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还是在齐知贤注目之下与伍昭上了同一辆马车。
太女殿下的鸾车处处金贵,谢迁拘谨地按照侍从指引坐到一侧的软垫上,而他对面的太女殿下,此刻手中正把玩着那绣有朱鹮的精巧香囊。
“齐公子当真蕙质兰心。”他出言夸道。
“谢大人喜欢?”伍昭抬眼看他,“知贤赠我的男儿家物件不少,谢大人若觉得新奇,我叫人挑两件给你送去。”
“……殿下太客气了,”谢迁眼睛都瞪大了,他见识过太女殿下的为人慷慨不拘小节,却没想到连未婚夫送她的东西都能随便转赠不相熟的男子,只得回绝道:“齐公子一番心意,微臣实在不敢受。”
伍昭却来了兴致,收起那香囊问他:
“谢大人看着比本宫倒要年长几岁,可婚配了吗?”
他摇头:“微臣一心考取功名,不曾有过婚配。”
“是么?”伍昭一脸的不相信,“大人才貌双绝,入京之后,提亲的媒人可不少吧?”
“是,”他倒也不瞒着,坦荡道:“不过眼下,微臣只想着为陛下效力,若沉溺于女儿情长小事,哪里还能全心全意为陛下分忧呢。”
伍昭识趣地点点头,顺势将话题转向了此行的公务安排——
汴州地处黄河下游,聚落地势低洼、城镇紧邻河道,百姓的日常生活本就常受黄河水位影响,盛夏雨季多发,而那滚滚黄河一旦涨水决堤,裹挟着泥沙的大水顷刻间涌入城内,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汴州水患历来从不缺人治理,驻守此地的官员做的无非三件事:其一,加固水坝;其二,救助百姓;其三,灾后重建。
可水坝历朝历代愈建愈高,黄河的河床也彻底悬于地上,每隔几年便要水漫汴州一回,城中良田通通被泡了个透彻,运气好些的百姓辛苦劳作整年,结果颗粒无收,而那运气差些的,兴许连夫女都被决堤的洪水冲走。
堵不如疏,一味加固堤坝总也防不过中原母亲河的月潮。
“殿下所言极是。”谢迁赞同道:“微臣也以为,解决汴州水患的根本,在于治理黄河。”
可历来官员为什么做不到?难道他们真就蠢笨至极,完全想不到半点根治水患的办法?
前朝对黄河分流改道已久,可中上游泥沙依旧在大水冲刷下淤积堵塞住下游河道,不但没起到半点排水疏通的效果,反而让河水决堤一漫千里。
黄河治理从来不缺人做,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一件肥差。上游造林固沙、下游分洪建堤,河道沿岸所铸工程又侵占了多少良田人户?这些哪一样不要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朝廷工事款拨到地方,途经官吏篦子一样层层贪污,最后真正落到治水工匠头上的,又还剩几两?
固沙治水十年难见成效,即便皇帝追究下来,她们也有的是理由能搪塞洗清。
伍昭转身拨开马车后窗帘子,看了一眼黄河总督所乘车辆的方向。那驾车的四匹马花色各异,蹄音不齐,车身木梁也黯淡无光,像是缝补修整用了许多年的不值钱物件。
这老狐狸,知道自己祸到临头,装起两袖清风了。
伍昭弯了弯嘴角,此次南下汴州,治水只是幌子,母皇真正要她做的,正是要将沿途压在黎民百姓身上吸血吃肉的世家豪强从上到下,彻底换一次血。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带上谢迁。伍昭回忆着殿试当日看到的那篇文章,对其中批驳本朝官吏制度的几句话实在心服口服,至于文末给出的应对之策……虽然略显中规中矩,不过考虑到他当时是真的被刀剑架在脖子上,伍昭还是愿意相信,以探花郎生根布衣的眼界,一定会有太女幕僚都想不出的独到看法。
黄河总督坐在那只填了败絮的灰扑扑垫子上,马车只要稍微经过一个坎坷路段,她浑身就被颠得差点散架。身不静,心更是没办法静下来。离京不到十里,黄河总督擦汗的手帕都换了三张。
她在其位不过五年,朝廷治水的银两自己扣下八成不说,平日里下属孝敬也没少吃拿,可他在官场作风怎么都还算谨慎,没把自家宅子铺满金银朱玉,也没纵容家族子弟招摇过市欺女霸男,更遑论拥兵自重、私藏黄袍这样的杀头大罪了!陛下怎么就偏偏选了她开刀!
