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云空在炼丹房专心炼药,门外弟子的攀谈声不经意传入她的耳中。
“听说剑尊和魔皇在邙山一战,老天保佑魔皇千万不要来我药王谷劫掠草药,药田上次被烧掉的那些可是况长老的心血!”
“嘘,况长老在里面炼丹呢,她要听见,定会再去寻魔皇复仇,掌门上次已经罚了长老一次,别再说了。”
“你们两个停下。”况云空“唰”地一声拉开门,面若寒霜,“你们将刚刚的事情仔细再说一遍。”
炼丹炉旁一位卖力扇风的少女也好奇探出头,她正是十万大山的妖修江三三。
不多时,况云空从药王谷出发,目的地是万剑山,她顾不上自己那炉炼制了半个月的丹药,回屋拿了还春丹的药瓶就准备出发。
江三三颤巍巍地站在本命剑上,况云空御剑的速度极快,她看见底下云雾氤氲,嘴里一路念叨阿弥陀佛,紧紧抱着况云空不松手。
就算是着急,也不必这么快,她简直快要跌下去了。
也不知道,摔下去还有没有命在?
不到一盏茶时间,她们就抵达了万剑山的山门,江三三双腿绵软,站在平地上止不住发晕,跌跌撞撞地搂着山门前的立柱,想要呕吐。
万剑山的弟子来迎她们,况云空见过他几次,据说是剑尊的亲传弟子。
她也不寒暄,直奔主题:“我听说白玥受了波及,她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乔伯坚沉稳道:“师娘无事,在忙着算账。”
“算账?”
江三三转过头,呆滞地问。
“是,被夷平的邙山属于哪个宗门的地盘,损毁如何,能不能重建,合欢宗和万剑山要赔多少钱,如何平摊这笔钱。”
饶是况云空见多识广,也没听这种病症,她呆了呆,脱口而出:“她脑子出问题了?快带我去看看。”
江三三晕乎乎地跟在二人后面:“你们别走这么快,等等我啊——”
这一路上况云空见万剑山弟子神色如常,还有不少剑痴弟子围在问剑台论剑,心里有了底,剑尊应当无事,只不过白玥的情况犹未可知,她从前可没听说白玥还管合欢宗的账。
她逍遥自在惯了,管什么宗主的事务。
一路上山,万剑山的花都开着,外界虽是深秋临冬,但受剑尊的灵力滋养,万剑山千万年都如春日美不胜收,白玥坐在洞府前的秋千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账本上摊着一朵盛开的桃花。
况云空见到她时,就是这样一副落花美人的场景。
没伤,没病,很正常。
白玥垂目算着账本上的数字,为言元一掬了把泪,这次破坏邙山的费用不少,就算万剑山和合欢宗平摊,也是近百年的收入。
这不公平。
一切的起因都在魔皇身上,凭什么凌霄宗只让合欢宗和万剑山赔款。
白玥几乎可以预见言元一看见账单时僵硬石化的表情。
毕竟刚上任就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可不多见,足以在年史里成为言元一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年史,白玥的心口又泛起细细麻麻的刺意,她忍痛咬了咬嘴唇。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脉搏,白玥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笑:“你们都来了呀。”
况云空不待乔伯坚出声,语气冷硬道:“别说话。”
发飙的医者很恐怖,白玥不敢轻易招惹,对乔伯坚点了点头,后者犹豫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离开,直到只剩她们三人,况云空脸色越来越阴沉,白玥但笑不语,江三三在一旁被她们之间的气氛吓得心惊肉跳,她捧着心口想象最坏的情况:“是不是受伤很严重?连药王谷都没有办法?怎么会这样?!”
她被吓得红了眼眶,白玥安抚:“真正的伤者在里面,我只是被剑气割断了一缕头发。”
只有江三三信她,况云空从脉象上诊断出她不愿提起的隐疾,端详着她的神色,忽地收回手指。
“帮我摘点新鲜桃花瓣入药,我们来的路上有一片桃林。”况云空对江三三说,后者不疑有他,立刻照做。
白玥轻叹:“骗人不好。”
况云空冷冷说:“那你呢?制造出自己很忙碌的假象,你能骗过万剑山的其他人,但是可以骗过自己和我吗?”
白玥手中的账本落在地上,惊起了一小片落花。
“……没想过要瞒你。”
况云空拾起账本:“我和你说过,别以为自己是修士就不注意身体,元气亏空,仙脉凝滞,小心渡劫的时候天雷劈下,你连抵挡的法术都使不出。”
白玥苦笑:“我以为合欢宗的修士天生没有心肠,从来都是自己骗人骗情,没想到有朝一日遭了反噬。”
“听说魔皇与剑尊在邙山一战,他们数千年没有见面,为何这么巧都现身邙山?”
