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芒 草

初见幽灵现真身,始知其为枯芒草。

难窥其正体的幽灵,捉摸不定的幻影。待周遭的迷雾散尽,却发觉其正身与预想有所偏差。期待与现实的落差所引导向的结论,是惊喜,还是失望?

为乏味而无聊的真相拼尽全力,可能会因为用力过度而为人耻笑。拼尽全力后,最终获得的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结果而已吗,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抱期待——若要这样去想,现实也会跟着愈发无聊起来。

真正的怪盗只有一人,这毫无疑问。从黑羽的反应和现场的状况看,“有人会代替他进行行动”是在意料之外。他拒绝这样的情况发生——哪怕对方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那么,他所拒绝的,是“有人对他的行动进行介入”,还是“进行介入可能会给其他人带来危险”?

白马想要确认一件事。这有点危险,但不妨一试。

当被手铐锁住的双方以相对平衡的速度运动,不受拉力牵制的锁链便处于松弛的状态。而当其中一方慢下了步伐......

高速奔跑过程中的急停,是会对人体造成损伤的大忌。无视将他拉扯向前方的牵引力,白马削减了步幅与频率。锁链被瞬间拉直,金属制的手铐很快以可感的压迫力勒于手腕之上——仅有些微凉的感触而已,还不至于到疼痛的程度。

会摔倒,会失去平衡......努力把重心稳在勉强保持住平衡的水平,白马看向前方。

さあ,你打算怎么做?

你会为我停下脚步吗?还是说尽管如此也依然要前进呢?

然后,手腕上的压迫力弱了下去。僵直的锁链重又恢复至垂坠,在重力与惯性的拉扯下不住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为什么停下了?”发出质问的不是他,反而是黑羽,“再不加紧的话,就会——”

不理会他的焦急,也不试图去解释什么。白马将手探向腰间,取过事先配备好的对讲机。比起追求灵活应变的绝处逢生,他更倾向于在一切发生之前掌控局面。

“行动中止,”无线电的通讯装置发出沙沙声,在黑羽惊愕的注视下,他对围在目标的宝石和假冒的怪盗周边的警员发出指示,“被摆了一道。”

他的言语在剑拔弩张的局面上撕开一条缝隙,警员们的动作有了瞬间的停顿。没有放过这个破绽,假冒的怪盗很快反应过来,并消失在腾起的烟雾中。

“不用去追了,那是假冒的。”一片危险的安静中,白马继续传达指示,“为假货安排的目标,自然也是事先进行过调换的假货——真货在我手中。”确认了展厅中庭的照明区域,本应与警视厅利益一致的侦探说出虚假的情报,不动声色。“现在目标正在向主楼正门的方向移动中。”

泰然自若地切断了通讯,白马向黑羽晃了晃手中的对讲机,“怎么样?”他神色不改,“现在的局面是你所期盼的模样了:假冒的怪盗成功逃走,麻烦的警员也被尽数支开,”满意地,他看到黑羽的瞳孔因质疑而微缩,“你打算怎么做呢?”

这个人......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因有锁链的简直而滞住动作。黑羽暗地里咬紧了牙。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陷阱?是良机?他要转变态度了吗,还是说这是新的敌对宣言?

月光透过玻璃的穹顶倾洒下来,那是正好的角度。

“宝石就在我这里,”还不到怪盗真正的目标出场的时刻,白马没有出示宝石,而仅用言语继续进行着试探,“如何?要现在就在这里进行查验吗?”

黑羽瞳孔一颤。

这个人究竟知道了多少?连潘多拉要怎样验明都已经查清楚了吗?底细被摸清的状态让他很不舒服。

如果说...他不是敌人......?

黑羽吞了口唾液,喉结上下滑动着。他差点就要开口了。

他差点就要承认了。

空气间安静得能听到价格不菲的机械表运作的声响——像是回合终了的倒计时。

心脏剧烈地跳动,连带着太阳穴的内部也嗡嗡作响。想要大口吸进空气却不能够,黑羽谨慎控制着呼吸,为自己在最后关头的犹豫感到幸运。

好危险。太危险了。他看到月光照出那个侦探浅色的头发,在对方瞳孔深处映出狡黠的光。他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所在寻找的东西了。这无异于在主动承认身份。

对方只是问了“是否要查验”而已,月光此刻照映于此处,是必然也是巧合。那个侦探在对话间没有提到“潘多拉”,也没有提到“对着月光查验”。“这个人知晓潘多拉的存在”,不过是自己擅自对他的言辞和行为进行的补足。只是因为对方模糊的言行就认定找到了同伴,那才是最愚蠢的反应。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黑羽满不在意地耸肩,“说到底,根本没看到你对宝石进行调换啊,”话题转移,“宝石究竟在不在你那里,本身就是个问题吧。”

被绕过去了。白马收敛起目光。

这个人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没有对“查验宝石”进行回应,同时依然使话题成立。如果说学校里的笨蛋少年样都是装出来的,那还真是高明的演技。不过,经过刚才的实验,他多少确认了一件事:

不论是否与对方为敌,黑羽快斗会下意识地对会陷他人于危险的行为进行规避。他本人或许还没有察觉到,但现实大抵就是如此。

危险的习惯,傲慢的反应。救世主的交椅可不是谁都能坐。

白马嘲讽般笑开了。他提起手腕,将那垂于空气中的锁链也一并抬起。“手铐,不解开么?”

