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进了雅间落座，自然有人呈上酒菜，这次夜聚算是为云非雪接风洗尘，所以大多菜式都是她平素爱吃，漠北又少见的。

京中贵女只从诗词歌赋里读到过大漠孤烟直的寂寥苍劲，对那样远离权势富贵的蛮荒之地有种浪漫向往，见了云非雪，就问她漠北是不是真的像懂些笔墨的将领词中一般迷人荒凉？

云非雪：“你们脑子没事吧？”

她抓住话头就开始诉苦，痛斥边疆缺衣少食，一件破袄子缝缝补补穿三年，十天半个月才烧得上一锅热水洗澡。

房内余下众人纷纷露出嫌恶表情，断了羁旅幻想。

三巡酒过，云非雪和云炀燕讲完了边关趣事，门外小厮通传，一位形貌端庄的冷脸少女走了进来。

王四一挑眉，对云、唐二人摊开手：

“愿赌服输，银子拿来。”

颜嫣然：“……又拿人打赌，你们仨无不无聊？”

她是礼部尚书的独女，最近母亲正好在操心来年开春太女的婚事，得知她要与太女殿下一行人小聚，难得没多阻拦，反叫她带上几个纹样图纸，叫太女殿下挑选。

听她说明这次出门还算顺利的原因，一旁的云炀燕冷哼了一声，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云炀燕迷恋太女殿下的事满城皆知，小时候还扬言一定要做太女夫婿，可到头来离京四年，太女却选了性格禀性与他截然相反的齐家公子，怎么不叫他沦为满城笑柄。

颜嫣然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惹了你的又不在这，甩脸色给谁看呢。

王四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调和——她在这群人中一向是和事佬角色，小团体这么多年小吵大闹也不少，全靠她一个个哄回来。

“燕儿别往心里去，”王四赔笑道：“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吗？殿下最疼你了……”

云炀燕并不领情，只是冷笑。

云非雪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知道朋友们一向对她弟弟颇有微词，都是看在伍昭和她的份上，加之云炀燕又是个娇气的男孩子，所以才一再迁就容忍。

“什么态度，”云丰雪轻斥道：“伍明耀不在呢，待会儿被人打了都没人帮你啊。”

——她话音刚落，门外立刻有人接话：

“云老三，你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伍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骂道：

“没大没小！妄议储君该当何罪？”

云非雪自然是不怕她这样吓唬，直接照着她肩膀来了一拳：

“太女殿下好大的面子，各位说说你来这么晚该不该罚？”

云炀燕见到伍昭便眼前一亮，他装作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正要没话找话接着说点什么，却看到伍昭身后又走进来一道身影。

“齐知贤？！”

唐婉婉惊呼。

“我未婚夫的闺名你也叫这样大声。”伍昭斜了她一眼，随后牵起齐知贤的手，对众人道：

“这是齐家公子，不用我多介绍吧？”

云炀燕面色铁青，但早看他不爽的颜嫣然立刻迎了上去，春风和煦道：

“知道知道，咱们该叫姐夫是不是？”

杨承悦挤开她：

“谁是你姐夫？这是我姐夫！”

齐知贤羞涩一笑，对这样直白的殷勤有些不适应，伍昭连忙护住他，将那二人推开，冲他体贴道：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和她们这些纨绔不熟，我得给你介绍一下——

“老颜，脾气最大的，心眼最小的；

“杨二，我皇兄的小姑子，确实得叫你一声姐夫；

“云老三，兵痞一个；

“王四，人傻钱多，我们一般叫他冤大头；

“唐婉婉——这不用多说吧？”

齐知贤一个个点头致意，轮到那从小不知道把他气哭多少次的太女伴读，也礼貌笑了笑。

伍昭不知道是故意略过还是怎么样，偏生把云炀燕放到了最后一个，云炀燕也不等她介绍，直接站起来先朝齐知贤行了个礼，状似热情道：

“久闻齐家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真光风霁月！和我这样不修边幅的假姑娘一点都不一样，齐公子过来和我坐吧？咱们不理她们这些臭女人！”

齐知贤微微瞪大双眼，不太确定地看向伍昭。伍昭大方点了点头，说：

“云公子同你一见如故，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坐他旁边吧。”

云公子？

房内众人都被这生分称呼惊到，云炀燕更是心头一痛。

伍昭何曾用这种口吻叫过云炀燕，她难道不是一直“燕儿燕儿”喊得肉麻又亲密！甚至连带大家也都跟着这样称呼了吗！

齐知贤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虽然不知道这群人相处的具体细节，但他猜也能猜个**不离十。

