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失色，风在她耳边呼啸，像是无数人的嘶吼。

被她负的那些人，被她杀的那些人，他们纷纷在风声中嘲笑着她，他们纷纷都是她的业障。

她一路乘着本命剑，破开迷障般的云雾，冷气窜入喉，牵连着一阵压抑的痛楚，她没有停下，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她身上的血液已经干涸，红衣破损，连稀世凤冠都摔碎在地，整个人狼狈不堪，但是一双明眸依旧。

若有熟人在场，依稀可以辨认出白玥的身份。

万剑山道侣大典，合欢宗长老白玥袭杀剑尊，趁乱出逃，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短短几息，已经天下皆知。

追兵在后，前途未卜。

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白玥抬袖抹去嘴角渗出的血，那些挣扎着叫嚣着复苏的记忆，又可不控地侵袭进她的脑海，霸占了她的全部思绪。

那应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白玥姓崔，她是崔家女。

崔家追随女帝在乱世起兵，助她创立赤凰王朝，功不可没。

她的父亲时任中书主事，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官，几位叔伯却位列三公，凡是她走在街上，随随便便就能遇到崔家的门生，家中父母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常说你几个堂兄弟已辅佐女帝，不求你为崔家显赫留名，余生遂愿安康就好。

崔白玥那时远远不会想到以后的岁月，她只顾着翻墙逃课，和于家的儿郎一起骑马捞鱼，尽管女帝钦点了她和三皇子的婚约，她也没有当回事。

女帝的皇子那么多，哪天城楼塌了砸下来十个有八个都是皇妃人选，这个头衔无法约束住她率性妄为的天性，她每日最关心的事，无非就是堂哥从宫里赏赐了什么新鲜瓜果，长姐今日为她摘了几朵桃花，父亲下朝途中有没有记得给她买最新的胭脂水粉。

崔白玥前十六年活在鲜花锦簇中，人人捧她爱她，她交好的那位姑娘也不例外，出身尊贵，拥有一头如织如瀑的墨色长发，微笑的时候绿眸透出几丝狡黠和算计。

好友的父亲是尚书左仆射，师殷大人。

师家和崔家势同水火，整日在女帝的案上相互弹劾，崔白玥那时不懂女帝的制衡手段，不懂崔家忧心忡忡的顾虑，只顾拉着好友一起逃课，去郊外骑马射箭。

在家人的宠爱下，在赤凰二十一年，女帝寿辰的元夕前，皇权磨刀霍霍，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降临在崔氏一族的身上。

一夜之间，入宫觐见的父母，长姐，哥哥都没有回来，崔家从未这么冷清，遭逢大变，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厚厚的被子里，颤抖着流泪。

和秘境相同的是于令寻偷偷带她逃跑，将她藏到了自家的空宅里，她一连躲了三天，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她的存在，包括尚书左仆射之女，她的好友。

好友被女帝作为亲生血脉接回宫中，立为皇储，准备接手这条以血铺就的皇权路。

这条路上，只允许一人独行。

女帝杀尽了崔家人，更令崔梅君服毒自绝，女帝自认慈悲地留下崔白玥的性命，准备为心爱的继承人留下一个孤臣。

崔白玥冠着崔姓，身边再没有了幕僚和影响力，最适合在这诡谲的朝堂里为皇女冲锋陷阵，拨弄风云。

将整个朝堂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将所有的明枪暗箭独自吞下，就无人会对皇女不满。

崔家的血没人心疼，崔白玥流出的血泪同样无人关注。

那年元夕，女帝寿辰，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平静地接受现实，从此成为皇女手中的利刃，她却做出了一个惊世之举。

女帝命丧她手。

女帝城府深不可测，唯一算漏的大概是崔家虽灭，但根基庞大，行刑人也曾受过崔家恩惠，暗中放过了他弟弟的性命，他从此忍辱偷生，崔氏的门生遍布朝堂，总有人和他一样深恨女帝，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崔白玥劈开一条生路的人。

