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玥等到剑尊苏醒,已是两日后。
她伏在榻边浅眠,整整两日的焦急令她彻夜都在照看剑尊的伤势,虽然况云空及时送来了还春丹,毕竟剑尊为魔皇所伤,伤口的魔气如入骨之蛆,难以根除。
白玥没有应对魔气入体的办法,原本还可以寄信给安壬,请她想想办法,安壬著写年史,见多识广,但经历秘境一事,她对安壬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何况安壬身为魔修,难保不会对剑尊心怀不轨。
况云空倒是在来信里提过魔气的细节,说如果不尽快去除魔气,万一剑尊堕魔,一切就会无法挽回,她正在翻找药王谷古籍,不过需要时间。
白玥心急如焚。
她知道修士一旦入魔,就永生永世都是魔修,再也没有重返正途的机会,剑尊是天下尊者,是数人仰望的神祇,他天生就应该迎着明亮曜日,受天道偏爱。
她不敢去想象剑尊堕魔。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愿去想。
剑尊受伤的消息只有万剑山的掌门知道,他寻来了一些灵丹妙药,忧心忡忡地说:“魔域的消息也被封锁了,我所料不错的话,魔皇也身受重伤,魔修暂时不会来万剑山作祟。”
这位掌门是万剑山被魔皇屠戮后,由剑尊一手扶持上位,行事作风颇为稳重,嘴巴也严实,白玥对他毫无隐瞒,让他去万剑山的藏书楼里寻找去除魔气的办法。
她自己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深夜里,白玥取出自己的本命剑,准备放入匣里,一道灵光落在她的面前,是本名剑化作的青年。
剑灵看不懂她的做法,它这数万年里从没有和白玥分开过,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白玥的手指在剑身上流连,她低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与他同去。”
这是最坏的打算。
如果剑尊入魔,她会不假思索地追随他,替他扫清一切障碍。
因为那个人是蔺清,所以即便和天下为敌,和正道为敌,她也会义无返顾地选择和他在一起。
她从来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觉悟,合欢宗人也向来随心所欲,就算剑尊堕了魔,一切再也回不了头,她也不会如世人一般放弃他。
他是正道,她也是,若他是魔道,那么她也跟着入魔。
三世道侣不够,她还想要以后的那么多时间继续和他在一起。
一颗水珠落在本命剑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白玥仰了仰头,依稀在笑:“如果真是最坏的打算,我就不能带你一起走了。”
剑灵是她的心血所化,伴她的时间不比剑尊少,但它大部分时间只是作为一柄忠诚的武器,并不多言。
她舍不得自己的本命剑在无休止的交战中损毁。
剑灵费力地理解着她这番话,终是枉然,它不懂白玥对剑尊的钟情,只是说:“若你不能与天地同寿,那么请在死前毁掉我,让我和你同葬。”
它不待白玥回应,就重新回到剑中。
白玥抚着冰凉的剑身,自言自语:“天地同寿这个念头过于痴妄,不过我答应你,在我死之前……”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深爱的一切。
安置本命剑的匣子被白玥好好收起,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伏在剑尊榻边睡着了,睡容恬静,比醒着的时候多了几分乖巧,和众人眼中敢上天入海的猖狂妖女判若两人。
白玥在外和在剑尊面前的形象,总是不一样。
她收敛了早年的任性妄为,变得柔情似水,那是只有心悦一个人时,才会显露的温柔俏皮。
所有人,包括庾凤鸣,他们每一个人都说白玥终于收了心,坠入了爱情的罗网。
他们都说只有万剑山剑尊才能收服三心二意的合欢宗妖女。
他常凝视着镜中的脸,试图寻找出白玥喜爱的理由,除却这张脸,还有剑尊过于耿直的性格,他别扭地学着弟子们求爱的方式,写情书,送礼物,白玥只是笑盈盈地不说话,反手勾住他的脖颈,主动凑近亲吻。
剑尊一直知道白玥的喜好。
她爱半山桃林。
她爱山巅旭阳。
她爱蔺清。
但是他无比清楚,这些只是一场梦。
梦成为泡影的那一天,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而白玥根本不会回头。
他探起身子往白玥身边移了移,胸口一阵撕裂的痛意,黑色的魔气附着在伤口附近,他额角淌下冷汗,硬生生调动灵气,强硬地吞噬了那丝魔气。
他的手指终于抚上了白玥的脸颊,慢慢向下滑动,移到了她的唇上,他的眸色渐暗。
白玥梦呓一声,半梦半醒地支起眼皮,有人影摇晃,她一个激灵,想到可能是魔修趁夜来袭,立即清醒过来。
她习惯得以心血唤出本命剑,剑灵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带有术法控制的匣子,来到她的手中。
但不是魔修,而是她朝思暮想的少年。
白玥松手,本命剑落在软绵绵的被褥上,消失不见,她愣住,眼中涌出喜色:“你醒了!我去叫掌门,我去给况云空写信——”
她语无伦次,剑尊拉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拢入怀中。
他用动作表明什么都不需要,他只要白玥。
白玥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她靠在剑尊怀里,不敢乱动,生怕压到他的伤口,她闻着药香独有的气味,倏地掉下眼泪。
白玥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悲怀春秋的人,对修士而言花谢了明年还能开,错过的风景还有下一次。
