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男探花

谢迁并不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母亲从接生婆的手里抱过他,看清又诞下一名男婴的时候,面上为新生儿来临所感到的喜悦顷刻间便化作了浓浓的疲惫与不耐。

男子能做什么呢?既不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也不能抛头露面补贴家用,更何况,这个本就是勉强维持生计的家庭,在谢迁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儿子。

家中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他的母亲和父亲并未对他生出些多余的舐犊之情,为他构想的人生安排也就是像喂养前三个哥哥一样将他养大,再几十两银子卖给村中哪位有钱寡妇,也算是了结一场对他的生养之情。

谢迁那时候还不叫谢迁,他和他那三个哥哥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同样的美好期许,他叫谢盼妹。

贫穷人家的儿子,长到三岁会走,就要下地干活了。三岁稚子没什么力气,长得也没灶台高,最常做的事也就是跟着父亲哥哥到田间地头,大人劳作的时候,他就沿着田埂一路向前,捡拾稻谷。

今上圣明,世道也不算难过,即便是谢盼妹所在的边陲小村里,也有着教人读书习字的私塾存在。

不过乡野男子显然是没有资格读那圣贤书的,读书做什么呢?读书又不能吃饱饭,旁人更不会因为他比别的男人多读了两本书就给他的聘礼里多添些银子。谢盼妹第一次鼓起勇气向母亲提出想要和私塾中的女儿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反驳他的。

然而春去秋来,谢盼妹长大几岁,落到他肩上的活计从一日一次给田间的父兄送饭,变成了洗衣做饭缝补家用的时候,母亲总算生下了一个妹妹。

他们供妹妹读书,并且只让妹妹读书,从前告诉他“读书吃不饱饭”的母亲,这时候却换了一套说辞。她从不让妹妹的手做粗活重活,她舍得将家中过年才吃的腊肉送给私塾先生替妹妹拜师,她会揪着妹妹的耳朵,说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然而妹妹少女心性,玩心总也收不回来,私塾老学究的厉声呵斥哪有田野蛐蛐叫得动听?她一拿起笔就头疼,只会抱住年龄最相近的四哥的手,磨他替自己抄一页描红。

谢盼妹可惜妹妹不爱读书,却又庆幸妹妹愿意将那些珍贵书本偷偷借给他看。偷着替地主老爷家放牛的时间,谢盼妹就捧着书坐在山阳处,一本本背完了妹妹的识字启蒙课本。

山坡上的草绿了又黄,手里的《春秋》也一日日被他翻得卷了边。妹妹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靠他尽心辅导才混中个秀才。乡试前一月,深知自己肚子里只有半碗水的妹妹被父母寄予的厚望吓破了胆,竟抱着自己的衣裙来求他,要哥哥弃弁从钗替她进城赶考。

谢盼妹错愕一瞬,紧接着便是颤栗到全身的狂喜,他假意推拒二轮,还是在妹妹恳求下,穿上了父母用地主老爷年关赏的料子为妹妹量身定做的那套新衣。

他略长妹妹几岁,却因从小吃不饱饭,身量比七天能吃一顿白面的妹妹还瘦小些,穿上这套钗裙倒也不显得怪异,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亲兄妹,做起同一副扮相来,不相熟的人更是无法分辨。

“谢芊”,这是妹妹的名字,母亲父亲是庄稼人,茂密生长就是她们所能想象到的最饱含祝福的字眼。他在试卷角落一次次写下这两个字,簪花小楷工整娟秀,写过了花开花落,从州府的盐田赋税写到殿试的吏制廉洁,连带着谢芊这个名字也逐渐崭露头角、被各方大儒熟知、最终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接着便是御前失仪,早有察觉的有心人揭露了他替妹考试的男儿身份,于是他在大明宫正殿被两个禁卫军压着剥去外袍,皇帝也只是看着他尚未完成的文章沉默不语。

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因欺君之罪将要遭受的可怕刑罚而感到恐惧,他读过圣人书、走过长安道,也曾结交三五知己、春风得意。家人的生恩养恩,这些年也都化作金银,十倍百倍地报答了回去……

他人生中唯一遗憾的,也许就是如若没有错投男儿身,他所学所思本也可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大的阵仗,母皇在读谁的文章?”

清脆嗓音先人一步进殿,传进了大明宫每一位学子的耳朵里,生死一线的他也没忍住扭头回望,跪坐在地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那人红袍下摆金线绣着的朱鹮羽毛。

朱鹮,那是最接近凤凰的鸟。

“栖培塿者,不睹嵩泰之干云;游泞涝者,讵识沧溟之沃日……”太女殿下念着他的文章,声音近在咫尺:

“当真精妙至极,母皇看不到后文,难道不会心痒?”

