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七

陆子钰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孩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倒是灵动得很。

陈玉楼与花麻拐见到来人自是惊奇,确实自那日瓶山一别后便再未见过了。倒是后者见状神情颇为不自在,想来也是当时被连蒙带强经历了数个教人惊悚胆寒的夜晚留下了些心理阴影,瞧着那二人手腕便隐隐发疼。

“倒未曾想你竟当了老苗医的学徒。”陈玉楼伸手拍了拍荣保咦晓的头顶笑道。

荣保咦晓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脖子,目光扫视下发觉眼前一行人自己只实得陈玉楼与花麻拐,那爽朗帅气的姐姐也换了人,不禁心下失落转头朝老苗医瞥了一眼。

哪知当日那老苗医失了怒晴鸡仍觉得心下不平,恰好手头又缺个打杂的门徒,便寻了荣保咦晓以点他引响马入室为由要挟其拜自己为师,后者年少怕事只好答应。

此番陈玉楼差人请他下山时早自报了家门,他亦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为防万一他便早早让徒儿在老熊岭附近等待。

一行人未寒暄几句便启程朝岭内进发。

荣保咦晓仍是孩童心性,在对周遭之人心存不安时会下意识依靠女子,而陆子钰身为队伍中的独苗自是不二选择。

虽然这姐姐瞧着比先前那位还要古怪些,小孩儿如是想着。

于是乎,陆子钰走着走着便发现这男孩儿愈发朝自己靠拢了。

“你都对这小兄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陆子钰侧头睨着身边的“始作俑者”揶揄道,她自是早已瞧出二人间的种种端倪。

陈玉楼哀叹一声,心道自己当初蒙骗涉世未深的孩童做向导确是有失风度,自己事后命人送去成筐的盐巴与山货作为补偿。平心而论这“伤天害理”之事几乎都是罗老歪与花麻拐动的手……

“小兄弟,我对你算得上着实不错吧。”陈玉楼侧头看着荣保咦晓,委屈中夹杂着一丝威胁的眼神透过镜片精准传达给对方。

荣保咦晓背后升腾起一阵恶寒,瘪了瘪嘴不再瞧他又往陆子钰身边挪了挪,伸手拽着她衣袖以求自保。

陆子钰瞧得好笑,大大咧咧地伸手在小孩儿的肩头搂了搂,对方见状心下暗喜,便壮了胆子找起话题来。

“姐姐。”荣保咦晓说得怯生生,“怎的不见上次那红衣姐姐,还有那身手极好的两个哥哥,哦对了那大个子怎么也未同你们一道,还有……还有那凶神恶煞的阎王。”

陆子钰被他连番几个问题弄得有些发懵,显然那孩子是将自己当作卸岭门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侧头想向陈玉楼求救却见对方眼帘低垂,纵是有镜片遮挡也难掩悲怆之情。

再悄悄回头望向花麻拐等人也是一副低落模样,便心下了然猜想荣保咦晓提及之人多数都已身故。她又碍于自己身份不便多问,只好拍拍身边小孩儿的脑袋说道:“他们都有些其他要事,这次怕是来不了了。”

荣保咦晓自是将陆子钰的解释当了真,闻言难掩低落之情,却也有些庆幸那凶巴巴的阎王未与自己同行,想到此处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尖,心想当时自己这耳朵没少遭毒手。

再想细问却被老苗医喊了过去,他极不情愿地瘪瘪嘴撒开手中的衣袖一路小跑至队伍前列,灵活躲开往头上招呼的大掌应了一声翻找起腰间的布囊。

陆子钰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转头见陈玉楼仍暗自神伤,英气风发的眼神早已不在有的只是无尽绵长的哀思与自责,活像个犯错之后悔恨不已的孩童。

心底没来由地一揪,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更愿瞧见那个圆滑世故运筹帷幄的大少爷,而非眼前这个周身散发着低落之气仿佛恨不能将所有不幸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的总把头。

手不知何时伸了出去,轻轻握上了那垂在身边的手臂。陆子钰发现他拳头攥地忒紧,连着整条手臂肌肉都牢牢绷着,只好轻轻收掌捏了捏。

“他提及的红衣姐姐是红姑娘。”陈玉楼募地低声开了口,“她前些日子死于这场时疫。

“那身手极好的两位哥哥乃搬山魁首鹧鸪哨同他师弟老洋人。鹧鸪哨瓶山之行后探寻黑水城至今音信全无,老洋人在瓶山地宫内为护师兄而死。”

陈玉楼抚上对方手腕,语气愈发低沉仿佛当时种种历历在目,他如同惩罚自己一般继续开口道:“那凶神恶煞的阎王是罗老歪,我的插香兄弟。他手下副官反水马振邦,罗老歪是当着我的面被崩了的。那大个子……

“是昆仑啊。”

陈玉楼忽地不说话了,扣着对方腕子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眼前闪现地宫与瓮城时的种种。

“昆仑自小便是个哑巴,生得副粗壮魁梧的憨实相,个子总是比同龄人大上许多。

“长得魁梧自是饭量惊人,再加上从不言辞父母都以他为妖早早将他抛弃不管了。我遇见他时他正被小孩欺负,为了口饼子甘愿匍匐在地被他们当成坐骑。

“我管了他一顿饱饭,他便跟了我投入卸岭门下一十二年。说实话那日他的饭量着实吓着我了。”

他不禁轻笑了一声,显然那日昆仑吃饭的样貌过于惊世骇俗,惹得他现在想起都忍俊不禁。

“在瓶山,他救了我两回。”

陆子钰心下发酸,借着陈玉楼的描述仿佛亲眼同这实诚的大个子见了一面。她自小见得人鱼龙混杂,无论是阳奉阴违的宵小还是佛口蛇心的败类都不在话下,正因如此她更喜与寡言踏实之辈相处。

