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在她面前总是舍弃了刚正威严的姿态,甚至连尊严都抛下,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大型猫科动物,就这样委屈又脆弱地抱住她。
白玥鼻子酸涩,轻声说:“我不走。”
剑尊没有松开手,他垂着头,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唇角漫出血沫。
他的意识沉浮,拖着自己往虚空中下沉,就快要握不住白玥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说道:“别去魔域……别跟着他走……”
魔域是白玥的禁地,亦是蔺清的,他发上的白雪飘零在了魔域大地。
世上仅有一枚九转还魂丹,白玥用在了剑尊身上,但如果同样的场景再来一次,她救不回他了。
魔皇对她的执念深重,他扬言只要白玥和剑尊举办道侣大典,他一次次阻挠,就算药王谷准备了无数还春丹,剑尊也经不起这一次次的重伤。
白玥沉默无言。
其实她早有解决办法,只要自己突破大乘后期,仗着海潮剑法和剑尊共赴魔域,定可以袭杀魔皇,只是剑尊不愿她再踏进魔域半步。
她守着这道底线,踟蹰不前。
剑尊靠着白玥,他伤口的血洇湿她的婚服,白玥这才知道他的伤势有多严重,他用尽力气说完那句话,晕厥了过去。
白玥费力地将剑尊移到榻上,今天本应是大喜之日,她婚服上洒满的不是鲜花,而是无穷无尽的血。
魔修的血,剑尊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
似乎自她游历归来,决意与剑尊修炼魂契,举办道侣大典,一桩桩的意外接踵而来,总有人在冥冥之中阻拦着她。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道?
白玥想起言元一的卦,她不信天道,纵是天道要拦在她和剑尊中间,她也会执剑劈开,若是鬼差要抢剑尊的性命,她也不惧地府同归。
她守着剑尊,守了整整一个晚上,同样的情景在不久前也发生过。
她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直到日头微熹,她伏在榻边浅寐,有人碰了碰她的肩,白玥睁开眼,见况云空眼眶通红,对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她说:“江三三死了。”
江三三的死不在所有人的预料,白玥大脑一片空白,和况云空来到外间,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昨日没有在观礼的宾客中找到她,以为她没来,回药王谷后,左睦失魂落魄地来寻我,说江三三死在了十万大山。”
白玥听她所说,有些好笑,等她慢慢意识到了什么,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若非知晓况云空不可能拿这件事哄骗她,她简直要以为是一场所有人联合起来的天大玩笑。
白玥愣愣,嗓音干涩:“……什么时候的事。”
“左睦说,他前日在洞府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朦胧间好像看到江三三来过,和他说了什么。他清醒后看见狐妖姐妹在哭闹,说是和江三三约好了有事外出,却在约定时间没看见她,左睦派人在十万大山仔细搜索,最后找到了……”况云空哽了一下,艰难地说,“江三三的遗体。”
她说着说着,侧开了脸,白玥看见有泪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她陪着我那么久,老说什么报恩,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十万大山会是她最好的归宿,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妖修远比药王谷的药童好……小白,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从前嫌着江三三总在药王谷吵闹,妨碍自己炼丹采药,骤然听到她遇害的消息,还以为在梦里。
那场梦极好。
风和景明,她研究的药田都开满了草药,招呼着江三三一起背上药篓,少女蹦蹦跳跳,头上是一对还没学会怎么掩藏的猫耳朵,回头对她展颜一笑。
况云空停在原地,目送她哼着歌慢慢远去,被药田的草药掩盖。
她眼睁睁看着江三三的魂灯熄灭,头一次觉得自身无力。
都说药王谷救人救世,她从前救了无数人,现在却连朋友、知己,家人都救不回来,不禁心灰意冷,对人生贯彻的目标感到迷茫。
“她在哪里?”
白玥冷静地问。
“还在十万大山,我请左睦为她立了牌位,送她长生。”
白玥往前走,走到洞府外,明艳阳光照在她的面上,刺得睁不开眼,她才恍然想起已经又是一天了。
江水东去,北雁南飞。
已经逝去的人永不回来,而她站在原地,目送着熟人接连陨落。
她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又或是自己毕生所爱。
统统……敌不过天道。
白玥和况云空抵达十万大山的时候,外面正在举行江三三的丧礼,她素来人缘不错,姐妹好友多是妖修,纷纷围在墓前,哭作一团。
还没学会掩藏尾巴的狐妖妹妹哭得最凶:“她明明和我约好了,我们要一起去采摘灵果,但是她爽约了,她从来都不迟到,我早该知道她出事了,如果我能再早一步,呜……”
狐妖姐姐将她揽入怀里,也直掉眼泪:“三三还和我说,她有了一个喜欢的意中人,呜——她还没有来得及和那个人说明白心意!”
默默隐忍的其他妖修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白玥定定盯着墓碑上的几个字,第一次觉得江三三的名字那么陌生,她听着漫天哭声,问况云空:“这件事告诉他了吗?”
况云空神情黯然:“瞒不住,那个孩子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都站不住了,墓碑都是他自己刻的,不肯假手于人。”
最后那个倔强又无助的孩子啊,凄然捧了一把坟前土离去,将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留在了墓里。
从此,生死殊途。
这里的哭声快要将白玥吞没,她无法继续在这里停留,转身去寻左睦,要去讨回一个真相。
左睦又醉了。
他日前刚刚大醉一回,今日又将库中剩余的美酒都搬出来,将自己灌得大醉,连江三三的丧事都不去参加,只抱着从鱼的牌位酣眠。
况云空见了这一幕气得发抖,用力揪起他的前襟,吼道:“我将她交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给我答复的?!”
