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低垂,悠悠长夜,全靠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幽幽燃着,抵抗无尽黑暗的侵扰。
四下宁谧,连半分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两人静静坐着,白玥握紧了手,瓷片深深扎进血肉,血滴在地上汇成一片小小血泊,她眺望着山下的城镇,看不到一丁点灯火。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约庾凤鸣来这里赏景了。”
言元一藏起情绪,饶有兴致地问:“说说看。”
“她看着山下遥远飘渺的灯火,就会留意到你为她点的那盏灯,这也是合欢宗的手段。”白玥扯扯嘴角,掩饰自己情绪的崩溃,“只是她心有所属,任你怎么花费心计,也是无用。”
现任合欢宗宗主言元一深深爱慕庾凤鸣,也是她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的内情。
彼时她失忆刚醒,剑尊为了万剑山被屠的事前后忙碌,她心有戚戚,留在合欢宗养伤,又被庾凤鸣赶去给新入门的弟子上大课。
她边腹诽庾凤鸣的为人,边往课堂走。
从没见过伤员还要当讲师,这个宗主可算被她当明白了,自己闭关不出,反倒让长老出苦力,白玥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当上宗主,定要把庾凤鸣从洞府里拖出来,去外面游街示众。
她想着想着,心情舒畅了不少,冷不丁从前头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我赞同。”
刚回宗门的言元一听到这番不小心说出口的壮志豪言,意有所指地笑言:“你能将她从洞府拖出来的话,我推举你为下一任宗主。”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
除非庾凤鸣飞升或陨落,这宗主之位才能由他人继承,等到白玥顺理成章当上宗主那一天,庾凤鸣早就不知身在何处。
白玥如遇知己,从此和他成为挚交。
言元一这趟回到合欢宗,也再不外出,安心长留此地,在宗门大课上任教了许多年。白玥在堪破人心的天赋远胜他人,有时只凭借他提起庾凤鸣时的眼神,就猜中了他暗藏多年的心思。
整个宗门里除了她,无人知晓此事。
直到庾凤鸣飞升,他也没有将这番心思展露在她面前。
如果这里有酒,白玥真想和他碰上一杯,她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意:“不得不说,她的眼光真不好。”
言元一目不转睛地看向她,眼眸里堆聚起和煦的笑,温声道:“我也觉得。”
——不得不说,我的眼光真不好。
——我也觉得。
白玥的肩膀颤了一下,被他看破心中所想,也不必伪装什么,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悲切,泪水簌簌地落下,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来愈强烈,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在情绪的沼泽里。
这就是庾凤鸣得知佛子飞升时的心情吗。
真相突如其来,根本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一下将她拽入了刀林火海,等到她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止不住的疼。
地上的灯盏晕成一片温柔的光,白玥伏在石桌上,泪水大颗大颗混入布料,婚服早就染了血,变成脏兮兮的暗红色,又掺入了她无望的泪水,变成了整个人生的投影。
言元一无声长叹,他也讨厌着这个漫长的夜晚,明知庾凤鸣从不回头,他仍无法阻挡自己汹涌的爱意。
他语气如常地问:“小白,你知道庾凤鸣为什么和佛子相识吗?”
他明知道白玥不会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是我将佛子介绍给她的。”
他试图满不在乎地笑笑,但失败了,唇畔转为一个苦涩的弧度,直到现在他还能想起自己将身中情毒的佛子介绍给庾凤鸣时,后者骤然亮起的眼神。
他是接引庾凤鸣入合欢宗的师兄。
他亲自介绍了别的男人到她榻上。
最后后悔的人也是他,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爱恨的资格。
“我不止一次回想,如果我没有控制住爱欲,现在的局面会不会不同,所以我为自己算了一卦,是大凶。”
他啄了口茶,将往事看作清风,习惯性忽略着心底的隐痛:“我对她的爱意可以驱使我做任何事,我能为她堕魔,我能杀了佛子,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爱我。她的眼神不会为我停留片刻,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想到最后,她记住我的只是恨。”
白玥抬起通红的眼眸:“你为我算的卦,我想听一听。”
“是大吉。能够扭转乾坤,前途光明的卦象。”言元一笑,“你和我不一样。”
“……我看不出。”
“你知道合欢宗为什么能够自由行走在正魔两道之间,而不受正气盟制约吗?”言元一没有回答她,转而询问。
见白玥低眸不语,他道:“自合欢宗创立以来,第一任宗主就有遗训,凡合欢宗弟子,不必困于正魔两道的鸿沟中,我们不似药王谷有救世的责任,也不似万剑山有荡平天下不平事的使命,合欢宗弟子想做什么,凭心就是。”
他拨开自己斜分的额发,露出额上鲜艳的繁复花纹。
这是独属于合欢宗的印记。
合欢宗弟子行走江湖,常因行事作风过于自我而受歧视冷待,有人说他们顶着正道之名,却天性放荡,修炼心法异于常人,不屑同他们一路。
魔修则怀疑他们来去魔域,心怀不轨,是正道派来的卧底细作。
合欢宗看似逍遥自在,实则每个人都被困在无形的枷锁中,难以遂愿。
言元一端正了面色,肃然道:“小白,你此刻最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合欢宗不会成为你的阻力,更不会是你的敌人。”
“哪怕你会失去这个宗主之位?”
