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伍昭气得笑了一声。
在场所有驿卒顿时反应过来,齐刷刷跪成一排,头啄米似的往地面磕得邦邦响,嘴里一刻不停地喊着殿下饶命,只有那惹了祸的傻小子,依旧积水里坐着。
驿丞救驾来迟,进门便立刻跪下往自己脸上结结实实打了三个耳光,看那傻小子还坐着,又是一脸痛心疾首地按住他脑袋给伍昭磕头,请罪道:
“殿下息怒、息怒!这小子天生蠢笨,话都讲不利索,是下官看他可怜,留他做工给他一口饭吃,平素也只做些粗实活计,今日不知排班的管事犯了什么糊涂,竟派他来服侍殿下,下官该死!求殿下责罚!”
驿丞磕头的声音响个不停,伍昭面无表情地听着她陈白,半晌,曲起指节一叩桌面,房内所有人顿时噤声,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倘若今日为本宫捧茶的,不是这四体不勤的小驿卒,而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刺客,驿丞,你待如何?”
驿丞本就失去血色的脸闻言更加苍白,她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敢不断重复着“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罢了,”伍昭叹了口气,不愿在母皇考验她的第一天便见了血光落人口实,临时处置了驿馆人员更是折腾她现找人去顶,只得摆手道:
“来凤驿丞,监察不力,罚俸三月,留职待功补过;驿卒管事,用人无道,罚十大板,革其职;其余驿馆闲杂人等,无罪不罚;苏巧,救驾来迟,罚俸一月。”
底下人听完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命活,立刻痛哭流涕跪谢太女殿下开恩,唯独贴身侍女苏巧眸光一暗,求伍昭从重发落。
“行了,”伍昭安抚道,“那茶水离我那么近,你如何全拦得住?你衣衫也湿濡不少,陪本宫回房沐浴更衣。”
苏巧只得称是。
“至于你,”伍昭顿了顿,看向那被驿丞按住磕头的罪魁祸首,“抬起头来本宫看看。”
傻小子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忙不迭听话抬头:巴掌大的粉面桃腮,一双杏眼里盛满惶恐的眼泪,几缕发丝淋了茶水,分外无辜地垂到脸侧,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脆弱不堪、我见犹怜。
啊。伍昭心脏停跳了一下。
若是唐婉婉在这里,定要凑到她耳边毫不留情地念出她心声:
抛开事实不谈,本宫难道就没有错吗!
“……既是天生愚钝,”伍昭给自己找台阶,“本宫也不会多加苛责,陛下常常教导我众善奉行,你——叫什么名字?”
傻小子做事不太机灵,名字却是记得的,他怯生生道:
“回、回殿下的话,奴才名叫十一。”
“十一?”
驿丞连忙替他补充道:
“是下官给他起的名字,下官将他买回来,正好花了十一个铜板。”
“——是么,驿丞大人还真是好运气。”
伍昭朝苏巧一使眼色,摸着下巴恭维道。她压根不信驿丞嘴里这番话:这傻小子看着年龄不大,单凭他这副姿色,不说投身花楼,就是入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没个四五十两银子,怕是连卖家的面都见不到吧。
来凤驿丞大费周章将他教成这幅专哄女人开心的样子,又言之凿凿喊出了明面的价。啧,这家伙专程往她房中送人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伍昭年轻,下县治理还是头一遭,地方官员摸不准她脾性,而驿馆消息传得最快,无论驿丞此举是受人挑唆还是自发主张,只要她笑纳了这位娇弱美人,那么各地驻官便都会明白:此番声势浩大要整治贪腐的太女殿下,也不过是个极好糊弄的酒色之徒。
“殿下。”
正想着,苏巧回来了,手里提着个盒子,垂首道:
“十一冲撞殿下,哪怕殿下仁善,开恩免了他死罪,这样的罪人留在驿馆也难自处,不如殿下就好人做到底,将他从驿馆赎出来,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有理。”伍昭含笑道,令苏巧将手中木盒呈给驿丞。
“本宫心善,见不得人受欺负,今日便用这十一两黄金,赎了十一做我贴身侍从,大人觉得如何?”
“是、是,殿下心肠仁厚!”驿丞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谢恩,“十一命里有福气,还不快来谢殿下恩典!”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余下众人齐齐舒了口气。伍昭任那傻小子膝行过来蹭他的手心,目光随意一扫,几家欢喜,只有谢迁脸上出现了微微皱眉的神情。
她这会儿倒是笑得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不把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潭水搅浑,又怎么抓住那些深藏潭底的大鱼?
