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大周,万国来朝。
长安街头向来熙熙攘攘,今日却罕见腾出一条能供六马并驾的宽阔大道来,每隔开几十丈便立着一位披盔戴甲的宫廷禁军。
纵然如此,街道两边商铺里大人小孩不但没一个害怕,反而全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瞅。有不明就里的异国旅客发出好奇疑问,茶馆里的人们便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今天啊,正是我们大周皇太女及笄的日子!
正说着,街头转角处突然传来宫中雅乐,紧跟着一阵急促马蹄声,茶客手中杯盏尚未送到嘴边,那枣红色骏马便如劲风般奔腾而至——御马者手握缰绳向后一拽,那骏马便抬起前蹄仰天嘶鸣半声,随后稳稳落地停住。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明艳少女着一袭红袍,头顶金玉发冠将万千青丝高高束起,一改往昔稚气娇憨,只余满面灵动狡黠。
这便是大周天之骄女——伍昭。
“王掌柜——!”伍昭双腿控住马身,行云流水弯腰抄起门边柜台上一壶好茶,扣住壶盖仰头倒入口中。
有些许茶水顺着这动作撒到脖颈,她也浑不在意,末了又一个侧腰将茶壶物归原位,抬起袖子一抹下巴,冲铺子深处喊到:
“这上品顾山紫笋,再给我备上几饼!我好讨母皇欢心!”
话罢,也不待王掌柜应声,伍昭一蹬马刺,那骏马便再次向前破风驰骋,身后只剩鬃毛与她秀发高高飘起。
约摸十息之后,太女巡游伴驾花车才和那些吹笙鼓瑟的乐师姗姗来迟,队伍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像是早习惯了她这幅叛逆性子。
大周皇帝膝下二女三子,养在皇后宫中的嫡长女伍昭出生七天便被立为太女,集万千荣华宠爱于一身。
伍昭六岁开蒙,亲自跪在满门忠孝的宰相门前求来人家做太傅;九岁宫宴,稚嫩童音引经据典将敌国使臣驳得以面贴地,免了长兄远嫁蛮荒之地和亲的苦楚;十二岁一赋动京城,言辞辛辣直指朝廷纳贤之弊病,皇帝大加赞赏,特许她提前上朝议政!
而今十五岁及笄礼,策马长街、饮茶闹肆,恣意背影惹得京中无数闺阁男子一见误终生,在梦中害了相思断肝肠。
是了,太女也是到了能娶亲的年纪。
日暮时,勤政殿。
皇帝桌案前摆了四张画像,画中少年郎容颜个个俊秀,像上还记着几人的姓名家世。显而易见,是礼部呈上来的太女夫婿候选人。
贴身女官为皇帝呈上一盏清亮茶水,笑道:
“陛下您尝尝这个,是太女殿下亲自洗晒翻炒过的茶叶呢。”
“都快成家的人了,还整天做这一副小儿女腔调。”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一抿,微微苦气萦绕在舌尖,不多时便散开,只余下沁人清甜。
“奴婢却瞧出来,陛下喜欢得紧呢。”那女官瞥着她神色,又适时开口谄媚道。
皇帝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传那孽障过……”
“今日一早喷嚏不断,儿臣还当是夜里被褥盖得不严,什么时候染了风寒也未可知,这会子一瞧嘛,原是母皇想我了呀!”
那声音先人一步透过珠帘传进来,皇帝向来紧绷的脸色也松弛些许,笑骂道:
“你来得倒巧,功课都温习完了?”
伍昭脸不红心不跳,跪坐到那凤椅一侧,挽住皇帝的手臂撒娇道:
“好母皇,生辰年年有,及笄礼却就这一回,经史子集天天能背,母皇能有空闲、开恩让儿臣这样服侍的日子却不多呢!”
皇帝饶过她油嘴滑舌,抬手点了点案上画像,道:
“你也到了可娶亲的年纪,房中得有人替朕管着,才教你沉稳些。这是朕与你父后商议选出来的名门公子,来看看,可有喜欢的?”