左睦在梦中呢喃了几声,没有苏醒。
况云空狠狠将他贯回地上,流下一行泪水:“早知如此,我就将她带回药王谷,在我身边当个药童……也好过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白玥见况云空无可奈何,索性拎着一坛酒上前,全部泼在了左睦脸上,她冷静吩咐:“这里还有多少酒,都倒在他身上,死了算我的。”
况云空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
左睦生生被酒浇醒,茫茫然愣了一会,又是一坛酒从头浇下,将他的理智彻底拉回现实,他抹了抹脸,环视左右:“你们来我十万大山做什么?”
他下意识躲避着两人探寻的眼光。
况云空心细如尘,察觉到什么不妥,刚要说话,便见白玥扔了酒坛,手心化出本命剑。
一霎间,海潮剑法的磅礴剑气向左睦挥下,来自白玥毫无保留的杀意,左睦呆住,况云空眼看他当真要血溅当场,急急推了他一把。
左睦的身子向一旁栽倒,锋利剑气割断了他的半头长发。
他倒在碎裂的酒坛上,手上被扎出了血,犹如不知疼痛般拼命往后缩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惊声道:“白玥你这是做什么!江三三的死我也很意外很痛心,只是她的死和我无关,你不能迁怒……”
白玥向他走近一步,冷声逼问:“江三三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况云空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不敢轻易开口,谨慎旁观着。
“你真的不能迁怒我,你忘记了你对从鱼的承诺吗?!她……啊!”
他还没说完,就尖声惨叫起来。
左睦最引以为傲的俊美面容被剑气划开一道狰狞的血口,大乘修士的气势压在他的身上,几乎快压弯了他的腰,他瘫倒在地上,汗水淋漓,颤抖着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又忍不住痛呼尖叫。
况云空也被震慑住:“小白……”
她想来询问左睦,想过他或许知情,也没想用这种残酷的方式逼问他。
这简直……不属于正道的手段。
白约无动于衷,高高在上地继续发问:“江三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左睦往况云空身后躲藏,他身形瑟瑟,对她的恐惧更甚魔皇,不敢再欺瞒下去:“我不知道!白玥我求求你放过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找到她时,她就死在悬崖下!”
“我验过伤,是剑伤,还残留着魔气!”
普天之下有能力杀江三三的人很多,但论起魔修,白玥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人就是魔皇。
魔皇白泽也擅用剑。
江三三修成人形区区几百年,一贯喜欢黏着况云空,从不踏足魔域,也并未加入正气盟,她和魔修无冤无仇,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魔皇杀江三三,是为了对她示威。
江三三死在褚赞禹堕魔,白玥从魔域归来之后,极有可能是魔皇为了威胁左睦和她,从而拿江三三下手。
他在暗示,他可以随意杀死十万大山的妖修,自然也可以悄无声息进入左睦的洞府,拿走他的性命。
魔皇对她身边的男人总是深恶痛绝。
左睦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在江三三死后只敢龟缩在洞府,怯懦地用酒精麻痹自己,不敢替她报仇。
况云空对左睦失望,但也明白是非,她按住了白玥的剑,摇摇头:“与他无关。”
白玥淡声道:“还有一件事。”
“从鱼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睦彻底怔住,怀中一直紧搂的牌位跌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压在喉边的剑身锋利,他真真正正地醒悟过来,白玥此行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会真的会杀了他。
他将和江三三走上相同的命运。
脸颊的伤火辣辣地疼着,直到这一刻左睦才发现,原来从前他没有认清过白玥,她和那些魔修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没变的是他做了同样的选择。
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目光注满绝望,涕泪横流。
“我说!我全部都告诉你!”
……
白玥走出洞府的时候已是亥时,她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无用的功夫,幸运的是,她得到了唯一的答案。
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夜幕暗淡,一条无边界的黑布将天空罩住,没能透出一丝光亮。
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况云空欲言又止,最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回药王谷给你准备丹药,好好休息。”
白玥没有回应。
况云空离开后,她没有回万剑山。
言元一坐在合欢宗后山的亭子里,煮了两杯茶,他脚下放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灯,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
白玥轻而易举找到了他。
言元一知道白玥注定会来,对她笑了笑:“我从前偶尔约庾凤鸣在这看景,你如果早来几个时辰,还能看到山下灯火绵延,可惜现在夜深了,什么都看不见。”
白玥坐到他对面的空位,拿起茶杯,茶水摇曳,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言元一托腮,侧目没有看她:“还好是我遇见你这幅狼狈的样子,不然换作你的爱慕者定会狠狠心疼了。”
茶杯里的水纹又晃荡一下,有水滴了进去,溅起轻微的涟漪。
白玥再没了威逼左睦时的凛然戾气,她被抽去所有力气,轻声道:“我好像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了。”
言元一的卦象有时候真准啊。
她的胸口阵阵痛楚,似是有蛊虫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恶毒地啃噬心脏,大笑着嘲讽她。
你失败了!
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朋友,你根本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们!
看吧!你现在多痛苦啊,你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是崔家大祸临头之后,这几千年你一点没变,还是一个废物!
进了合欢宗又如何,大乘修为又如何?你的一生都逃不过我的支配,你妄图更改命运,最后只能狠狠跌下去,粉身碎骨。
杯里又一次溅入水滴,搅浑了一杯清茶。
一声脆响,杯子生生碎裂,白玥手心被割出无数血口,鲜血汩汩,她用这种方式转移着心口的剧痛。
言元一见状叹息。
宗门上下,包括他自己,竟无人逃得过一个情字。
情是噬骨毒药,也是救人良方,全看自己怎么理解,但是合欢宗无一例外,全部为情所困。
看白玥这般,他怕是要愧对庾凤鸣的嘱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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