她亦深知卸岭门下的营生皆是刀口舔血,昨日笑谈风声今日便阴阳两隔之事堪称家常便饭,也算得上是发家致富的代价。

“生者总是背负着死者的期愿一路而行的。”陆子钰柔声道,“昆仑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抱歉。”陈玉楼缓过劲儿,瞥见自己仍扣着陆子钰手腕,慌忙松开道,“弄疼了吧。”

松手间便瞧见对方雪白的手腕上几道红印赫然在目,眉头蹙得更深了。

“无碍,比我的师傅们手下留情多了。”陆子钰笑了笑,甩了甩手附在身后轻松道,说话间想起那几位师傅修罗般的“嘴脸”下意识抖了抖肩膀。

陈玉楼这才眉头舒展,心情亦是如此。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老熊岭腹地,那条山麓位于老熊岭边缘素来渺无人烟,丛林灌木生长得肆意茂盛极其容易教人迷失其中。

幸而老药农常年进山采药对树木走势清楚得紧,再加之陈玉楼对“望闻问切”之法运用得娴熟独到,有二人压阵倒也心安得很。

众人行了半晌便计划在原地歇息吃些干粮,所幸还能寻得些野果加餐,林中树木生得粗壮树根盘根错节正好是个合适的座椅。

正当他们的神经稍有放松,跑去远处解手的荣保咦晓猛地发出一声尖叫让众人纷纷“腾”地一声自原地弹起。

陆子钰生怕撞着尴尬便跑得慢了些,跟着队伍赶至却发现小孩儿呆坐在地看着远处眼中满是恐惧。

“怎么了。”花麻拐一把将失了魂的荣保咦晓提溜提来,警惕地环顾周遭问道。

“好像……”荣保咦晓惊魂未定,语气磕磕绊绊地回道,“刚才好像有人从我身后掠过,还抓了我一把。”

言语一出众人便是大惊失色,纷纷警惕地拔出兵刃四下搜寻。

“你可曾见对方样貌如何。”陈玉楼皱眉问道。

荣保咦晓只一个劲摇头,搜索着脑中记忆回道:“我回头时他便不见了,后颈还有些疼。”

陆子钰闻言上前掀开他后颈衣物,发现果真有三道血痕衣领也破了,知他所言非虚不禁望向陈玉楼。

“兴许是哪只猿猴。”陈玉楼沉吟道,“先前探瓶山时曾有白猿率领一众小猴出没抢食,想来此次多数也是如此。”

“可若真是猿猴咱们需得谨慎些了。”陆子钰皱眉,“猴王一声令下便会有数不清的猴儿们飞速赶来,可够喝上一壶的了。”

“说不定并非猿猴呢……”荣保咦晓嗫嚅道。

“你便希望是猿猴罢。”陆子钰揉了揉他脑袋嗔怪,心下却想若当真是什么奇门怪物才邪门得很。

“你小子,切莫危言耸听!”老苗医低声训斥,“少将你儿时听到的传言代入其中!”

荣保咦晓瘪瘪嘴,心想自己先前刚在瓶山见识过耗子二姑,传言岂能有假,转念又怕自己挨打便闭口不语了。

这小风波算是过去了,一行人怕周遭有埋伏匆匆食过午饭便启程上了路。

据老苗医所言,那“回殃草”生性喜阴爱潮,需去山阴面的犄角旮旯才寻得见,是而山路走得愈发陡峭湿滑。

行至傍晚几人眼见距目的还有段路程,又想着夜路难行便寻了处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

墨大夫文人一个,听得消息不禁喜出望外,挑了块石头便坐下歇息。

花麻拐差手下砍些粗壮藤蔓与树枝搭了个窝棚,山间愈发冷了,直到暖黄色的篝火升起众人的疲惫才被完全释放。

夜间墨大夫与老苗医相继睡了过去,荣保咦晓更是还未等干粮吃完便睡着了,花麻拐与手下轮流看守生怕横生枝节。

“匕首不错啊,莫不是传说中的‘小神锋’。”

陆子钰托着腮,歪头瞧着陈玉楼那把早已出鞘插在脚边的利刃,乌木刀鞘配着黄铜镡口,刀柄底部镶着块羊脂白玉,锋光如练在火光映照下隐隐发光。

“防身而已。”陈玉楼瞧着温润的白玉道,“白姑娘手中这把‘无铭’更是难得。”

“他人送的生辰贺礼。”陆子钰说的轻描淡写,转念又道,“总把头还是称我名字罢,白姑娘听着别扭。”

“那便依子钰……姑娘罢。”陈玉楼惊讶于对方开放不似寻常女子,却又极合他意,若非有夜色掩护只怕微烫的耳朵尖早就藏不住了。

其实也未曾藏住……

陆子钰发誓自己绝无他意,只是觉得这“白姑娘”的称呼耳生得很指不定哪天没应上尴尬得很。

可转念又觉对方叫着自己名字顺耳得紧,心下愉快也就应了声“好”。

“这一日辛苦又没寻着宿头,倒是委屈你了。”陈玉楼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

“这便是宿头啊。”陆子钰朝头顶树荫指了指不以为意,又道,“想来总把头来到这荒山野岭下墓各式宿头都留宿过罢。”

“嗨。”陈玉楼嗤笑一记,自嘲道,“有时荒山野岭的手拿金条都买不着一口热乎饭。”

刚想谈及自己经历却瞥见对方脑袋歪向一边撑着胳臂睡了过去,他也不恼只是盯着那安逸自在的神情瞧了许久,直到篝火彻底调起疲惫才沉沉睡去。

好景不长,天刚蒙蒙亮众人又被荣保咦晓的尖叫声惊醒。

可他却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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