傍晚时宫宴席散，齐知贤本也是要带着小厮回府的，然而他忧心着伍昭临别前随口扯的抹药借口，便跟着苏巧去寻她。

好不容易找到了假山凉亭中，见伍昭并不大碍，他总算松了口气，正要辞别回府，却又突然被她叫住，邀请他同来参加今夜几位朋友的小聚。

齐知贤还从没正式见过伍昭的这群朋友，也并不认为伍昭有责任为他引见。后宫不得干政，太女殿下的朋友又大多是朝臣之后，她们之间本不该有什么来往。

不过但凡伍昭的邀请，他从来都不会拒绝。满心疑惑跟着她来到这家酒楼，到了雅间中看到云炀燕悲戚怨恨一张脸，齐知贤这才恍然大悟。

即便是在伍昭众多风流里，云家公子也算格外特别，能多得伍昭几分真心。

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因为何事闹了别扭，但伍昭总是舍不得就此损失一位热烈张扬的蓝颜知己的。那么带自己入席的意味不言而喻，无非想要刺一刺这位心比天高的蠢货，看他率先吃醋低头罢了。

既然如此，他便配合地坐到了云炀燕身边，陪他演这出一见如故的戏码。

越和这群人接触，齐知贤就越觉得云炀燕真是蠢得面面俱到。如此不要名节的男人他是真没见过，云炀燕不仅以男儿身单独混迹于同龄女眷中间，不知避讳，而且似乎引以为荣。

也就是云家势大，京中没人敢乱传他的闲话，不然就凭他与这群纨绔个个熟稔亲近的姿态，满京城中谁还敢娶他？

他姐姐倒是心大，不说把家中唯一的弟弟看紧一点，护住他贞洁名声，反而天天带着人到外面厮混，敲锣打鼓要把弟弟推给太女殿下，也不怕身边朋友哪个酒后失态，与他弟弟发生点什么，毁了闺阁男儿的一辈子。

别说她们是什么过命的姐妹情深，呵，能和伍昭玩到一处去的姐妹，有几个是好东西？

他在心里恶意揣测人家，云炀燕对他也不是真的亲善。他刚一坐到对方旁边，云炀燕便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齐公子画眉的技法好厉害，小山眉弯圆顾盼生辉，惹人生怜呢！不像我半点不懂粉黛妆饰，笨手笨脚只好舞刀弄枪。”

是是是，只有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齐知贤听了只觉得好笑，这引人注目的手段有点太小儿科，齐闻善五岁都不这样争宠了！

他心里波澜不惊，一旁早看云炀燕不顺眼的颜嫣然却是将白眼翻到了天上。她率先呛道：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个糙汉啊？人家齐公子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画眉当然是是信手拈来。”

说罢，又将袖中婚服纹样取出，略过伍昭直接递给了齐知贤：

“姐夫快看看，喜欢哪一个，我娘立刻让礼部动工。”

齐知贤微讶，委婉推辞道：

“这……该是殿下选才对吧？”

伍昭摆了摆手：

“我能看出来什么差别，都听你的。”

他点了点头，正要翻看，被刺了一下的云炀燕又强忍妒忌凑过来，惊奇道：

“齐公子可以选殿下喜欢的纹章呀，哎，难道是不知道吗？可我们这些相熟的都知道哎！”

“……”齐知贤确实不知道，不过也不觉得云炀燕知道的就是真话。

身为一国储君，伍昭就连一盘菜都不可以夹第三次，同一种香料也不会连着焚烧超过两月。若是喜好轻易公示于人，岂不是给了乱臣贼子下毒作乱的机会？

“燕儿，”云非雪似乎觉得他这话有些太不给人留面子，出声制止，“你别打扰人家。”

云炀燕夸张地捂住嘴：

“啊，抱歉抱歉，我还以为殿下这么喜欢齐公子，肯定早就告知了这种小事……”

说到一半，似乎是嫌齐知贤的脸色还不够难看，他又补充道：

“齐公子，殿下真的特别喜欢你的，唉，毕竟她这么多年喜欢的风格就没变过，从前带来的几位男伴，也是你这样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类型。”

“……是么。”齐知贤垂下眼睫。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见齐知贤似乎真的开始伤心，其他人连忙打圆场，不料他却抬起头来柔和一笑，毫无芥蒂地看向伍昭：

“能长成殿下喜欢的样子就是我的荣幸呀。”

伍昭正好剥开一个蜜桔，用小碟子盛了推到他面前：

“别听她们胡说，我什么时候带过男伴了？”

“……”云炀燕心中又是一哽，他没想到齐知贤就连这样也不生气！将心比心，要是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说话，自己恐怕都已经气得掀桌了，可齐知贤就是始终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