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寿命里,她唯一的患得患失只有剑尊。
还好他醒了。
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大概是,她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但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她将这些天自己的酸楚,还有无人能说的委屈统统发泄在这场哭里,她不必主持大局,不必承担一切,她可以在他怀中避过外面的腥风血雨。
她的眼泪多到要将剑尊胸口的绷带浸湿,她的泪混在血里,融成淡淡的红色。
后来,白玥哭累了,和他倾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庾凤鸣飞升,言元一的告诫,秘境中的故人和背叛。
剑尊一言不发地听着,抱紧了白玥。他不顾自己伤口的隐痛,疼痛能令自己清醒,也远没有他见到魔皇抱着她时,内心的惊痛。
魔皇知道激怒他的办法,两人几乎是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彼此所有的诡秘心思。
他们拥有相似的容貌,却又背负着不同的命运,注定是死敌,也是彼此宿命中的劫难。
剑尊的伤口又重新冒出血珠,他仿若不知,只是紧紧守着白玥,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像云烟般消失在这个世界。
白玥静静靠在剑尊肩上,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是片刻的岁月静好,是庆幸的劫后余生。
夜已将尽。
烛泪凝固,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铺在地上,朝阳冉冉,最先拂照在这片山头,光芒跳跃在白玥眼中。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剑尊一起在万剑山观赏日出。
其实她很喜欢。
在璀璨到不可直视的光里,剑尊吻上她的唇瓣,就像从前无数次,他的动作猛烈而直接,辗转在她的唇齿间,白玥脸色绯红,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
其实她很喜欢。
彼此的呼吸交融,喘息之间,剑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她求取一个答案:“阿玥,下一世,我还来找你。”
她是整个修真界的白月光,他知道有无数修士对她心怀爱慕,他期盼这轮月光只照向自己一人。
魂契只差最后一步。
白玥眼眸湿润,莞尔笑起来,恰似山间桃花明艳动人:“好。”
千古无人修得魂契,那么她来做第一人,千古没有合欢宗弟子获得挚爱,那么她来打破这个诅咒。
魂契修炼的最后一步,她唇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是剑尊咬破了她的唇,用血在自己的元神上镌刻下她的名字。
白玥。
不论来世她换了容貌,改了姓名,还记不记得上一世的爱人,他都会找到她。
穿越生死和身份的距离,再去爱她。
如此永恒的时刻,白玥望向他熟悉的容颜,心脏却漫出一阵又一阵的悲恸,就像是桃花开到最盛时,不可避免接下来的凋零,她不愿拾起枯败的花瓣。
也不愿接受离散的结局。
其实她很喜欢和蔺清看过的日出,其实她很喜欢蔺清拥吻自己时的放肆,其实她很喜欢蔺清,喜欢到刻骨铭心的程度。
但他总是不信。
说出口的话不一定是真,藏在心里的也不一定就是虚假。
白玥陷入这场旖旎的梦里,永远也不想清醒。
凌霄宗。
宗内的钟声响了三下,众弟子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凌霄宗宗主作为正气盟首,千年前炼制出可以感知魔气的神器,置于宗门内,钟声一响,便知天下有人堕魔。
正在落叶飞花中对弈的两人同时抬起脸,一人是清俊风雅的凌霄宗宗主,一人是神机妙算的星机阁阁主。
后者架在眼前的蓝色晶体上晃过一道白光,她胜券在握地笑:“这局看来是我要赢了。”
凌霄宗宗主放下黑子,对着已经分出胜负的局势唉声叹气:“上次邙山的账言元一拖着还没送来,这次又有正道堕魔,正气盟哪来的悬赏金,唉……当个盟主真不容易。”
“不知是那个门派的弟子堕魔,如果是无关紧要的魔修,暂时搁在一边也无妨。”
“说得正是,那我们继续下一盘。”
“这次,我还赌我赢。”
须臾,一只不起眼的纸鸢从凌霄宗飞入云霄。
合欢宗。
言元一久久伫立在庾凤鸣飞升的后山,这里的天色他纵然看一万年,也看不够。
庾凤鸣还在合欢宗时,曾受不了他软磨硬泡,答应来后山同他一起赏景,夜里起风的时候,山下城镇会亮起一片绵延的灯火,他手中也有一盏灯。
只为她而亮。
可惜现在是白天,烛火之光不可与日争辉,只能黯淡地摇晃。
他刚刚收到消息,大自在殿的主持堕魔了。
他擅卜卦,从接任宗主时就隐隐不安,天下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这只是一个开端,他卜到的另一个卦象和白玥息息相关。
是死卦。
他知晓白玥所有往事,他答应过庾凤鸣,会将这些事封存起来,直到白玥生出怀疑,亲口向他询问。
他永远不会打破自己的承诺。
而这一天,也不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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