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取布料裁剪赶制几套衣袍来不及,谢迁在汴州也没有相熟的裁缝,只好将就在成衣店里买了几身时兴的男装,倒也还算贴合他的身形。
伍昭见了便眼睛一亮,毫不吝啬夸他姿容卓越,经白衣玉带妆饰,活脱脱一位雪中君子。
谢迁稍稍有些脸红,不自在地伸手去摸头上那根兰花石簪。
太女殿下的亲信谢大人是位男儿身,在汴州城中已经不是秘密。他一介男流混迹官场,还被太女殿下如此看重,少不得就有人要编排些充满暧昧色彩的风言风语。
谢迁面上置若罔闻,照旧奉命处理公务,可心底还是难免委屈,又觉得自己拖累了太女殿下的名声,愈发积郁。
如今知道殿下毫不在乎,反而依旧待他坦荡真诚,心中又是一暖,重新妆饰的局促不安也消减大半,就连对着几位同僚都能主动寒暄了。
江杨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谢迁大方和他问好,并不在意对方日前口出狂言的冒犯行径,也不知道江杨心里其实在想:太女殿下眼光果真毒辣,谢大人穿裙子的样子泯然众人,换上收紧腰线的男子衣袍,竟平添几分俏丽!
谢迁周旋粮商的这几天,旁人也没闲着。黄总督身先士卒痛击州官贪腐,从汴州官府里又缴获出几万钱财,正预备寻了高地搭建简易棚子,收留灾民。
伍昭指定了几件大方向,剩下细微处令人自行裁决。一天下来,光是听人争论选地细节就已经日近黄昏,州府中官吏总算渐渐散了。
伍昭揉着太阳穴,叫住了同样准备告退的谢迁:
“谢大人留步。”
“殿下还有吩咐?”谢迁听话停下。
伍昭关切道:
“还没问谢大人近几日累不累?王家势颓,已经有几家粮铺主动向官府平价抛售米面,谢大人可是头功一件。”
合纵连横还受人白眼自然是累的,可他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在为太女殿下分忧,浑身就充满了干劲。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为殿下排忧解难,微臣不觉得辛苦。”
“谢大人同我好生分,”伍昭笑道:“连日案牍劳形,我却有些累了。原本听说南边赫赫有名的汉梨班今日要到汴州城演出,我还想邀谢大人与我同行赏戏,以解疲乏呢。”
“……!”谢迁反应过来,顿时惊喜交加。
“既然谢大人不累……”伍昭故作为难,“那便免了罢!”
“我累的!”谢迁连忙补救,却又对上伍昭促狭眼神,心中一羞,垂首道:“……殿下一番美意,我、微臣怎能推拒。”
伍昭看他脸红得快缩成只鹌鹑,也不再逗他,顺势道:
“那我俩偷偷去,谢大人可得保密,要是叫江杨那个直肠子知道,又要当着百官的面骂我不务正业了。”
汉梨班原是扬州地界极有名的戏班,在扬州有自家的戏楼。后来各州官路畅通,往来贸易频繁,汉梨班的名声也就被过路旅客传遍了南边的各个州县,不乏别州的名门望族重金请她们到自家宅子里唱演,她们得了名声大的好处,到各地巡唱也备受梨园行礼遇。
伍昭说要偷偷去听,便换了身不那么惹眼的藏蓝色衣裙,谢迁是个文人,察觉不到始终尾随在她们身后五十步外的暗卫,还真当是与太女殿下二人独处了。
然而到了那戏楼门口,伍昭却双手一摊犯了难。
苏巧没跟在身边,她也没随身揣荷包的习惯,袖中怀中比脸还干净,竟是连入场茶钱也掏不出来。
谢迁握拳抵唇笑了笑,摸出碎银将二人茶钱付了,惹得那进门处小二多看了她们两眼,调侃道:
“这位小姐好生惧内,莫不是将家中银钱全交由夫婿管理。”
谢迁满面通红,正要解释,伍昭却不尴尬,笑着斥那小二一句“嘴贫”,便大跨步迈进戏楼中。
楼上雅间中早坐满了打扮不凡的富家小姐,靠前些也座无虚席,看来专程奔着汉梨班的名气来听戏的闲人不少。
财力雄厚些的贵人听戏,是能向戏班点戏的,伍昭倒没什么特别想听的剧目,更何况兜里一枚铜板也没有,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她拉着谢迁在稍后排些的位子坐下,嘴上说着是做东请人听戏,但落了座还是矜贵无二地等着人家伺候她。
谢迁倒是没什么怨言的,这世上多少人想为太女殿下洗杯添茶还挤破头也抢不到呢。他一面将那盏冒着热气的清茶推到伍昭手边,一面闲话道:
“多谢殿……小姐相邀,这还是我第一次听戏呢。”
他戏本倒读过一些,只是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尚未考取功名时更是囊中羞涩,不敢踏入这等场合。
伍昭抬了抬眼,笑道:
“巧了,谢公子醉心四书五经,我却常看花词艳曲,大可为你解疑。”
正说着,戏台上一声锣敲得震天响,满堂看客都向那处投去目光——
只见一青衫小生踩着轻巧步子粉墨登场,体态轻盈、相貌绮丽。他转着圈向台前作了揖,高声唱道:
“南山青青豆苗长,书斋朗朗笔墨香,小妹顽心比天高,不爱圣贤爱潇湘!”
