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宫门却早已开启,原本寂静的宫道走过身着朝服的官员,她们的步伐整齐而急促,依次进入午门。
寅时五刻,钟声敲响,皇帝即将临朝,底下官员早已按品级高低站定。
太女殿下无疑站在离凤椅最近的位置,此刻垂手而立,望见走到她身后的二皇女便和善一笑,关怀道:
“本宫不在京中的这些日子,陛下还真是器重皇妹啊。”
离得近些的朝臣纷纷嗅到这边火药味,事关储君之争,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侧耳倾听。
“……哈。”二皇女伍黎有一瞬间的心虚。虽然她也不懂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受到母皇重用,她本该得意地在伍昭面前耀武扬威才对,但太女亲姐的气场有点太凌厉,让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强撑着反问道:
“怎么,只有皇姐能为陛下分忧吗?”
伍昭笑笑:
“小黎说的哪里话,本宫是高兴呀,你也总算能够独当一面了。”
“我……!”
伍黎突然就红了耳朵。她不同伍昭亲近许久,姐姐也多年不曾这样亲昵地叫她小名,可现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伍昭这样叫分明就是在羞辱她!
然而伍昭的确是真心实意在夸奖。
皇家血脉不算单薄,但到了她们这一代就只有她与伍黎两位皇女,盖因母皇姊妹众多,当年九女夺嫡手足相残,说来皆是血泪,她为人母后实在不愿自己的孩子经历那些残忍,便只生了昭、黎两个。
不过皇室姊妹少也有少的坏处,宗族亲王可都盯着她们二位。倘若她们遭遇什么不测,母皇一旦无后,皇位就只能拱手让给宗亲姨母了。
伍黎本性单纯,说难听点就是不聪明,太容易受人挑拨,伍昭没少因为她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教训这丫头,她不解其意,反而对伍昭又恨又怕。
现在这丫头也快要成年,母皇安排她在兵部任职,才为秋狩修整了猎场,出乎伍昭意料,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镇北侯大胜归来,云家在朝中势力又涨几分。说到底,兵权还是要握在自家人手里才放心,前几年皇兄下嫁定安侯算是收回一半,剩下这半,看来母皇要交给伍黎了。
哪个女人没有征战沙场奋勇杀敌的英雄梦呢?伍昭当然眼红那块虎符,但她已经位至太女,若是再手握百万大军,那母皇晚上就该睡不着觉了!
她这边暗暗羡慕着妹妹的好运气,那边女官的声音传来,皇帝身着凤袍、头戴十二冕旒,步伐沉稳地走向凤椅。
群臣齐齐俯首跪拜,口呼万岁,声音直冲云霄。
“众爱卿平身吧。”
皇帝声音虽然含笑,但依旧威严。简短关切了几位年事已高老臣的身体,立刻便叫了镇北侯的名字。
“云大将军,得胜凯旋怎么也不等朕到城外迎接?自己驾马便回京了,倒叫人以为朕不重视将士们的功勋!”
这话似是调侃,伍昭却从中听出来点埋怨意味。
平心而论,镇北侯没持功自大要皇帝亲迎,出行阵仗不越品级,已经很懂分寸了。但皇帝此刻对她心怀忌惮,看她怎样都有毛病。
镇北侯不知听没听出皇帝掩藏在笑意下的不满,此刻出列回话,态度倒是端正:
“微臣领战,将士死伤数千,心中已是惶恐,岂敢再奢求皇恩宠信!”
“你们听听看!”皇帝大笑道:“我方三十万大军,死伤不过数千,便歼敌七万、俘虏十万,云青还嫌这场仗打得不够漂亮!多猖狂!”
镇北侯也跟着笑了一下,否认道:
“微臣不敢。”
“好了,镇北侯莫要谦虚,既是带功回朝,朕便大大有赏!”
——可是赏什么呢?镇北侯官至超品,爵位世袭三代,良田万顷,岁俸万石,宗族女儿个个入朝为官,早已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皇帝为这事拉着伍昭夜谈数次:
第一晚,伍昭半开玩笑地提议“要么把她儿子赏给我做侧夫”,被皇帝一个茶杯加“小兔崽子野心不小”的痛骂砸出了勤政殿。
第二晚,伍昭再去便戴了厚帽子,状似深思熟虑地说出“其实云三小姐还没许亲,永淳下嫁也不吃亏”,在皇帝“永淳才七岁”的咆哮声中躲开飞来的白玉镇纸,落荒而逃。
第三晚,她深知事不过三,总算正经,呈上了这几日自己到库房深处找出的一柄宝剑。
那宝剑算不上削铁如泥的神兵,但却是太祖皇帝马上定天下时亲手所持的圣物,不但彰显皇恩深重,更有太祖皇帝遗诏——
“凡持此剑者,见天地不死,见君王不杀。”
“……陛下?”镇北侯抬起了脑袋,震惊无比:
“这、如此大赏,微臣万万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云大将军切莫妄自菲薄,你若受不起,我朝中便再没人能供奉此剑了。”
“这、我……”
云青还算有些政治嗅觉,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这样的赏赐听着风光无两,可古往今来有谁是真正用上的?天恩难测,宠你时能把凤椅也给你坐,真对你动了杀心,也不会看什么祖宗宝剑的面子!