“有些复杂。”
白玥靠在秋千架上,眼中泛着淡淡的迷惘:“我入了一场秘境,知道了自己还是凡人时的往事。”
况云空也在她身旁落座,将自己的灵力渡到白玥的体内,灵力顺着经脉游走,抚平旧伤:“这很正常,我们许多人在入门派前都是凡人,就连我也不例外,只是前尘如烟,漫长的岁月将它们覆盖,我现在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记清楚。”
“那确实是一段不好的记忆,所以我忘了。”
秋千架上缠绕的葡萄叶子掉在肩上,白玥夹在指间,扔掉了。
况云空的灵力暂时压抑住她心脉的不适,她咳了一声:“我有时候怀疑,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或者是自身都不愿回想的噩梦。”
也许言元一早就知道她的过往,所以劝诫她不要重蹈覆辙。
白玥陷入困扰的矛盾之中。
她经历秘境一事,知道自己从前作为凡人的过往,可那偏偏是一段尘封的痛苦记忆,她本能认为其他遗失的记忆也如此一般,尽是她一生的悲伤,悔恨和无能为力。
再加上安壬的背叛,魔皇与剑尊旷世一战,这些突如其来的意外扰乱了她的心神,她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好像只要忙碌起来,就可以暂时忘记这些忧愁。
况云空拆穿了她。
况云空不喜欢她暗自神伤的脆弱模样。
在她印象里,白玥从来都是洒脱恣意的女子,包括初见。
况云空说:“修士的寿命长达数万年,如果每每遭到了难事就这么折磨自己,我早陨落了。”
“你平日最爱对我说,要带我去看山,看水,看人间,不要整天浪费时间在炼丹房,这些道理你都明白,今天怎么钻了牛角尖?”
“往事不可追忆,更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就是——放下。”
况云空从地上拾起那片葡萄叶子,在手中转了转,向空中扬去,那是一道优美的弧度,葡萄叶乘风飞往不知名的远方。
白玥的目光追着它而去。
她看见了落日熔金,万剑山的山头被晕染成漂亮的橘色,远处的川流蜿蜒,从峻险的山峡中穿流而过,迢迢山河,昭昭日月,尽在她的眼前。
况云空一起欣赏着这幅盛大的美景,深深吸了口气:“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从现在起,往外看。”
白玥从来不缺朋友,从前是她识人不清,但总不至于因噎废食。
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的人。
如同当初她劝庾凤鸣的话。
那缕无由来的愁绪在落日壮美的景观中烟消云散,为剑尊的担忧重新袭上心头。
白玥起身:“这次多谢了,我去看看蔺清的情况,下次我去药王谷给你送上一份妙手回春的大礼。”
况云空看她这幅上心的模样,有了打趣的心情:“小白啊小白,你就这么护着你家剑尊,一千年一万年地护着,舍不得让那些邪魔外道碰他一下?”
白玥不假思索:“是。”
方才况云空有一句话说得极对,往事如烟,早年她和魔皇的旧情已不可追忆,既然她当下认定了剑尊,便会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再招惹其他是非。
白玥将在秘境中获得的龙蛋一起托付给况云空,后者将满满一瓶还春丹扔给她。
江三三摘了满束桃花回来,秋千上只剩下况云空一人,她迷糊:“白玥姐姐呢?”
她怀中的桃花鲜艳,况云空将龙蛋收入百宝囊中,评价:“不错,很适合作为探病的礼物,我们去合欢宗把账本送给言元一,顺便为他探探病。”
“啊?合欢宗宗主病了?什么病?”
“吝啬病。”
……
白玥去见剑尊前,犹豫了千万种可能性。
毕竟她曾答应过蔺清此生不再和魔皇见面,但她此番被无辜算计,也是无心之过。
白玥猜测剑尊可能会指出她和魔修交好的下场,可能会因她违背诺言陷入冷战,也可能……
他从此不再爱她。
她当初信誓旦旦地和剑尊说,她只是送庾凤鸣飞升,很快就会回万剑山,回到他的身边,但她在外耽误了太久,又进入秘境,和魔皇打了照面。
换做是她自己都觉得过分的程度。
过于深爱的人都会患得患失,剑尊也不例外,他常常会对着白玥的那些友人生闷气,白玥现在明白了那种酸涩的滋味。
她从前是怎么忍心将他一人留在万剑山的呢?
白玥在进洞府前做了几次心理准备,轻声走了进去,洞府里的光线很暗,只点了几支烛台。
白发少年躺在榻上,闭眸浅眠。
他穿着白色单衣,胸前露出一道道缠绕的绷带,上面还凝着斑斑血痕。即便在梦中,他仍没有放松下来,漂亮的剑眉紧紧拧着,白玥抬起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不安。
剑尊和魔皇之间的仇恨深重,不仅有她的缘故,更有灭门之恨,她咳血后尚在昏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听到刀剑相撞的轰鸣。
剑尊魔皇同是大乘后期的修士,实力相当,那一场地动山摇的打斗她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知道有多惨烈。
魔皇负伤溃逃,剑尊也身受重伤,整座邙山都被夷平,从此凌霄宗损失一个地盘,这当然是后话。
她清醒后,便见剑尊躺在洞府,据说是万剑山掌门得知她落难,匆忙前去相救,可还是晚了一步。
剑尊伤口流出来的血源源不断,白玥用尽了自己珍藏的还春丹,才勉强止住血,她为剑尊换上绷带,就去处理后续,叫掌门封锁消息。
特殊时期,她要提防魔域中人趁乱生事。
剑尊一直没有醒来。
白玥悄声上了榻,轻轻靠在他身侧,黑发与雪丝交织在一起,她凝望剑尊苍白的面容,眼泪顺着鬓角滑下。
她亏欠蔺清太多,无法弥补。
魂契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如果不是因为她执意外出,送庾凤鸣飞升,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个结果。
白玥不可遏制地想,如果魔皇真的杀了剑尊,她会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永生永世,再也——
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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