“你问得有够搞笑,”黑羽歪过嘴角,“你希望我解开它?”

“也就是说,”咬文嚼字或许是侦探们的好习惯之一,“黑羽君有解开它的方法呢。”

怎么可能真的在你面前解开手铐。黑羽不由自主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混蛋真是一秒钟都不打算放弃。

“钥匙在你那里,”煞有介事地叹了气,黑羽闭上单边的眼睛,“单凭我怎么可能解得开。”

“手铐只是为了证明‘我有抓住你的能力’,”白马眯起眼笑得纯良,“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做多余的事。”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还是说你连这都听不明白?”白马重又垂下手,锁链碰撞出秒针卡合般好听的声音,干脆利落,“我既不打算在这里逮捕你,也不打算解开手铐——我不会做任何事。不过若是黑羽君喜欢被锁着,”他转过视线,“那另当辩论。”

“谁会喜欢被锁着啊,”黑羽已经开始不耐烦,“你要开玩笑到什么时候,快点解开啦。”

他在试图逼迫我亲自解除手铐。黑羽自然不打算上当。这种无聊的伎俩,若是不做得绝一点的话,根本就——

“看来黑羽君一点也不介意,”轻描淡写地,白马将那个细小的金属部件捏在指尖。黑羽看清了,那是手铐的钥匙。“看来这将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呢。”

“你——!”

只是抢夺钥匙的话,这一行动还在符合情理的范围内。学生间的吵嘴打闹也好,不想和讨厌的家伙锁在一起也好,事后怎么解释都说得通。迅速权衡了利弊,黑羽便伸手去抢那钥匙。似是早已计算好体格上的差距,侦探立刻上举了手臂。只是差了几公分而已,只是差了那么一点,却怎样都无法触及到。

在逻辑许可的极限内,会作出出格的判断。白马皱眉。倘是做到这一步也不打算承认吗......

争执推搡间,他们已经相当贴近走廊靠窗的一侧。虽然看不太清窗是否有开着,耳边倒是能感受到空气在清凉地流动。大抵是朝向建筑外侧打开的。

非得让你在这里露出破绽不可。

后退了两步,白马后折了手臂。确认碰触到室外的风后,他便松开指尖。

那微小的金属部件在夜风中直直下坠,闪烁着划出银色的轨迹来。

也就在那一瞬间,黑羽停止了动作。他垂下双手,双眼也埋进刘海阴影里。方才争抢间的吵闹疏忽不见,仿佛那不过是战略式的演技。

那个侦探扔掉了钥匙。他试图对现状进行分析。

那,个,侦,探,扔,掉,了,钥,匙。

如果说“扔掉钥匙”就是对手的觉悟,对方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的失误是什么?

——再不济也不过是一直被锁在一起。

这对我们任何一方会有什么影响吗?

——除了有些讨厌与不方便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如果我在这里解开了手铐,所会导致的最糟糕后果是什么?

——暴露我是基德的事实。

对我有何影响?于对方有何优势?

不考虑无谋的虚张声势,那不过是对方已经知晓的事实。更何况那个侦探有说过“不会做任何事”。如果这一发言在逻辑上成立,这则说明——

不会对我产生危险的家伙,便不能算敌人。只是因为利益不一致便要站在对立面的话,这个世界未免也太黑白分明了。

在这一前提下,那个侦探虽不能算同伴,但同时也不属于敌对方。

他,暂,时,不,是,敌,人。

——论证终了。

“呵呵...哈哈哈......”

无所顾忌地笑出声来,黑羽抬起视线,目光是之前没有见过的傲慢与狂妄。

“居然扔掉了钥匙......真是帮大忙了。”

他的反应并非白马意料之外。相反,这正是白马期待的反应。

“为什么这么说?”