冷静、冷静……朝中官僚派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为人并不嚣张跋扈,陛下若不留她活路,旁观杀鸡儆猴的同党人人自危,朝堂暗流涌动于君臣同心不利!再说……陛下只是让太女殿下协理水患一事,并没有在大殿之上召来禁军脱去她的乌纱帽!陛下不会对她赶尽杀绝、不会的!
她不断默念着自己对陛下还有用、同僚不会见死不救,可脑中一旦浮现过仍留在长安的夫女几人面孔,便有冷汗齐刷刷顺着她额头流下。
马车突然停下,她第一反应就是太女殿下要在途中发难了!吓得立刻滑落座椅,抱头蹲到车厢一角瑟瑟发抖着。
“大人,黄大人?”来为她掀门帘的侍女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到驿馆啦。”
陛下谕旨此处南巡避免兴师动众,却也没保密到严防打草惊蛇的地步,是以离京城近的几座驿馆都提前得到了消息,早早准备好接待太女殿下一行人。
伍昭同谢迁就着沿途风土人情聊了一路,对这探花郎的谈吐举止更佩服两分。一路说着,刚下马车,就见到那黄河总督屁颠屁颠来请安了。
“殿、殿下!”
穿着官袍的中年女子笑得一脸谄媚,然而面相并不见酒色财气。伍昭想起禁军呈上来的文书,心底摇了摇头。黄河总督平日行事虽不算节俭,却总也粘不着骄奢淫逸的边,也不知道贪那么多银子到底给谁花,难道光摆在家里好看?
“殿下舟车劳顿辛苦了,那个、我……”
“黄大人怎么了?急得这样一脸汗,”伍昭不耐烦听她客套,头也不回地嘱咐道:“苏巧,还不快从我车上取两条帕子,送黄大人擦擦汗。”
身后侍女应声而动,黄河总督连连摆手,她出汗本就心虚,一打眼就被太女殿下点出来,听什么都像话里有话,哪敢再收人家的东西。
只是那名叫苏巧的侍女动作实在很快,双手举起两条叠得四四方方的丝帕送到黄河总督鼻尖前,见她不收,沉声问道:
“黄大人是要奴婢抗旨吗?”
黄河总督于是又吓得一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过太女圣恩,不敢轻易再来套近乎了。
谢迁又是抿唇轻笑,借那侍女夸道:
“殿下真是御下有方。”
他话音刚落,第三辆车也在队伍最末停下,此行最后一位官员,工部侍郎沈恬之,前来拜见伍昭。
沈恬之……母皇倒是没特地查她,不过工部的人,经手土木太多,或多或少都贪一些,只要不影响本职公务,母皇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伍昭对京城纨绔圈子向来熟络,没在以唐婉婉为首的斗鸡惹狗世家子弟中有听说过一回沈恬之的大名,心底对这人多少还是有点正面印象。
伍昭礼貌笑着向沈侍郎点了点头,对方也不过多巴结她,转而吩咐侍从清点行李和人手。
驿馆使者迅速查过文书凭证,安排好御史一行人住宿补给事宜,迎了伍昭等人进内。
伍昭是个爱交际的,同僚出差第一夜的第一顿饭,也不知是真兴致高涨,还是为了试探几人些什么,非要把大家拉拢聚在一起吃才行。
沈、谢二人随波逐流,黄河总督使劲浑身解数尝试推辞,显然未果。
驿卒布置好宴饮房间,伍昭向南上座,谢迁照旧还是坐在她右手边,而黄河总督心虚的样子实在好玩,伍昭向苏巧一使眼色,那绑着高马尾的干练侍女立刻按住黄大人的肩膀往下一压,黄大人便这么两股战战坐到了伍昭左手边。
剩下最后一个位置,坐的自然就是沈恬之了。
谢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平日里无甚交集的工部侍郎,只见她眼下青黑瞩目,看着像个纵欲过度的,头发更是焦黄枯燥,几乎没有打理痕迹地用一根簪子随意挽在脑后,整个人的精神气与常年养尊处优的太女殿下和黄大人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他不爱以貌取人,却实在对这位不修边幅的同僚没什么好感。
正想着,一众驿卒小厮捧着漱盂、巾帕走近前来。谢迁偷偷学着黄大人的样子漱了口,又有小厮用银盘端上茶来,各人皆在茶水中净过手,谢迁也有样学样,正看着那银盘中水波荡开涟漪,差点入了神,突然耳侧“哐当——”一声!
他吓了一跳,偏头望去,却见那盛茶银盘被打翻在地——太女殿下更是衣衫湿透、面含愠色,而原本为太女殿下捧茶净手的小厮早吓得浑身颤抖、呆坐原地,连请罪告饶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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