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束星光

在紧邻迷雾山脉的西边,能够望见红角、勒布迪尔和法怒德何,这三座都林矮人崇拜的巨大山脉的位置,一片荒芜的草滩在此舒展。在埃里吉翁的地界中,盛夏的绿草颜色浅淡,带着秋日特有的势态。

湛蓝的天空下面,黄绿的草坪之上,低矮的山丘呈现出黯淡的灰。在岩石的夹缝之中,精瘦的树木朝天生长。只有在较为缓和的地段,才零零星星地长着几簇水仙花和风铃草。它们随风肆意摇摆,仿佛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夏日的热空气在眼前蒸腾,和着高树上竭力的蝉鸣,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赫伯哼哧两声,用尾巴甩走了腿后绕着的蚊虫。

这儿真的会有精灵工匠吗?

阿斯翠亚为白马卸下行囊,指引它到树荫下休息,而自己则往草滩深处走去。照眼前的情景来看,要前方出现一个繁荣的手工业城镇,似乎只能用一场睡眠和一个梦境来成就。

她总不能指望着天上突然降下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雾,又自作主张地吹来一阵硬风,划船路过水面似的将灰雾一分为二,最后再把一个热闹的城镇放到她眼前吧?

在中洲的土地上,大概是能的。

一阵狂风从身后吹来,险些叫精灵站不稳脚跟。灰蒙蒙的大雾被风的巨手拨开,阶梯似的几道、石垒的矮墙忽然出现在眼前。暗绿的青苔点缀其间,流水顺着缝隙涌出,将土地浸成深褐。

清水从上一个被石墙圈住的水潭,缓缓流进下一个水潭,水潭接着水潭,像一座小型瀑布,像一条水晶吊坠被遗弃在草滩。水中倒映出冬青树随风摇晃的绿叶,也映出小径与城镇的一角。

阿斯翠亚终于回过神来,她向四周张望,满眼皆是夏日的绿意。高矮参差的冬青树环抱着这片城镇,将她来时的路给隐去了。精灵向林中吹哨,却并没得到赫伯的回应。

她只能一步步接近水潭,顺着一旁的小径向前走去。嘈杂的声响越来越近,阿斯翠亚细细分辨,听出了割断干草的咔嚓声,甩被单的唰唰声,铜壶浇水的声响,淅淅沥沥。

再走近些,牛羊的叫声、小孩儿的欢笑、一男一女的讨价还价、金币在袋子里磕碰的声响,一股脑的泄露出来。阿斯翠亚向上走,终于路过了最后一个水潭,刺眼的日光也从眼前移到了天上。

她站在山丘的最高处,将整个盆地中的、圆形的城镇尽收眼底。

有人朝她看过来,却又好像没看见她似的——该编篮子的编篮子,该采花的采花,仿佛只要经历了那道大雾,就被默许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这并不突兀,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里很像林地王国的地下堡垒,个人做着个人的事业。不同的是,盆地上空罩着的是蓝天,空气快活地流动,人们手上的动作也更快,像是赶时间。只有手头没工作的,才抬头看阿斯翠亚一眼,跟她打声招呼,即使他们并不相识。

精灵走在路上,迎面而来一位驼背的精灵工匠。依干枯的发丝和面色来看,这只精灵已经开始衰老,换句话说,他快要被耗尽了。

在他的腰上,围着满是污渍的围裙,而肩上则甩着一个大包裹。他在注意到阿斯翠亚的那一刻起,就呆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是何原因,在明亮的日光下,他盯着阿斯翠亚看了许久,他问:“剑上的红宝石,卖吗?”

他有副毛糙的嗓子。要不是披散的头发下,那双尖耳朵太过显眼,阿斯翠亚都要怀疑他是否是一只精灵。

他不动声色地将配剑藏了藏,对他摇摇头。

“脖子上戴着的白宝石,卖吗?”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她不太喜欢这人说话的口气。

“什么都不卖?”他还在追问,“那腰带呢?”