她从火光中骑着弟弟的白马，一路借助着那些人职位的便利，从羽都全身而退，渡船东去，踏上一条不归的逃亡路。

她千里迢迢来到合欢宗，满身血腥，满心仇恨，拜入师门。

当时的合欢宗宗主说：“你今后入了合欢宗，就忘掉前尘过往，就叫白玥吧。”

她从此舍弃崔姓，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姓氏下的滔滔血仇，开始学着和寻常弟子一样，上上宗门大课，每日缠着师兄教习心法。

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偶尔想起她的前半生，会觉得那么渺远，她已经快要想不起父亲和姐弟几人的面容，她浑浑噩噩地飘荡在人间，像只失去姓名的孤魂野鬼，彻底改头换面，心里空落落的，再也找不到家了。

她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白玥从合欢宗下山，四处游历的时候，无数男人为她的美貌折服，她同他们**，合了眼缘便春风一度，然后继续这条游历路。

她无法轻信任何人，既然当初和她情谊深重的皇女都能为了帝位舍弃她，在这个世间，谁又会将她视作真爱，将她护在掌心，心甘情愿地挡去所有风浪？

她唯一爱过的亲人逝去。

再没有人会那么爱她。

白玥的名声越传越广，她聪慧过人，在合欢宗的心法上颇有研究，渐渐地，整个修仙界都知道合欢宗有个妖女，摄人心魄，却来从不谈真情，令人又恨又爱。

拜在她红裙下的男人很多，可都是那样无趣，那样普信，总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她的自由，为她戴上爱的枷锁。

白玥冷笑着将收到的纸鸢传书撕碎，从云端扬去。

合欢宗宗主常说她是天才，赞许她从不被情爱的外表迷惑，只有这样才能参悟天道，羽化飞升。

那位宗主不是庾凤鸣，更不是言元一，他姓甚名谁白玥已经忘记，毕竟那是她第一世的故人。

白玥下山游历的两千八百一十三年，她快要厌倦这无聊的情爱游戏，准备尽快飞升，结束这漫长又索然无趣的一世。

阴差阳错，她半途遇险，被蔺清所救。

剑尊蔺清之名她早有耳闻，更是元阳在身的大乘修士，白玥瞧着对方恰似少年的俊容，想了想，本着不亏的原则，瞬间黏了上去。

蔺清对她避之不及，他婉拒了各种礼物，冷冰冰地说：“男女有别，姑娘自重。”

这话倒像是大自在殿的那帮佛修所说的话，白玥被勾起了兴致，她对于轻易到手的猎物没有兴趣，总喜欢挑战困难，就像还在羽都时，她逃课也要降伏的一匹烈马。

她不管不顾地黏着蔺清，死缠烂打了他许多年。

蔺清初时对她没有什么好态度，他分明拥有一张俊朗的少年容貌，整日却冷着脸，不和她言语，一心舞着手中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白玥红衣翩翩，斜躺在树枝上，看他舞剑也是一种视觉的享受，谁都会被外表所惑，她也不例外，尽管蔺清不近人情，不懂怜香惜玉，她还是欢喜的。

蔺清练完了剑术，额上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收剑的动作干净利落，稍稍抬眸，便撞入白玥身上极少的布料，裸露出来的白皙肌肤。

他如被蜇了眼，迅速扭过头，白玥饶有兴致地发现他的耳朵红透，她在树上偷偷地笑，笑蔺清也如真正的少年一般纯情。

她逐渐找到了勾着蔺清的方式。

蔺清拥有近万年的寿命，但初涉男女之情，他别扭地梗着脖子，不看白玥故意裸露的玉体，将自己的外袍替她披着，直到将她牢牢裹成一个结实的粽子，自己则推门而出。

白玥倒在榻上失笑。

她和蔺清在一起的时候，心肠都莫名柔软了半分，蔺清会带她跨越半个大陆，去观摩剑圣遗址，她在路上单方面生着闷气，待到了遗址附近，有落英缤纷，她又被蔺清容貌所惑，长久地凝望着他，心底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在飘渺云海中，在崖顶的万道霞光中，月亮只剩下一条浅浅的影子，他手中的本命剑熠熠生辉，更是他身上无法直视的光亮，使白玥根本移不开关注的视线。

