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昭亲身监管,又砍了几个懒政贪官以儆效尤,汴州上下政令推行可谓畅通无阻。
能拦泛滥黄河两天的堤坝修筑收尾,晒得黑了八度的沈恬之回来复命,满口讲些深奥基建术语,伍昭八成都听不懂,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微笑点头听完了。沈恬之受到捧场,心花怒放,当即放言一身本领任凭太女殿下差遣!
黄总督为了买命也是破釜沉舟,短短几日跑死六匹良马,竟真从长安运回这么多数目的银子,正好从粮商手中按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购米面。
沈恬之对天文历法深有造诣,瓢泼大雨果真如她所说降了三天三夜,地势低洼些的良田民宅全被淹没,半点不给靠天吃饭的农户留活路。
所幸,太女殿下早有准备,早按田亩划分了批次,先后将百姓转移到官府预备好的安置区高地去。
汴州少山,那地势稍高的平地还是人力垒出来的。此时安置区中央架起大锅,篝火将锅中热粥烧得滚烫,香气弥漫,将营区众多难民笼罩。
一个穿着不合身衣裳的瘦弱小男孩坐在离火堆稍远些的角落里,抱着碗排队领来的热粥小口吹着热气。那粥里掺着零星砂砾,口感肯定说不上多好,勉强果腹,但对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来说已经是恩赐。
他好不容易把那碗粥吹得刚好可以入口,刚抬到嘴边,却被一只手端着碗沿拦下——
“怎么给孩子喝这个?”伍昭皱着眉,问身后随行官员:“谁往粥里掺沙的?”
……不就是太女殿下您的吩咐吗!
随行官员心中怒喊,刺史还是得出来揽责:
“殿下恕罪,乡野农户收粮手艺不精,难免掺了沙筛不开。”
伍昭装模作样地不予追究,命下属另外支了架小锅,取干净的粮食来煮了,单给孩子喝。
瘦弱小男孩理不清眼前人际关系,只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姐姐带着一群官奶奶好威风地走过来,给他换了一碗干净的甜粥,又蹲下来摸他的头,语气亲切地问他这几天在难民营还住不住得惯。
他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远处的父亲连忙小跑过来抱住他,摁着他的脑袋跪地磕头,口中一连声地感恩各位大人。
伍昭配合着拦了两个来回,闹得众人皆知太女殿下宅心仁厚,担忧着她们难民衣食住行,连着几日寝食难安。营地里才稍稍安稳些,就亲自携随从来关照他们饮食起居了。
“殿下!”
一个耳熟的声音在人群中叫她,伍昭应声看去,却见到之前那位与她有过“一狱之情”的香料贩子提着裙摆跑过来。
伍昭笑她:
“怎么,你家生意还不见起色,要来与大家抢粥喝?”
那香料贩子陪笑道:
“殿下说的哪里话,托殿下与谢大人的福,我家母亲担了新一任的商会会长,我是来与大家添置过夜被褥的。”
“正巧,”伍昭点了点头,指向身侧幼童,“这孩子的衣裳袖子都拖到了地上,太大了些,这月间虽然不冷,夜里也难免风大,若是有合适的衣裳你多留意,先供孩子们要紧。”
“是、是!”那女子连声应下。
巡视过一圈民情,赚足了人心。很快便有驻官来报告营区收容人户和各户登记的财产损失,这批百姓撤走得早,除了排队领粥时几人产生了点肢体摩擦,几乎没产生伤亡。
这政绩报到长安也算有功,只是尚且缺了向朝廷求助这一环节。虽说之前妄斩官员也算越界,但那两人毕竟有罪,伍昭仍担心母皇觉得她翅膀硬了,琢磨着犯个什么不害命的小错向母皇示弱一下。
身边也没个能出这种主意的人。至于谢迁嘛,那晚听戏过后,谢迁一撞见她就面红耳赤、眼睛乱瞟,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俩之间不对劲!小探花脸皮薄,做贼心虚之后总感觉人人都在看他,为这事已经躲了她五日。
伍昭有些无奈,这还没真对他做点什么,就怕成这个样子,日后可如何是好?
嗯……不过与朝廷命官颠蛟倒龙,算不算得上不害命的小错?
说起来,母皇也曾提谢迁做过她夫婿的候选人,想来就没打算派他担任什么要职,与他发生暧昧传闻不会动摇母皇的朝廷,只会显得伍昭真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王八蛋。
更何况,谢迁本来也是自愿的。
她想到戏楼里的那个吻,嘴角勾了勾,唤苏巧:
“谢大人近日忙些什么呢?”
