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受伤,我只得挺着上半身坐在床上,两个大枕头置于我的背后。
幸好这间房中没有镜子,让我不用面对自己这副两只手一上一下吊在脖子上的蠢爆模样——我怕我以后回想起来会忍不住嘲笑自己。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端坐在一旁,继续翻看手中的古籍。
这次我可没有多余的手可以伸出去给他了。
他翻书的速度飞快,如果不是保持这样的姿态,持续了快一个小时,而且脚边堆叠起的大头书快有我人高,我甚至怀疑他只是在玩那种名叫‘看谁翻得更快’的游戏。
刚刚一位名叫琳达的、有着正常体温的美丽女士带来的食物,让我好好地饱餐了一顿,数量之大让我一度以为凯厄斯会和我一起用餐。
但他半永久般地端坐在他那看起来异常舒服的单人椅中,一位名叫费利克斯的黑发寸头肌肉男在他的示意下,不断从门外搬来成堆的书籍。
进出的人们表现出异常的拘谨,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
琳达轻声询问了我的喜好,从各式各样的圆盘中挑选了几个看起来尤其清淡的食物,小口小口地喂着我。在琳达离开前,凯厄斯吩咐她以后每次到饭点都要过来。
琳达闻言表现得无比欣喜。
琳达离开后,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
费利克斯在快速填满位于房间左侧的巨大书柜后,恭敬地离开并带上了那扇巨大的石门。
“咳,”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凯厄斯。”
凯厄斯抬头瞥了我一眼,手里的动作未停,明显不想搭话。
“凯厄斯~”我语气上扬,加大了音调。
“多洛莉丝,那些食物还没有堵住你夸张的表现欲吗?”
我忽略他的冷嘲热讽,好奇地前倾上半身,“你在看什么?”
“我想你的视力并没有什么问题。”
“额……”我仔细辨别他脚边大头书泛黄扉页上的文字,几乎连成一排的花体,除了几个大写字母,我确实都不认识。
“——我不知道。”回复得心安理得。
凯厄斯终于正视我了,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智障,“蠢货。”
“但我才六岁。”我摆弄着被固定在两块石膏板间的手指比划,不满地冲他顶嘴——这个单词深深伤害到了一个大多数时间都是被夸赞包围的小女孩。
他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起身从刚被填满的书架上取来一本比他正在看的稍薄一点的精装大头书。
“嘭”的一声丢在床上,就落在我细弱的小腿肚旁。
“小心点!”我发誓,就差那么一丁点,我健康的小腿就会被他丢过来的书砸成两段。
“荷马史诗,一流的作品。”
我的小屁股向旁边移动了一点,用眼神示意他座到我床头,但他没理会,重新坐回到他的圆椅上。
“你得念给我听,我认得的字不多。”就像母亲每晚给我睡前故事那样。
虽然被他夸赞成“一流的”,但我还是要指出。
“而且我不认识,谁是‘荷马’?”
“……”
凯厄斯完全无法继续忍受这个吵闹的、头脑简单的人类幼崽。
他不禁开始回忆自己的幼年时代——
父亲展现在他面前爱琴海周边广阔的地图;来自巴尔干半岛北部荒蛮的多利亚人的无尽挑衅;用于消遣的奥林匹斯诸神传说;还有泥板上用线形文字记录、游吟诗人口口相传、被英勇好战的阿卡亚人武力征服,而随之消亡的克里特文明……
出于游牧民族的天性和皇室成员的尊严,他早早的就拥有了自己的战车,在那个文明倾覆、动荡不堪的暗黑年代,他的子民几乎将他视为阿波罗和阿瑞斯的化身。
不管是在他投身于保卫迈锡尼战场的二十余年人类时期,还是在转化后和阿罗、马库斯组建沃尔图里族群的千年时光中,从未有人形生物能在他面前活着讲出第二句蠢话——
多洛莉丝简直是在远超于他耐心可忍受的范围之外,发疯耍赖。
凯厄斯感叹多年折磨带给他惊人的难耐力,要是她再早上那么一千年遇上他,现在在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口不能言的人彘。
……
“看来现在的教育致力于培养出无能的蠢蛋。”他最终在我身边坐下,伴随着我逐渐熟悉的刻薄讽刺。
凯厄斯纤细苍白的手指轻抚着书脊,“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和平时冰冷的语气不一样,虽然依旧语调平平,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熟稔和怀恋。
听完他念出的第一句话,我就知道这和我理解的童话故事不一样,但他好像陷入诗歌和他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我细细地打量他,柔顺的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他匀称的宽肩上,苍白到病态的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带了些温柔的暖色,浓密的眼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敛去冰冷气场的凯厄斯像个优雅的王子。
凯厄斯眉眼舒展,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忆过伯罗奔尼撒半岛了——巨大的石墙,嵌满珠宝却缺乏美感的装饰,迈锡尼国王、三军统帅的黄金面具以及无数个昏沉的下午,战场上马匹和步兵的嘶吼,空气中扬起沙漠的黄烟……