“从你这里逃走,比从一群警察那里逃走要容易多了,”黑羽歪过视线,“因为现在的你是一个人——在解开手铐之前。”

“要逃走吗?”白马好心情地站在原地,“我可不介意留黑羽君过夜——我会备好最好的红茶招待的。”

“可是我讨厌那样。”取出随身的开锁工具,黑羽开始工作,不再关注其他,“再说我也没那么喜欢红茶。”

只是因为讨厌吗......这理由太过单纯,以至于任何角度的理解都有过度解释之嫌。

“当啷”一声,接触了限制的手铐随重力落下撞击在地面,锁链也随而哗啦哗啦地落成一圈。目睹了对方轻车熟路的开锁过程后,白马握住恢复自由的手腕,活动着关节。

“明明一开始就能逃开的,”他玩味地看向收起开锁工具的怪盗,“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为什么?”恶作剧般扯起坏笑,黑羽拍了拍手算是收工。

“当然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也有从你这里逃走的能力啊——”

他的用词是“逃走”,因为侦探有试图在“抓住”。尽管对方说了“不会做任何事”,那没准也只是当时用以布下陷阱的话术。但是......

只是知道我是怪盗基德的事实,于他而言证据仍不充足。

逮捕的条件暂且无法构成。掌握不到关键证据的话,你所能证明的就只有自己的无能。

眼底是未加掩饰的挑衅,黑羽嘴角笑意不减。

——白马也挑衅般回望向他。

只是暴露他是怪盗基德的事实,对他而言并不是致命的。

反过来考虑,只需要掌握他所在害怕暴露的东西,便能堵住那个小偷的嘴,让他无可辩驳。

在那之前,你就尽管逃跑吧。

若是在缓刑期间能证明自己的无罪,那就试试看啊。

“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什么啊?!”

蓦地,一道属于女孩的声线切割了空间。中森青子正从走廊另一端向他们跑来。

“那个小偷都已经跑得没影了,你们还在聊天吗?!”

“在今天就能完成逮捕的话,未免也太顺利了,”分明是败北宣言,却被白马说出了理所当然的味道。他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开始就放在那里的宝石,“至少那个小偷没能得手,于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是...这样哦,”侦探的发言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地方,青子在试图怀疑之前便选择了相信,“白马同学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

“一开始是指......?”

“白马同学一开始就决定在展厅陈列假的宝石了吗?”

某种程度上,青子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自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黑羽有行动的机会。于是白马赞许地笑了。

“的确是这样。”

那天的逮捕行动就这么无功无过地落幕。“没能逮捕怪盗”对警视厅二课的警员们而言似乎已是家常便饭,大家都有些挫败,但都未因此而感到惊讶。中森警官的怒火与随之而来的反省会也早已是惯例。

“可不能就这么结束了!明天的社团活动就是反省会!”

留下这句话后,青子便没有再与他们同行,说是要等父亲一起回家。

似乎是时候解散了。黑羽会乘电车回去,而白马会由管家开车来接。在当日规模大到不可思议的“社团活动”彻底落下帷幕前,黑羽向白马伸过手去。

“好像没看到你把宝石还回去,”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如果还没还的话,能给我先看看吗?”

如此正大光明毫不避嫌的要求,倒是让白马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份暴露后,反而会采取另一种态度吗......

“宝石是我以个人名义向收藏家本人申请展出的,”在下意识地回以嘲讽之前,他发觉自己已经在进行解释了,“所以明天也会由我以个人名义归还。”

“个人名义?”黑羽看着他取出宝石,“......亏你能说服对方展出啊,对你刮目相看了。”

“明明发出了预告函的是你,”白马将宝石递给他,“真是毫无自觉的小偷。”

触到宝石本体的刹那,黑羽瞳孔一凛。不再有多余的动作,他将宝石递还回去。

“怎么,不需要进行查验么?”

“我不会对它进行查验的,”黑羽捻了捻指尖,回忆着方才的触感,“如果这块宝石没有经过掉包的话,你明天就可以去质问那位收藏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偏过眼瞳,“你拿到的,是货真价实的假货呢。”

假货?

白马蹙起眉。

商谈与交接的过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如果说,自一开始对方就没有打算提供真的宝石......

动机?缘由?

自己可能说了些多余的话。察觉到侦探神色的不对,黑羽立刻跳转了话题。“说起来,青子居然说明天要开反省会哎,”他“哈哈”干笑了两声,“那样红子不也要参加了吗哈哈哈——”

这不可笑。黑羽明白这一点。他们明天还能在社团活动室见到红子,某种程度上是因为白马向警视厅提供了虚假的讯息。制造出警备的破绽的是他,利用错误指示支走警员的也是他。

会在意身边的人的安危,会试图去挽救局面。在某些场合下,也会放下防备去相信其他人......

“喂,我说啊——”他出声喊过侦探的注意,却不确定对方是否有在听。

“听不到就算了,”黑羽耸肩,“反正我只说一次。”

以那样不经意的语气说出口的台词,于侦探而言却是致命的。

“你和我是同一种人,真是太好了。”

你和我是同一种人——怪盗对侦探这么说。

他说,这真是太好了。

一击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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