“还是奔走商会的事,”苏巧答:“扳倒了王家,又扶持新人上位,商户没人敢不服谢大人了。”
“谢卿有功啊,”伍昭暧昧笑笑,“你去请他今夜酉时来我房中,我亲自嘉奖。”
君命难违。哪怕谢迁再羞于与太女殿下见面,接到这命令后还是乖乖准时来拜见。
伍昭却不在,不知是抚恤难民事忙还是有意晾他,接待他的是太女房中几位宫侍。
太女金枝玉叶,衣食住行自然少不得细心妥帖的宫侍伺候,从小跟在身边的有皇上皇后安排,长大成人后她自己也朝内务府要过几位。此次南方巡查虽没有带来几个,却又在半路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房中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谢大人请先在外间坐会,奴才这就叫人去请殿下。”
一位打扮精致的侍从朝他奉上一盏热茶,笑意盈盈道。
这人名叫赤琏,是伍昭的贴身大宫侍,原来是陛下宫中的人,太女殿下开蒙后便被陛下指了过来,负责太女房中一应内务,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
他生得好看,伍昭自然也喜欢,初潮过后便是由他引着学会了房中事,陛下对此乐见其成。
只是赤琏毕竟是皇上的人,伍昭虽然和他关系一如既往地亲密,却格外提防,若有必要时,还会故意通过他给皇上递些烟雾弹消息过去。
谢迁无从得知这些皇家隐秘,只垂着眼睫道声多谢,抬起那茶浅酌一口,满齿留香。
太女殿下房中茶叶金贵,人也各有各的貌美……谢迁不免又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戏楼前失仪送吻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殿下怎么会真对他有情呢?
赤琏在一旁看着他意志消沉,柔声问道:
“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谢迁沉默,不愿向他吐露。
赤琏笑笑:
“奴才虽不曾读过几本书,但到底在殿下身边侍奉多年,揣摩主子的心意是不难的,大人若是因殿下之事烦忧,或许能叫奴才为您解惑。”
“你怎么……!”
“大人想问我怎么知道?”赤琏眉眼弯弯,“谢大人再出类拔萃、超凡脱尘,可是内心深处始终和奴才一样,是个渴慕依靠的男人呀。”
“我……”谢迁抿住下唇,差点就要和眼前这位面善的宫侍倾诉。赤琏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在女人堆里曲意逢迎已久,几乎没有年龄相仿的同性朋友,更没人想要听他聊这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女儿情长。
“哟,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正犹豫着,伍昭从外面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屋内宫侍齐齐行礼,被她抬手免了。
赤琏迎上前去,为她脱掉繁重的外袍,笑道:
“殿下真是心急,一听谢大人在这儿,丢了魂都飞来了。”
“嘴贫的,哪天打发你去慎刑司割了舌头。”
说罢,坐到谢迁身边,端起人家的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道:
“谢大人前几日还对我避而不见呢,今日倒与赤琏聊得尽兴,我可是有些吃味了。”
谢迁面色通红,低声道:
“……不曾多聊什么,我见赤琏投缘,攀谈了几句闲话。”
“你能和他相处得来那最好了,”伍昭随口道,“以后少不得要常常碰面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自己没觉得这话有什么,谢迁自己却又从脖子红到耳根,埋头纠结着殿下到底是要他没名没分地常伴身侧呢,还是仅仅作为幕僚来往议事?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伍昭看来是真的渴了,接过新茶又喝了大半,才腾出嘴来屏退众人。
“是,”赤琏盈盈一拜,“奴才们就在外头候着,殿下有事吩咐。”
房中现下只剩他们二人,谢迁的头埋得更低,一如初见那日,视线只敢落在伍昭的衣角。
“不知殿下……今夜唤微臣何事?”
“我说了呀,”伍昭的指甲一下一下叩着茶杯,像叩在谢迁心上,“谢大人办事有功,本宫要赏你。”
谢迁满脑子问心有愧,哪敢应承这话。
“再说——”伍昭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目光款款,“戏楼一别,你难道不想我吗?”
“殿下……”
谢迁吓得浑身一抖,却也没抽出手去,只是红着双颊虚虚一挣,任伍昭摩挲他掌心。
“殿下把我……”他声音有些哑,“……当什么呢?”
“……”这下轮到伍昭卡壳了。
不过她面上不显,依旧一副深情样子,趁着将五指插进对方指缝中的那点时间,早编出一套说辞。
“迁迁是君子,和别的儿郎都不一样,你该在你的天地里受万民敬仰,我怎么忍心断了你的羽翼,将你囚在后宅与庸脂俗粉斗艳?”她越说越动情,三分真情混着七分假意,连自己都快信了。
“谢迁,谢大人,我比谁都不愿你赤诚之心被骄奢侵蚀,可又实在忍不住离你更近些……”
“我……”他刚想说些什么,又被伍昭屈指轻抵嘴唇。
“你是要与我并肩而立、共护锦绣河山;还是躲在我身后,承一时的雨露恩泽?”
——见过广阔天地与无上权力的人、被视作平等受过尊重的人,怎么舍得抛开这一切,当一朵任人采折的盆中花?
谢迁总算回握住伍昭抵在他唇边的手,迎着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笑道:
“我自是奢望与殿下并肩的,殿下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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