“油嘴滑舌。”皇帝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太女一句,接着对禁卫军做了个放人的手势,唤他道:

“谢氏,抬起头来。”

他获此殊荣直视天颜,却被陛下身侧那张狡黠灵动的面孔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太女赏识你,那朕就赐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便又被人扶起坐回到桌案前,手里重新拿起了御赐的笔。太女殿下见他仅着一件里衣、被冷风吹得直发抖,笔下字形却丝毫不乱,朝身边侍女耳语两句,那侍女立刻抱来一件通体纯白的狐裘大衣,当着满殿考生的面,披到了他的肩上。

谢家娇儿弃弁从钗代妹赶考,明宫正殿一赋吏说名震长安。谢迁被陛下恕罪赐名、又破格钦点为探花郎的美事,就这样随着梨园歌伎咿咿呀呀的唱腔,传遍了整个天下。

陛下赐他府邸、千金、良驹。一时之间,家家男儿都对探花郎坚韧不拔的心性与满腹经纶的才气羡艳无比,提亲的媒人险些踏破他那座御赐宅子的门槛,远在边城的妹妹也寄来书信,恭祝他夙愿得偿。

只是可惜,陛下能留他一条命已经算格外开恩,这翰林供奉的职位,他也没什么底气去挑拣了。

谢迁麻木地跟随达官显贵出席宫宴游猎,人们玩至兴时,便会起哄叫这位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赋诗一首。他厌恶透了不断写作吹捧皇亲国戚的淫艳哀音,却也只有靠这份笔力,才能够在满是女人的官场上挣下一块立足之地。

厚重阴霾萦绕天边挥散不去,他能感觉到自己一贯挺得笔直的背脊在被一点点压弯。他日复一日站在文武百官队伍的末端,垂手听他们为名为利几党争驳……直到那日,太女殿下高举芴板,清朗嗓音传到大殿每一处角落:

“儿臣仰慕翰林供奉谢迁才干已久,治水要事,非谢卿辅佐,不能成也。”

谢迁肩上一轻,头顶的乌云,好像也在一瞬间被这夺目刺眼的骄阳驱散。

离京当日,伍昭穿了身束紧袖口的圆领袍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支车队,她见到形单影只的谢迁便遥遥一笑,招手道:

“谢大人神采俊逸,白色果真衬你。”

谢迁微倾上半身回礼道:

“殿下谬赞,殿试那日您借与微臣的狐裘还在我府上,不知殿下何时有空,能让微臣物归原主?”

伍昭挑眉:

“谢大人好客气,本宫觉得你穿银狐裘好看,衣裳自然是送你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见伍昭向他背后探了探头,好奇道:

“大人此番随本宫离京,不见三五月定然是回不到这长安城的,舟车劳顿案牍劳形,没人伺候可应付不过来啊,怎么只带了两个人手?”

谢迁低头道:

“……谢殿下关心,微臣自小操劳贯了,比旁人都能吃苦些,成日受人伺候反倒觉得不自在。”

“是么?原来本宫还担忧着,大人会不会怪罪本宫非要将您带到那危机四伏的水患之地去受苦受累……”伍昭挤眉弄眼,像是故意在逗他开心,“现在一看嘛,只怕是本宫要先喊累,叫大人笑话了。”

他便也没忍住抿唇一笑,调侃道:

“殿下金枝玉叶,怕苦怕累也是寻常。”

这边攀谈气氛正融洽,伍昭还引了工部侍郎与黄河总督来与他结识。那二人虽对身为男子的他略有偏见,但当着太女殿下的面还是做得同僚情十足,不仅各分了几位手下人给他使唤着,还邀他共乘一辆马车。

伍昭一把将人拉过,笑道:

“哎,都别和本宫抢,本宫与谢大人一见如故,正要乘着跋山涉水的空档,好好聊聊……那汴州的风土人情呢!”

她这话截断得怪异,其余二位大臣的眼神更是突然飘忽不定,谢迁心下了然,回头一看:来人果然是太女殿下的未婚夫婿。

齐家大公子今日赶巧也穿了一袭白衣,身长玉立、仪表堂堂。他生于钟鸣鼎食书香世家,同太女殿下一样得宰相大人亲自教导,眼界与谈吐更非寻常贵眷能比,这会儿哪怕亲撞见太女殿下与旁的男子行为过密,也依旧沉静闲雅、仪态端庄。

谢迁只要看一眼就低下头去。

他深知圣贤即便缊袍敝衣处绮绣朱缨间也毫不羡艳的道理,可在见识了齐大公子恍若神人的不凡气度之后,还是难免对偷来这一缕光芒汲取温暖的自己感到唾弃。

……唯有皓月,才配与昭昭晴日并肩。

齐知贤藏在宽袍广袖之下的手心都不知道掐出了几道月牙,面上却还保持着大方得体的笑。

伍昭偏爱沾花惹草的毛病十年不见好转,反而愈长愈烈,公事出差都要名正言顺带上朵怯懦腼腆解语花。

齐知贤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噙着笑,款款走上前去拜过各位大人,再从袖中摸出枚针脚细密的香囊:

“此去一别,待殿下凯旋归来,长安城里也该落雪了吧。”

“倘若治水顺利,”伍昭接过香囊揣进怀中,“兴许还来得及陪你看今年京郊的枫叶。”

“看不看枫叶有什么要紧,”齐知贤垂眸浅笑,“殿下只要别忘了明天春天的桃花。”

——桃花三月初开,正迎着他们的婚期。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谢迁一眼,果然在对方眼底捕捉到一瞬间的失落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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