她坚硬的心陷下去一块。

被羽毛轻轻刮过，带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白玥想，她大概是羡慕蔺清的。

羡慕他少年成名，羡慕他修仙之路平稳顺利，羡慕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本心。

人总是容易追寻自己没有的事物，容易爱上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那么她对蔺清，算不算爱呢？

白玥无法分辨，她在万剑山一待就是许多年，蔺清逐渐习惯了她的陪伴，他还是寡言少语，只有在约她论剑时，他才会显露片刻的柔情。

少年轻轻吻上了白玥的唇瓣，那根本不算是一个吻，只是蝴蝶轻盈地落在了她的唇上，雨水落下沾湿了她的唇角，白玥的心脏微微悸动了一下。

蔺清的眼眸格外干净清冽，是浅浅的碧色，白玥从中没有看出任何欲念，只有一片纯净的水光。

仿佛他能看穿白玥的所有心思，尽管如此，他依旧爱她。

她忽然心生怯意。

崔家从没教过她怎么爱人，合欢宗则教她不对任何人托付真心，可她历经千帆，了解过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知道他们的爱欲只是消遣的玩乐，就算是一见钟情，也是对这具皮囊而已。

他们爱她伪装的乖巧或妩媚，爱她的体贴入微或张扬霸道，那些都是她夺取元阳的手段，都是合欢宗的课程，从没有出自本心。

她将真实的自己封闭隔绝在无人的孤岛，烧毁了所有船只，没人可以触碰她残破的心事。

蔺清是一个例外。

他对白玥的故意接近视而不见，但会带她去看崇山峻岭，看江水滔滔，白玥曾经随口一提她喜欢灼灼桃花，他就在万剑山栽种了半山桃林，只为她转头就忘的一句话。

白玥陪他仗剑天涯，荡平所有不平事，陪他踏平四野，除恶扬善，抵挡魔修的种种阴谋诡计。

蔺清的剑光凛然，他将白玥护在身后，一剑磅礴斩长虹，逐月飞星落九天。

到后来，白玥已然忘记了和他走过多少条相同的路。

长虹，星月，银河，皆是她的悸动。

朝朝暮暮，都是他。

白玥对自己说，如果她可以演一辈子，那算不算就是爱情了呢？

她始终没有得到蔺清的元阳，那似乎不重要了，她陪着他走过的一段段旅程都可以写进人间的话本，都是属于眷侣的佳话。

又是一年元夕，白玥和他在人间的城镇漫步，看无数的灯笼高悬，投下了五颜六色的光，蔺清牵着她的手穿过泱泱人群，在这一天，他不是剑尊，她也不是合欢宗妖女，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爱人。

这条路很长，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她身侧的光影晃动，那是许多光阴荏苒，蔺清一直没有变。

少年心性是热烈又真诚的，他在万众瞩目的元夕节上，对她求亲。

蔺清素来不会说话，习惯寡言少语，他此生说过最长的话语，是对白玥告白。

没有千篇一律的求亲书信，他将红衣女修带来她喜爱的人间，她喜爱的热闹氛围里，将自己一腔爱意全部交付给她，然后由她抉择。

白玥无数次元夕穿梭在羽都的街道上，观赏着栩栩如生的巨大灯笼，又在元夕和亲人诀别，一意孤行地离开了家乡，她的喜怒哀乐，都和元夕息息相关。

蔺清等待着她的答复，他表面看不出忐忑，无论何时都是冷淡的表情，但白玥知道这是他掩饰紧张的假象，他呼吸紧促，眸底盈着灯笼的潋潋柔光。

白玥的心潮涌动，最后一块坚硬的外壳也彻底剥落。

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剑尊夫人，与蔺清耳鬓厮磨，他的体温低于常人，嘴唇总是带着凉意，白玥喜欢吻他，又在他沉醉时抽身而去，总是对这样的小玩笑乐此不疲。

婚后的日常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们离开万剑山游历，看遍人间许多风光，他陪白玥花前月下，他陪白玥大梦一场，白玥真的忘记了自己是合欢宗女修，她就可以这样和蔺清一生一世。

这是她以为的地久天长。

女帝联动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