“是。”
“哪怕……”
言元一打消着她的顾虑,他的态度温和,语气坚定:“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前。”
就像那年夏日,他和白玥讨论着将庾凤鸣从洞府拖出来的办法,他也是这样坚定地赞同白玥,认同白玥。
白玥缓缓呼出一口气,鼻子酸涩:“你还在我身边,真好。”
言元一取出一方干净锦帕,微笑:“我的荣幸。”
白玥用锦帕轻轻擦过脸上斑驳的泪痕,言元一替她挑着右手手心上的尖锐碎片,责怪:“一杯好茶,你一口没喝。”
如果饮下这杯茶,她能暂离忧思,一夜好梦。
白玥任他医治,眉头都没皱一下:“下次吧。”
她想要这个夜晚再长一点,能够斟酌考虑的角度再多一点,可是然后呢?
她不得不继续去走自己的路,她的路不在合欢宗。
这条路上她孑然一身。
白玥仰头望月,今夜无星无月,只有一片阑珊,待言元一替她包扎好伤口,她收敛好了所有情绪:“我准备回万剑山了。”
言元一放开手,这次他没有挽留,没有劝告,只说了四字。
“一路顺风。”
唯一的灯火在她身后远去,更将言元一的身影远远抛在后面,在凄寒的冷风中,她御剑向前,一路越过无数崇山峻岭,江水滔滔。
只有她一个人。
游历的那百年,她和蔺清一一踏足过这些地方,他们乘船渡江,漫游城镇,甚至和凡人一起欢度元夕,他们在镇上买了一间宅子,在那里赏花听蝉,扫叶堆雪。
从前丢失的记忆猛烈地向白玥反扑而来。
将她淹没,将她吞并,她的整个脑海中只留下一人。
他那时不像真正的剑尊,再没了护守天下的志向,只陪她花前月下,缠绵悱恻,她天真地以为,那就是永远。
可惜永远只存在于最深爱的时刻,等到相看两厌的时候,就变成了永不相见。
她多么希望自己和蔺清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们当真没有相看两厌。
在天下广为流传的话本中,是她和蔺清归隐万剑山,再不过问世事,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她期盼着这个故事永远流传下去,只要不涉及后面的篇章,她就是永远爱慕蔺清的合欢宗妖女。
她陪他仗剑天涯,陪他踏平四野。
他陪她春花秋月,陪她大梦一场。
蔺清永远是少年模样,她永远可以躲在他的怀里,避过外界所有明枪暗箭。
可惜这个永远只有三世。
……太短暂了啊。
短暂的回程来不及细数一遍所有的过往,就踏上了万剑山的土地,白玥离开还不到一天,洞府前被下了咒法,除了她,无人可解。
剑尊已醒。
况云空临行前给他服用了丹药,更敷了外伤药,她的医术总是妙手回春,从无例外。
白玥站在阴影里,默默凝望那张熟悉的面容,竟觉得恍如隔世。
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三世加在一起,是不是别人眼中的一场笑话。
是她自己搞砸了一切。
剑尊敏锐发觉了她的气息,他低低咳嗽一声,捂住胸口,隐忍地蹙起剑眉,白玥从黑暗里走了出去。
“我和况云空去药王谷寻了些珍贵草药。”她一切如常地坐在榻边,拿出况云空为自己准备的丹药,递给了他。
剑尊身着白色单衣,平日束起的长发难得披在身后,他本是俊朗的少年容貌,受伤后无端多了一丝脆弱的不安。
他垂眸望向白玥摊在手心的丹药:“……我以为你和他走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我不会和他走。”
剑尊听了她的承诺,静了一刻,却道:“我有时宁愿你骗我。”
白玥压住汹涌起伏的情绪,竟咬破了嘴唇,以血起誓:“我此生唯一的爱人只有蔺清,若违此誓,便让我……”
生生世世,痛失所爱。
“生生世世,求而不得。”
白玥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哭过的迹象,她抢先开口,为了让剑尊安心,更是为了稳住自己那颗摇摆不定的心:“我们的婚事,再办一次吧。”
她爱的人从不是魔皇,尽管他们拥有着相似的容貌,但白玥可以分辨出来,他们不一样。
白玥原以为自己能分辨出来。
她的眼底蕴着泪意,剑尊呼吸一窒,缓慢地擦去她脸颊上跌落的泪珠,放轻嗓音,其中有不自觉的迷茫:“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是我的错。”
白玥阖上双目,泪水滑落,她呢喃:“与你无关。”
是她喜欢蔺清,是她常年喜欢黏着蔺清,更是她接受不了蔺清身故,从绝望中找了一条不归路。
天下稀缺的九转还魂丹果然还是错了。
白玥和剑尊共枕而眠,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在他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她的泪水又顺着鬓角滑落,她笑着说:“明日照常大典,我迫不及待想要成为你的道侣,想要成为剑尊夫人,我忍不了哪怕一天。”
