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皇帝所说，伍黎要开窍还早。

世家公子使尽了浑身解数争奇斗艳，要博她欢心。身边的楚贵君兴致勃勃问她喜欢哪一个，她却四下看看，挠了挠头，说：

“都一般啊，那个画飞鸟图的还没我皇姐画得好！”

皇帝大笑，叫了楚贵君的闺名：

“女儿家的事，她们自己心中有数，你就别操心啦！”

楚贵君撒娇赔笑，说着“是臣妾太心急了”，背地里却恨恨咬起手绢：

好偏心的女人！你大女儿的婚事可是你自己看了三天京城贵眷的名单精心挑选出来的！怎么二女儿就不操心了！？

埋怨归埋怨，楚贵君也知道皇帝对两个女儿的上心程度不可一概而论：

她是真心偏爱伍昭，才让那丫头做了皇后的女儿；而将伍黎交给贵君养大，摆明了就是不要旁人来夺走伍昭名正言顺的继承权。

后宫里的男人一想起这事就不平静，他们总会暗地揣测：说不定太女殿下其实是我的骨肉呢？

皇后如此殷切地想要为太女殿下与他姐姐的儿子牵线，也正是担忧着，倘若哪个侍君拿出了自己就是伍昭生父的证据，伍昭说不定就将他抛到脑后，转而孝敬旁人去了！而皇帝为了伍昭的正统，也未必不会改立他人做皇后！

要是李亦霜能与伍昭永结为好，那么皇后的地位至少还能剩下一层保障。毕竟女儿不一定是亲生女儿，但外甥可是做不得假的亲外甥！

然而女人永远理解不了他们到底在担惊受怕个什么，就连伍黎这样被养在贵君名下那天就没了继承权的，也毋庸置疑是从陛下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是太女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她们的血缘做不得假，她们永远不会有这种举目皆非亲的恐慌！

楚贵君没皇后那样显赫强势的娘家，他只有一副逐渐年老色衰的皮囊，和陛下日益流失的宠爱。

所幸，二皇女出生时他在后宫荣宠最盛，陛下便将这孩子交给他抚养。二皇女恰好和他长得有三分相像，所以不同于皇后与伍昭关系的不咸不淡，楚贵君说什么也要将伍黎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她体贴备至、温柔万分，因为这是他后半生仅有的依靠！

太女离席一去不复返，二皇女又是瞎子看人抛媚眼，二皇子不知所踪，小皇子更远远没到该议亲的年龄，于是到了宫宴的下半场，众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倒是皇帝看中一个领舞的舞男，当场将人抱回了自己宫殿里。

皇后心情不佳。说是中秋赏月宴，结果月亮才出来没多久，便挥挥手叫宴会散了。

唐婉婉与云非雪多年未见，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却没玩尽兴。正好镇北侯不在京中，大理寺卿也正为一桩案子日夜烦心，没人能管她们，便约着叫上从前的三五好友，到哪家酒肆叙一叙。

云非雪回忆起当年：她们一群世家女儿仗着太女殿下的威名在长安大街小巷作威作福，饮酒做乐、游猎京郊、惹是生非——然后被各家母亲领回家棍棒教训，第二天再见了面也不知悔改，还纷纷撩起衣服比对身上淤青，要争出个谁皮肉最厚最不怕打的冠军来。

伍明耀总是最后一名，宫里没人敢真教训她，最多也就罚跪罚抄几次，导致她在满身青紫的唐婉婉面前细皮嫩肉得跟个男人似的，永远被大家一哄而上大肆嘲笑。

如今想起来，那段日子倒格外开怀。

云非雪被她这提议说得心痒，应道：

“也叫上杨二和王四！颜大小姐宵禁太早，这会儿应该出不来了吧？”

唐婉婉大手一挥：

“哪能啊，你云小将军凯旋归来，颜嫣然就是被她娘落了十八道锁，也得上赶着翻窗跑出来给你接风洗尘！”

云炀燕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也要去，别又想丢掉我！”

他自小爱与她们这个小团体一处玩耍，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男孩。众人看在云非雪的面子上才带他玩过几次，但更多时候还是嫌他娇气，又有些场合不适合他一个男子进出，便常给云非雪支招，教她怎么躲开粘人精弟弟单独出门。

“……行啊。”唐婉婉不是很想带上他，没他在，她们一群年轻女子说话可以无顾忌，有他在，却事事都得让着他些。

不过想起伍昭送给她的那份大礼，唐婉婉估摸着伍昭还是挺喜欢这小子的，就当是为她俩牵桥搭线了！

没人知道伍昭离席去了哪，不过苏巧可以。唐婉婉拜托苏巧给她主子带了话，说她们在王四家酒楼等着，不醉不归！也没解释这里的“她们”是谁，相信伍昭自能猜到。

“对了，你俩是不是不知道那事。”三人出宫去约人的马车上，唐婉婉突然提到：

“杨二她大姐娶了伍明耀她大哥，她俩现在真成半个姐妹了！”