谢迁眉头一皱,总觉得这唱词哪里不太对,又听那青生念:
“奴家谢四郎,正是粗鄙乡野村夫,家中弱母老父年事已高,三位兄长皆未婚配,一位幼妹天性顽劣。妹妹呀,切莫虚度时光,哥哥待你考取功名,为我寻一位如意情娘。”
“这……”谢迁瞪大双眼,满脸通红。
再迟钝的人也该听出来了,台上青生咿咿呀呀唱着的,正是家喻户晓的《男探花》戏本。
伍昭却突然被提起了兴趣,一改先前懒散的坐姿,聚精会神盯着台上戏伶。
“殿下……!”谢迁一时着急,连隐没称呼都忘了。
“怎么是唱这个!我、我不累了,我们回去吧!”
还好她们坐得靠后,没人发现不对劲,伍昭连向他比了个“嘘”,难掩兴奋地轻声道:
“我倒听说这出戏好久了,一直不得空请人来唱,这回可是托你的福——哎、坐好坐好,戏开场之后就不能离场啦!”
谢迁不知这话真假,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只好隐忍不发,重新坐回伍昭身边。
民间戏总是排得大胆,也不知道编剧何许人也,竟把谢迁寒窗十年艰辛劳累一笔带过,第二折就叫那生角进了京,还正好撞见微服出宫的太女殿下。
大周民风开放,没什么权贵不可编排的规矩,唱当今圣上的戏词也是有的。
伍昭看得乐呵,肩膀碰了碰谢迁:
“哎,这扮太女的果真凤姿龙章,你看得脸都红了。”
他的脸是被那些过于大胆露骨的唱词给气红的!
什么“谢娘玉容比花娇,恨不日晓与同妆”,什么“缘何喉前总纱掩,六月无霜不寒颈”,什么“朱鹮也栖芊芊草,只苦女孙福难尝”……
谢迁听来只觉得冒犯!
太女殿下、太女殿下怎么可能会和他产生这样的感情!还对他说这样没分寸的话!
他脸越来越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伍昭像是全然不觉同伴已经坐立难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评两句,赞戏本作者文采斐然。
“我要是真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她眼睛看着戏台上水袖动作,话却是朝谢迁说的。
“小姐何出此言?”
“你一个男儿家,该是长在深闺被人宠大才对。可你从那边陲小城走到长安,拼尽一身力气,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她的眼睛垂下来,从谢迁的角度看过去,睫毛很密、很长。
她突然笑了笑,看过来:
“如果我早一些时间和你相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多护着你一些,让你少些辛苦一些。”
台上正演到兴处,看客叫好声吵得震天响,可伍昭压根没回头去望。那双深棕色眼眸闪着烛火金黄的光,只满满盛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无论外界喧嚣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太女殿下的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个。
压抑的情感一瞬间迸发,谢迁抛下理性吻了上去!
伍昭下意识偏了偏头,被他蹭到嘴角。探花郎鲜少像别的男人那样涂脂抹粉,唇却依然是软的。
她默了两息,正要退开说点什么,却见谢迁紧闭的双眼中留出两行清泪来。连眼睫都在颤抖,怕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投怀送抱。
伍昭怜香惜玉之心又起,她抬手捧上谢迁的脸,为他抹去那些眼泪。谢迁干干净净一张脸,比不得歌伎妩媚。伍昭叹了口气,扶正他的脑袋,又重新吻住了那双唇。
“公子,殿下的回信寄到了!”
松竹高高举着装信竹筒,从院外小跑过来。
齐知贤合上手中的书,笑他:
“大呼小叫的,没点规矩样。”
松竹挠了挠头,将竹筒递给他,好奇道:
“公子,快打开看看,奴才掂量着还有几分重量,殿下是不是给你送了礼物?”
齐知贤接过来,拿小刀将蜡封的口撬开了,取出一折信纸,还有……一根石头簪子?
他先展开信纸,一扫便知整篇都是伍昭张口就来的奉承话,心底却还是涌上几分暖意。齐知贤逐字逐句读完了,又工整叠起装进绣着金线的信盒里,才把那包裹严实的石头簪子拆出来。
簪身被工匠巧手雕刻成竹节模样,见惯了金玉花样的京中公子未免觉得新奇。
“殿下这是专程照公子您的喜好挑的呢!”松竹羡艳道。
齐知贤喜欢竹子不是秘密,要记住这喜好不难。不说他的厢房前后竹影交横、书架上摆着自己专程抄录的前人所作咏竹诗百首,就连贴身小厮的名字,也和竹密不可分。
可伍昭愿意记挂着他、为他喜好稍稍费心,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欢喜?
齐知贤对那修竹石簪爱不释手,越看越喜欢。他握在手中把玩良久,直到石头都被捂热了,才在松竹调笑声中命人为他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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