她是这般急切,无需观礼的宾客,祝福的挚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婚服,不要发冠,哪怕只是一场简陋的,只有两个人的道侣大典。
和蔺清的道侣大典是她一世的夙愿,更是三世本心。
剑尊夫人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还是一种镌刻在骨血里的深刻意义。
这次没有雪花飞笺,没有十里红妆,翌日等待他们的只有寥寥弟子,这是一场并不奢华,足够清净简素的大典,白玥很喜欢。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况云空不知,左睦不知,就连言元一都不知这场大典的存在。
在清晨的薄光中,她一夜不眠,沉默着睁眼到了天亮。
从剑尊这里知晓了道侣大典照常的消息,万剑山掌门化繁为简,尽心准备着力所能及的一切。
白玥没有让女弟子替自己梳洗打扮,剑尊接过她手中的梳篦,替她梳着及腰的长发,两身婚服整洁如新,沉重凤冠在阳光中闪着璀璨的光。
剑尊想要为她奉上最好的一切。
今日还是好天气。
在吉时到来的时刻,白玥走上高阶,发上身上的配饰叮当,血玉招摇,她迎着过分绚烂的光线,一步步向上走,她觉得阳光太灿烂了些,刺得眼睛生疼,想要躲避。
剑尊站在前方,意气风发,他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了昨天的伤势,用粉遮掩了失而复得的憔悴,重新束起了长发,整个人站在光里,看上去亮堂堂的,不沾一丝烟火尘埃。
他在光阴的旧诗卷里熠熠生辉,她摸索着翻过残旧的书页,再也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道侣大典。
他们要一起走上万剑山的石阶,无法御剑,从山门走上数百级阶梯,到了万剑山掌门面前才算礼成,等到掌门为他们奉上祝佑,弟子长老,峰主掌门伫立一侧,准备好了恭贺的词句,女弟子们将篮子藏在身后,里面堆了满满的桃花花瓣,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在这片她喜欢的桃色氤氲里,她会成为真正的剑尊夫人。
她迎着那些羡慕,那些欢喜,那些围聚在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一步步向他走去,剑尊对她伸出手,唇角弯了弯,笑容完美无缺,今晨他在镜中一次次练习,不**份,也足够爱意。
整座万剑山无声注视着她即将嫁给剑尊,即将搭上剑尊的指尖。
一阵风过,桃枝轻晃。
在万众期待的围视中,血滴滴答答从银白剑身上滴落,他脸上的表情僵住,如同一张崩坏的假面,观礼的弟子失声尖叫。
桃枝从断了的枝头坠落,坠入满地的落花丛中。
白玥的本命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她这柄本命剑上不知嗜了多少心上人的血,银白剑身缓缓被殷红的血液浸成赤色,照着他支离破碎的绝望。
白玥完美的妆容上泄出一丝虚妄的笑,转而化作凌厉的恨色:“你怎么——还不去死?!”
剑尊抬手握住剑身,手心立刻被凛然剑气割开无数血痕,他毫不在乎,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利剑,哪怕废掉一只手也不在乎,他喉头滚动,不甘又悲戚地问:“为什么?”
弟子目瞪口呆,怀疑她为情堕魔,怀疑她早和魔皇有了首尾。
万剑山掌门看她的眼神也变了:“莫非你真的……”
白玥一路行来,她走上了那么多级台阶,她从前寻欢作乐,第一次和蔺清举办道侣大典的时候,从不在意有多少级台阶。
她不要自己走,要蔺清背着自己,少年剑尊不顾旁人的劝阻,亲自背着她,一步步上了玉阶。
她好笑地看向蔺清耳下晃动的赤色耳穗,轻飘飘地想。
真傻。
迟早是要分开的。
如今她一步步数着,一步步登上剑尊的身边。
整整九百七十三级阶梯。
原来那个时候,他走了这么久。
蕴在眼眶的热泪终究没有落下,她展颜轻笑,额上的合欢花印闪耀夺目,耳下的赤色耳穗熠熠生辉。
“因为你杀了他。”
他杀了她的爱人,杀了她的三世道侣,杀了她的心上人,却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和她如胶似漆,和她赏月看花,还抱着永远在一起的祈望和她成婚。
蔺清的剑断荒野,而她囚于苦厄,在最后一刻大梦终醒。
她爱着这个天下,爱着人间山海,爱着明珠花簇,也热烈地爱着他。
现在她目之所见,皆是一片血海猩红。
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替他报仇血恨呢?
众人不明所以,唯有剑尊听到她的话,脸色霎时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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