伍昭应了一声,扭头看向那四张画像:
为首那人丰神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书香气息,活脱脱一副河晏海清的大气端庄相貌,正是当今太女太傅长孙,齐知贤。
这后面紧跟着的,乃镇北侯嫡子云炀燕,剑眉星目、英傲无双,一身便于行坐的绑袖束带更显人宽肩窄腰,不愧将门虎子气象。
第三位画中人倒与皇后有几分相像,一双柔情丹凤眼,看谁都痴缠。伍昭对这双眼睛依稀有些印象,记得他闺名李亦霜,论起亲缘来,自己还需叫他一声表哥才像样。
最后一位仍旧是熟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正是那月前男扮女装参科考举,一鸣惊人进入殿试后却不慎暴露男儿身,只因文章实在惊才绝艳,便被母皇破格点入前三甲,名动京城的新科探花郎,谢迁。
伍昭眼珠一转,笑道:
“知贤与我两小无猜,日后有他照看儿臣,自然是极好的。”
出生簪缨世家的外戚李氏,与母皇钦点的寒门新贵谢氏,显而易见分属帝后两党。伍昭这时候敢站队,莫不是生怕自己的太女之位坐得太稳当了些。
云氏自小漠北长大,与京中贵子比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野性风味。只是他脾性烈得很,又跟镇北侯学了一身刀枪本领,没规矩惯了,倘若成亲后善妒,拎起长枪将伍昭满街追着跑,给太女落下个惧内名声就不太好了。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个齐氏还算贴心人。
皇帝欣慰笑笑,又酌了一口清茶,道:
“齐家小子知书达理,是个识大体会疼人的,你宫中一应事宜有他掌管,朕再放心不过了。既然你也属意他良久,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来人,传朕的旨意——”
“太女太傅齐乐安之孙齐知贤,温良贤淑,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女年已及笄,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子与配。值齐知贤待字闺中,与太女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女为正夫。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1]
封太女夫婿的圣旨传到齐府,年过五十的齐宰相忙带着府中上下几百口人到正院接驾。皇帝贴身女官念完圣旨,一应赏赐添头也流水般抬进了齐府院里。
齐宰相接过圣旨,俯首叩头,嘴里念着些愚孙无德、跪谢陛下圣恩之类的场面话,贴身女官连忙将她扶起,笑道:
“大人切莫妄自菲薄,齐大公子自小由您亲手教养,也算太女殿下半个同门,其品行高洁、举止端庄,那都是陛下看在眼里的,大人若称齐大公子愚钝,岂不是在说,您的学生太女殿下,同样是不尊礼教之徒了?”
立在奶奶身后的齐知贤抿唇一笑,自谦道:
“萤火岂敢与皓月争辉?真定姑姑折煞在下了。”
话罢,都不需要朝身旁小厮使什么眼色,那童子自然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上前两步,送到了为首女官的手心里。少年童音听起来十分讨喜:
“真定姑姑传旨辛苦,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姑姑日后多多指点我们公子,免得公子不知宫中礼数露了怯,令太女殿下脸上蒙羞。”
真定不动声色将那沉甸甸荷包收入囊中,心下对这做事周全的齐大公子又佩服几分。她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道:
“是要靠大公子提点着,才不叫我们殿下闹笑话呢。”
双方又是几番客套下来,整个齐府都洋溢着喜气。真定故作恍然地看了看天色,推了齐府留她吃茶的美意,只说自己还要到皇帝面前当值,便带着浩浩荡荡一行宫人,辞别了宰相大人和准太女夫婿。
等在门口直到看不见宫里来人的背影,齐知贤面上笑意才敛去三分。
惊喜吗?算不上。他与伍昭青梅竹马,从会写字起便被奶奶与陛下当做太女正夫培养。
朝夕相处十数年,那明艳少女总会在午后小憩初醒,抬手摘掉他发间一缕飘絮,再半眯着眼睛似梦似醒地看他,良久,嘴里迷胧不清呓语着:“太好了……知贤要做我的夫婿……”
他承认他也曾在那一瞬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只不过这幻想才维持了不到一天。次日放课后,伍昭与他一同从上书房里出来,在某道亭台拐角正好撞见来寻他的庶弟——
比他矮上一头的瘦削少年慌乱无措地盈盈一拜,他的未来妻君眼中便有波光流转,分明是做不得假的惊艳和痴迷。
“恭喜兄长、贺喜兄长。”一道暗含嘲讽的声音将他思绪打断,齐知贤回神,眼前穿着一身雾粉色襦裳的,正是他母亲妾室所出的弟弟,齐闻善。
齐知贤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后,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扭曲快慰来。
就算他的弟弟再和柔媚上、再得伍昭心疼怜惜,可是那又怎样?伍昭不需要一个只懂柔情小意讨人欢心的男子,陛下也不需要一位无法协理内宫事宜的女婿。如今黄纸黑字圣旨已下,这盖着玉玺印的国书就是向天地宣告了,他才是伍昭明媒正娶的夫婿!
注:[1]参考清代康熙赐婚圣旨
PS:后文所有注释都不是作者爱装比掉书袋啊(这有什么可装的),是章节有语句被判定原创性存疑了……我想了又想应该是这些古文引用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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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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