她们口中的杨二就是定安侯府的二小姐，杨承悦。

杨承悦也是将门之后，定安侯却不许她参军。不同于姐姐做了世女，要继承定安侯的爵位，所以不得不到军中历练。杨承悦长那么大就没摸过刀枪，还成天被她娘逼着读书科举，在一众将军女儿中最是手无缚鸡之力。

云非雪小时候常常笑话杨承悦上不了战场，做不了真女人。但唐婉婉看来，与几位女儿都从军后独揽战功的镇北侯相比，定安侯激流勇退，将半数兵权都交还给了皇帝，还安排二女儿加入文官阵营，未尝不是一种自保的明智之举。

可惜，谁都能看出来好大喜功的云青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偏生云家人自己毫无察觉。

唐婉婉无声叹了口气。下午宴会上云炀燕指向伍昭的那一剑实在令人心惊，也就是恰好那时陛下不在，伍昭又愿意宠他，没拿此事发作，不然他早就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捅成了筛子，云非雪也在劫难逃。

她有心提醒两句，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时机。

旁人都当唐家独女是那个最大咧咧没规矩的，可她心里君臣底线一直分明，哪怕常搂着伍昭脖子亲密无间地喊她大名，也清楚倘若哪天她们的家族成了伍氏皇族统治的障碍，伍昭随时能将她们这帮人置之死地。

她才是真的很少在人前做出什么出格事来，太女定亲次日，她在上书房当着齐太傅的面贬低齐思贤算一件，不过倘若不是伍昭要对齐家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特意授命，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会这么干。

云非雪只当伍昭不重女男之情，所以才一面吊着她弟弟一面逛窑狎伎……可难道生来便众星捧月的太女殿下，会有多看重别的感情吗？

她们只看见唐婉婉这样落拓不羁的人能成伍昭最亲近的宠臣，便当太女殿下也是个不拘小节的直性子了。也没人想想，太女殿下不亲近根基深厚的李家、不亲近兵权在握的云家，怎么偏偏亲近她这个母亲官位虽高、却没什么实权的独生女？

要想惩治李家云家这样的大家族或许还得从长计议，但大理寺卿是个最得罪人的职位，唐婉婉的母亲在朝中才是除了陛下之外一点依靠也无，生死荣宠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她思绪流转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家酒楼外。

王四得到下人过来知会，早早候在门外等着了，一见到她们，立刻举起手挥动着。

王家是皇商，家世在几人之间是最低的，但她富得流油，这群纨绔最爱在她名下产业厮混，酒肉敞开了吃也没人多管。

“咱们云小将军总算回来了！啧啧，漠北的风沙果然大，你看你都糙成什么样了！”

不愧是多年损友，王四一见面就开始人身攻击。

云非雪揽住她肩膀，笑道：

“奶奶日复一日风吹日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长安这群娇滴滴的，少屁话，好酒好菜拿出来！”

“哟，燕儿也在呢！”王四不理她，反对云炀燕殷切道：

“你三姐还真宝贝你，我们这些家里有弟弟的可没谁次次带着弟弟出来喝酒啊！”

云炀燕也和她们互呛惯了，不觉得这话是在阴阳怪气，只是笑道：

“不带着我她就死定了！”

唐婉婉才走过来，朝酒楼内探了探头：

“站门口挤着吹冷风干嘛？进去呀！杨二和老颜来了没？”

王四便迎着几人往里进，答道：

“承悦早来了，嫣然嘛，要不要赌她和殿下谁先到？”

“我赌伍明耀，二两银子。”

“跟，”唐婉婉也道：“颜嫣然她娘管得也太严了，这么严防死守不许她跟咱们来往，不知道的还以为生的是儿子呢！咱们又不会吃了她！”

云非雪大笑：

“婉婉，这件事你可能得负主要责任。”

唐婉婉详怒，骂了句脏话：

“我怎么了？！我长安第一知书达理！皇帝的女儿都得求我给她做伴读！”

王四委婉：

“嗯……可能是因为殿下与你……”

唐婉婉：“与我怎么？”

云飞雪：“王八看绿豆，臭味相投！”

“……你没文化就少卖弄，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几人一路笑骂着进了大堂，抬头便望见杨承悦早趴在二楼栏杆上等着她们，见她们进门，无奈道：

“几位奶奶，四百只鸭子关一起也没您诸位这么能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