“不卖。”阿斯翠亚握紧配剑,迅速走过,不给他再多说一句的几乎。只是,在擦肩而过以后,她还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跟着她、一直跟着,走了很远。

直到她走过一间爬满紫藤的二层小楼,藏进拐角的阴影当中。两侧的房屋挨得紧密,阿斯翠亚走在狭长而曲折的石子路上,知道自己该去寻个人问问路。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一位老者的侧影。

他是个人类,而并非精灵。当她注视着他时,他低头削着木头,仿佛对此毫无察觉。可他也像是算好了时间的针脚,他突然抬起头,就在阿斯翠亚开口的前一刻:

“打扰,请问在附近是否有一位会做灯的工匠?不是普通的灯,而是诺多精灵们曾经制作的、罩着银和水晶的罩子、散发蓝光的灯。”

风吹过城镇上空,在小路上滚来了几片绿叶,远处的大风车也开始缓缓转动。精灵站着等,等了许久,才等到了眼前人沉稳的声音:“那你得先告诉我,红玫瑰为什么是红色的,黄玫瑰为什么是黄色?”

什么……

阿斯翠亚握着剑,朝左右看看,发现这儿仅有她与眼前人,那么这话就是对着她问的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究竟有何深意呢?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那大概,因为种子不同。红玫瑰的种子种出来的就是红玫瑰,黄玫瑰的种子就是另一个样。而且,红玫瑰的种子种不出黄玫瑰,或许能够说,是它们生来的本质就不同。”

他不满地摇摇头。

“那……”精灵右手盖在左手上(她许久不做这一动作了),面色纠结,“红玫瑰的父母就是红玫瑰,黄玫瑰的父母就是黄玫瑰。这是一个族群、一个地区的特点,就像罗罕的人大多是金发,而刚铎的人类大多是黑发。”

那人类没摇头,只是表情上的不满意更明显了。

阿斯翠亚的心里有两种猜测、两种感觉:这位老者可能是位哲人,也可能是个骗子,或者某种情况下,这二者差不多。面对这种情况,阿斯翠亚大概只能也做个哲人或是骗子了——

“大约人探寻各种道理,最终都是要回归自身的。如果您能说出您的头发为什么灰白,眼睛为什么深褐,就能说出红玫瑰为什么红,黄玫瑰为什么黄。相反,您要是说不出关于自己的这份道理,也就没人能解决您的红黄玫瑰的问题。”

老者抚摸着手中未成形的木雕,眉眼弯出个慈祥的弧度。他不怪精灵把问题抛给他,反而自得其乐地解释起来:

“我的头发是找古树精染的——我特意找的柳树精,听说他手法最好。那柳树精有几圈年轮,就把柳树枝插进我的头发里绕几圈。绕了一下午,这头发就成了。眼睛呢,我原本是住在安德拉斯特,你去过那里吗?”

“我去过。”

“哦——”他向后仰去、长长地叹了一声,才接着说,“眼睛,我整天盯着海里看,所以海水灌进来,成了蓝色的。有一天,有只深褐色的螃蟹在涨潮时候睡着了,可怜的家伙儿,它没能回家,所以呢——”他指着眼睛。

“你让他住到你眼睛的海水里去了。”阿斯翠亚答道,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他终于点点头。

“玫瑰原本都是没有颜色的。红玫瑰是在战场上出生的,她的嫩芽一长出来、就得到了老国王临终留下的血泪,所以成了红色。黄玫瑰本来是沙漠的旅商,她因同情绿洲中苦苦等待的妇女,留在黄沙落日里跟她们作伴,才有了黄色。”

没有人谈论对错,哲人和骗子从不考虑这个。

“费艾诺之灯。”老者与她对视,眼中含着笑意。

“我并不确定那盏灯的名字。”

“是么?那你就听一听。”他长出一口气,将手上的木雕放在地上,又忽然站起来,望望天、望望草地。像个头脑清醒的年轻人一样,他开始吟唱——

“透亮水晶和冷冽白银造就的

“纤小灯笼,极尽巧艺,

“是他们最为情钟。火焰燃着

“苍白的蓝光,从不摇移,

“永不熄灭。何以燃灯,

“是珠宝匠至珍之秘,

“魔苟斯的强权,贿赂或拷打,

“也不能逼其示人。

“但神妙的灯笼,光芒如生灵,

“他们成批打造,呈献于魔君。

“深渊迂折黑暗,灯火明亮如常;

“将所有矿脉细细探寻,

“在洞窟无底,巨壑幽深。”

他念完,兀自停在日光里,装成一尊雕像。不知为什么,精灵感觉心跳一点点快起来,话语也脱口而出:“您能够告诉我这灯的名字和故事,也一定能说出那位工匠在哪。”