宴饮被这插曲打断,太女殿下也就没了觥筹交错的心,她回到上房沐浴梳洗,其余宾客自然也散了。
谢迁有些失神,他刚才离太女殿下最近,切切实实看到了盛怒之下的太女殿下是怎么被那小驿卒的容貌打动,接着便置理法制度于不顾,更是将此行任务抛到脑后,一门心思要把那人纳入自己房中。
平心而论,叫做十一的那名驿卒长得是真的很好看,比起齐长公子来虽然缺了几分气度,却别有一番媚骨天成的乖怯,太女殿下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会为此心动也是人之常情。
谢迁不由得看向铜镜中自己那张脸。他自小粗养大,吃穿用度都不敢与京城里头的少爷公子们相比,为官几年好不容易养起来了,不再像小时候一般面黄肌瘦长不高,却最多也只攀得上一个清秀。
他从前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横竖不是三只眼睛两张嘴,人与人有什么分别?然而朝中同僚偶有邀请他参加小聚,其间男眷个个如花似月;太女殿下身边更是美人环绕,乱花迷人眼……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也能有十一那样好看,那太女殿下的目光,会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点?
短暂停留一晚,太女车队整装继续南下。途经几个州县,刺史县令大都谄媚相迎,伍昭一一应了,暗地记下名字官职与出生派系。
一路推杯换盏曲水流觞,就连黄河总督整个人看着都晴朗了些。谢迁却没这么好过了,他日日旁观太女殿下与那半路赎来的十一同进同出,就连共乘马车的殊荣也被殿下另赐他人,若不是工部侍郎沈恬之好心收留,他还不知道要被安排去同谁一辆车。
“谢大人真是……赤子之心。”
见他又一次拨开帘子望向前一辆车的背影,沈恬之没忍住打趣道。
这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向来不喜与那些个无趣同僚应酬交往,不过男探花还是少见,她善心大发,也学太女殿下怜香惜玉一把,邀对方上了自己亲自动手改装的轻便快捷省草料前后共加装四柄火铳之“沈氏柒号”车。
二人同乘几日,也算相熟不少,谢迁虽然仍在怀疑对方眼下青黑不散是夜夜笙歌的缘故,却也发现她执行公务时还算尽责。
“沈大人又笑话我。”他放下帘子,苦笑道。
“哪有,我说真的,”沈恬之看起来有些惋惜,“探花郎的美名家喻户晓,谢大人学识涵养俱在沈某之上,只是在这官场侍君一道上……”
她无奈摊手摇了摇头。
谢迁不懂,拱手求教:
“谢某是个只会死读书的,还望大人教我。”
“不敢当,不敢当,”沈恬之摆手道:“沈某也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只想提醒谢大人一句,水至清则无鱼,大人该明白吧?
谢迁沉默了一瞬,他不是不懂沈恬之的意思,太女殿下此番骄奢淫逸作态,的确已经钓出了不少串在线上的大鱼,只待幕后龙王出手,便能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不过,沈恬之居然以为他魂不守舍只是看不透其中利害、于是纠结自己是否得遇明主,半点没往私人感情上想过……该说是太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他?
坐在对面的工科女沈恬之完全没体会到他复杂心绪,见他表情凝重,还一个劲好心安慰道:
“放心吧,我入朝为官早你几年,也算看着太女殿下一路成长过来,她身上有陛下的影子,比之陛下铁血手腕,行事却更圆滑些。此番换了那小美人共乘,也绝不是就此冷落你不再重用的意思!”
“……”谢迁有些无语,不过他敏锐察觉到沈恬之话中明里暗里对太女殿下的赞赏之意,旁敲侧击道:
“沈大人如此了解殿下禀性,可是与殿下相熟吗?”
“相熟谈不上,”她笑道:“你没见过殿下意气风发的正经样子,被她这幅花花小姐模样骗了也正常。”
哪里是没见过呢——谢迁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沈恬之的好心告诫——太女殿下那样的凤姿龙章,不管是端坐高台匡扶社稷、还是纵马闹市借茶买酒,样样都光彩夺目,令人心驰神往,只消看上一眼,余生便再移不开目光。
“还有啊,殿下比朝中那些老菜帮子都有眼光。”
沈恬之暗爽道:
“咱们刚离京那天,她就夸我的马车梁架精妙、轮毂漂亮!要我把全车队都照这个模子整改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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