那是他记忆中还未被无尽的愤怒和暴虐折磨的时光,如今,这份欢愉又充盈在他的胸腔。
此刻,他很满意恼人的多洛莉丝没有冒出多余的废话。
“女神启程返回奥林帕斯,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宫殿,和众神聚首相见。”
凯厄斯低头看着身侧困到上下摆动的金色小脑袋,合上书本,“多洛莉丝,这不是睡前故事,你最好在你空无一物的脑袋里拼命塞点东西。”
我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不恰当的形容词,“现在是晚上吗凯厄斯。”
“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注意到他只是静默片刻,并没有任何参考,而且这里密闭无窗,“我一直躺着好难受。”
身下的床垫和枕头过于柔软,我整个人都凹陷在其中,因为两个胳膊的缘故,我的上半身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
所以当我意识到时,我屁股以上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
“真的好难受,凯厄斯,”我的双腿难受到在被子里疯狂扭动,“我要下来。”我哀求他。
当我的双腿终于接触到地面时,酸痛的脊椎骨差点让我整个人跪倒在地,我赤脚踩在地毯上,在房间内晃荡。
凯厄斯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圆椅上,闭着双眼,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
在这个宛如地窖的房间内,时间被无限的延长了。
巨大的狮子石门把我堵在里面,压抑并且不见阳光的环境让我心情低沉。
凯厄斯每和我呆一段时间就要出去一趟,在出去之前和回来之后的小段时间里,他明显会表现得更加暴躁易怒。
每次我都会在开关门时的间隙向外望,室内的光线所能照亮之处是一条深不见底、黑黢黢的长廊,这打消了我独自一人对外面世界的探索**。
而在他第三次出去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
我疯狂用脚踢着石门,向外大叫,期望有人能开门带我去方便,但直到我控制不住,在门口颤抖地尿出来,都没有人回应。
我整个人因为羞愧,哭泣到全身痉挛。
凯厄斯打开大门,看到的就是哭瘫在地的多洛莉丝和地毯上明显的水渍。
她如受伤的小兽蜷成一团,呜咽不止。
“该死。”
他提起我丢到他常待的椅子上,叫来琳达帮我重新换身衣服。
琳达抱着我通过房间深处的一扇暗门——墙上的花纹契合的如此完美,以至于在房间里逛了不下十遍的我完全没有发现,暗门内是一个有主卧一般大小的衣帽间,里面各式各样的童装几乎快要将它填满。
她为我选了一条无袖的亚麻色A字长裙,小心翼翼的为我换着衣服,尽量避免拉扯到我受伤的双手,她起初并不想和我有任何交谈,沉默又快速地进行着凯厄斯交代的工作。
我卧坐在她怀里,控制不住的打着逆嗝。
当她试图将我的胳膊穿过袖口时,我还是痛地飙出了眼泪。
她突然有些紧张,不自主地抬头看了眼暗门,温暖的手安慰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顶,不忍心地对我宽慰到,“殿下只是出去猎食了,并没有故意把你丢在这。”
“为什么他要‘猎食’?”这个在动物世界里才看到过的词汇让我疑惑。
“你是歌者,”她羡艳地看着我,带有一丝癫狂,“吸血鬼难以忍受你的鲜血,他把你留在身边……”
“费利克斯。”暗门突然打开,凯厄斯出现在门外。
琳达的脸色猛然煞白,她放下我扑跪在地上,“殿,殿下……”
上下牙齿打颤,全身发抖,涕泗横流,她向前跪行了几步,整个人匍匐在凯厄斯脚前。
那个为凯厄斯搬满整个书柜的寸头肌肉男突然闪现在琳达面前,抓住她的胳膊向外拖去,琳达疯狂地挣扎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还未尖叫出声,就被费利克斯用力地捂住了嘴巴,逐渐消失在黑暗的长廊中。
“告诉阿罗,他需要一个新的助理。”凯厄斯对着虚空平静地说到。
我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吓呆了。
过了好久,我终于找回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但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我战战兢兢地打量他,“会没事的吧?”
“多洛莉丝,多嘴是愚者的罪行,她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尽量不去想,也想不到,她会遭遇什么,但我潜意识里知道那绝对非常恐怖——琳达眼中的惊恐和绝望与凯厄斯和费利克斯的冷漠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直到后来我了解到沃尔图里的刑罚,我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我在这座古堡第一次直面的死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