像在海角时,布蕾妮曾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莱戈拉斯。
阿斯翠亚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回答了,她只觉得,自己一定开了个嘉维尔式的玩笑。她大概只是说:“这不需要原因。”或者她反问了布蕾妮:“我讲给你听的每一个故事,不都是在述说原因吗?”
总之,她一定没有认真回答。因为即使认真上几个晚上,这事她自己也说不清。而就算把加利安老师叫来了,他也是解释不清的。
因为他也像阿斯翠亚一样承认过,这很复杂。不像红酒交易、不像用兵打仗,没有固定的数字,也没有一定的规则。只像密林的树枝一样缠绕交错,像贝尔法拉斯的海水一样丰富深沉。
她用力晃了晃手上的罗盘,指针却还是那个方向。于是阿斯翠亚也和指针一样没有动摇,她收回手,决定不带任何原因地睡去。
创作能力有限,所以史诗仿写的《奥德赛》[好运莲莲]以及这一卷终于快接近尾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四十五束星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