且她有种怀疑,那位工匠就在眼前。

“当然,我当然可以告诉你。”老者眯着眼睛,“但等你听从我的提示,把他找出来时,他就已经比你第一次见到他时老了那么一点儿。”他转过身,那深藏在眉骨下的一双深褐色眼睛,闪烁着螃蟹眼睛一般的精光。

就是他了。

“怪我太迟钝了,否则我早该认出——”

“制灯的手艺早就失传咯,几千、几万,根本数不清多少年以前了。”

听了这话的阿斯翠亚一愣,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我并不是成心和您作对,但我是听说了有这样一位绝妙的工匠存在,问遍了我在路上所能问的所有生灵,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才敢来这里找您。”

她回忆起路上的精灵,就又补充道:“我懂买卖的规矩。”

他敷衍似的应了一声“哦”,又望着刺眼的太阳,即使那道强光惹得他呲牙。可又像是故意似的,等到阿斯翠亚想要开口,他又抢先一步:“翻过那个坡——”

老者指着巨型风车的方向,那背后是一座较高的山丘,比其他山丘的颜色深了不少。

“翻过那一个山坡,再往东走上几里路,能见到一个臭烘烘的山洞。山洞里架着口大铁锅,土里埋着摔碎的瓦罐、半截儿的羊骨头。那里面住着两个洞穴食人妖,一个叫卡冈都亚,一个叫……”

阿斯翠亚觉得他又开始讲故事了。

“他们把我的宝贝偷走了啊!”讲到故事**,老者开始捶胸顿足,表演的痕迹略重,“那个木盒子手掌大小,托在手上,像个蜷缩的小羊羔……”

阿斯翠亚坐下来听着,并思考怎么回去找赫伯。

“这样吧,你把我的宝贝找回来——”

“怎样?”

“我就把灯交给你。”

精灵匆忙起身,从神游中抽离出来。她仍旧不确定这人是哲人还是骗子,却也和一开始一样,不愿去看穿什么。她只干脆利落地回答:“成交。”

人类有些惊讶,问她问什么答应得这么轻易。精灵笑着挑起眉,并不想告诉他。于是她学着、扮着,或是想象着身边真的有个陶瑞尔或莱戈拉斯,她像他们一样握着武器转身,走进森林或是走上大路。

她不会告诉老者,在罗罕的边境有位驯马的“实战家”,在刚铎的海角有个正直孤独的打铁匠,还有一个飘扬在海上、至今未归的水手,他对姐姐说:“停在港口当然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

“不要打开我宝贝的盒子——”

听见声音,精灵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松石绿是一种什么颜色呢?

“比起森林的绿色,它更像天空的蓝。而比起蓝天,它又像湖里的藻荇。”莱戈拉斯回忆中,的确是这种颜色。

“那我一定是见过她了。”阿拉贡在树下站得笔直,因为许多件事积压在心头,而显得忧心忡忡,“在刚铎的沿海城市贝尔法拉斯,她做财务署长官的谋士,但那是两年前的事。我该告诉你的,但我当时并没发觉。”

“原谅我。”莱戈拉斯轻声道,说出的话语即熟悉又陌生,“这是我的错,以前从没和你说过这些,我——我打算到南方去。”

“去刚铎?”仿佛这疑问不是他抛出的,阿拉贡说完后,自顾自地点起头。但还没等精灵接话,他就又说,“巫师探得,多尔哥多日渐增长的力量来源于戒灵。索伦公开亮相的那一日,它们就已回到了那个地方。”

距离索伦在魔多公开亮相、圣白议会解散,已经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间,黑暗势力潜滋暗长,在许多人们察觉与未察觉的地方,都种下了邪恶的种子。

莱戈拉斯原本对这个数字并无什么具体概念,但当他抬头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他的人类伙伴脸上的、时间的痕迹。阿拉贡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面上的轮廓显得更加硬朗,可莱戈拉斯却一点没变。

对于这一察觉,他罕见地感到忧愁。

“义父要求我成为阿尔诺与刚铎的国王。”

“不去刚铎了,我要回林地王国去。”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两句话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却都让对方听清了。在仲夏夜,两个又将分别的人对视着,最终也没再说什么,而是默契地微笑。

其实,战争并不是这个世界所必要的。于是精灵与人类拔出武器,只为同初见那日一样,再做一次比试。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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