她总算隐隐察觉到,此次朝会,比起论功行赏,更像是一场敲打。
皇帝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再惶恐也只能收下这份赏赐、叩首谢恩。
云非月和云非雪却是两个只懂打仗的莽妇,没觉得这赏赐哪里不好,反而因为崇拜太祖皇帝战功,伸长了脖子往前望,只为一睹那宝剑风采。
又按战功封赏了其余小将,朝中大半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也有妒恨的文官言语讽刺了两句,很快被云家的坚定簇拥者顶了回去。
皇帝坐在上首,嘴角倒是噙着笑,眼睛却被冕旒挡住,眸光晦暗不明。
“陛下,”武将封赏告一段落,突然又有一人有事要奏。
伍昭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顺亲王:伍溪。
顺亲王是皇帝的七妹,虽然并未与皇帝养在同一个老侍君名下,却和皇帝感情甚笃,性子又如同封号一样柔顺温和,是为数不多从当年的皇位争夺里捡回一条命,还能留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的。
皇帝格外疼爱这个妹妹,连带着伍昭也与这位皇姨亲近些。
“陛下,日前太女治水同样劳苦,如今汴州无饥无荒,也是该奖赏太女的。”
伍昭心头一暖:不愧是她亲小姨,就是心疼她受累!
然而不同于镇北侯党羽众多,声势浩大,帮伍昭请赏的朝臣却没几个,就连东宫詹事与太女家令也恍若未闻,先去看皇帝的脸色。
毕竟伍昭提前叮嘱过,太女党内人人都知道治水无功本就是陛下的隐晦敲打,不会再为这事鸣不平。
“顺亲王体恤小辈,我在这里谢过皇姨。”伍昭拱手道:“只是我办事愚钝,不精统筹,若不是诸位大人尽心辅佐,再加上母皇及时派人相助,只怕要酿成大祸的!哪里还敢腆着脸受赏?羞愧、羞愧!”
皇帝很满意太女极其党羽的这份谨小慎微,一时高兴,便允了顺亲王的这份美意。
“老七疼爱太女,朕也不便弗了你的意,太女便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伍昭听出这下皇帝是真心要赏她,便也不再客套,坦言道:
“那儿臣便恭敬不如从命——此次治水,当属沈大人与谢大人功劳最大,母皇赏她们便是赏儿臣啦。”
沈恬之和谢迁猝不及防被点名,一下子抬起头来,惶恐之余更多是欣喜,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视,在对方眼底都看到了对太女殿下的忠心与感激。
“准了!”皇帝也听说了这两人的事迹,不吝赞赏:
“沈卿与谢卿,都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啊!特别是谢迁,须眉不让巾帼,不愧我大周未来栋梁!”
二人依次走到殿中俯首谢恩,等候听赏。
“等等,”伍昭拦住准备宣召的真定姑姑,笑道:“母皇不会要赏她们金银吧?”
“你还挑上了,”皇帝笑骂:“好,朕知道你的人不喜金银,那你说要什么?”
“工部侍郎沈恬之,转任馆阁校勘;翰林供奉谢迁,升任吏部考功令史。陛下以为如何?”
馆阁校勘是个闲职,不必日日受公务劳心,还守着全部的皇家藏书,有大把时间供沈恬之补充学识、钻研自己那些旁门左类的小爱好。
而吏部考功令史却有些实权,虽然官职不高,但参与朝中所有官员的绩效考核,通常都由皇帝的人把守。谢迁一介男流,按理是没资格进入这部门的,如今有太女殿下撑腰求恩典,希望也不再渺茫。
“怪不得不要金银,原来是朝朕讨官来了!”
皇帝虽是这么说,却并不见反对,笑道:
“谢卿殿试文章精彩,可见其于治吏一道的确有些才干,担得起这份职务;沈卿——”
馆阁校勘不如工部侍郎权重,这样调任可相当于贬官了,皇帝弄不懂太女的意图,只得询问沈恬之:
“你也愿意?”
“微臣愿意!!”沈恬之狂点头,脸上笑容做不得假。
她天生不爱做官管人,母命难违才入朝为官,馆阁校勘可是个好差事,有闲有钱、总算能让她大显身手做出点东西来惊艳天下了!
皇帝被她狂热态度吓到,深感自己已经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到底都在想什么了,不过太女做事总不会出格,于是道:
“好,那便依太女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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