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场

大周虽也讲究男女有别,不过未来夫婿的小厮总也算她半个通房,是以房中二人此时都顾不上什么避嫌,合力抓住伍昭的手腕,将她从窗台拉了上来。

昏黄烛火照映下,齐知贤这才看清伍昭不知从哪找来一套灰扑扑的平民衣服穿上,袖口还被奶奶的金贵树枝刮破,露出了里面浅粉色的宫女裙装。

齐府离皇宫不算太远,不过刚受了责罚的伍昭徒步跑来,一路确是也来得辛苦。变装掩人耳目时随手用木簪固定的发髻被她奔波动作晃得半垮不垮,几缕发丝散乱下来,垂到她沾了灰的脸颊一侧。

齐知贤略有些洁疾,向来是见不得这样不成体统的打扮的,然而此刻伴着伍昭那双亮晶晶眼睛,他也只是轻叹一声,道:

“殿下又这样没规矩,松竹,取我的妆奁来。”

伍昭便自觉拉来椅子坐下,从镜中看他低垂着眉眼,轻巧解开她打结的头发,用木梳一点点理顺了,再重新为她盘上。

“知贤。”

“嗯?”身后人抬眼看她。

“我膝盖好疼的。”

“……”

齐知贤房中专治跌打淤伤的药不少,全赖伍昭小时候骑马练箭总不得要领,一天下来不知从马背摔落多少回,就要哭着鼻子来找他吹气,说唐婉婉教的,相公吹吹就不疼了。

“……”同辈里最早熟的齐知贤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沉默,自此就养成了多留上几瓶药膏以备不时之需的习惯。

齐知贤朝松竹使了个眼色,松竹默契地退出房间、从外边轻轻合上了房门。

“殿下提起袍子给我看看,我才知道用什么药好。”

伍昭听话照做,连着裈裤一贯拉起,露出青红淤紫的一双膝盖。

母皇赏的那瓶药她连封口都没开,径直叫人送去了被唐大人吊起来打了两个时辰的唐婉婉手上。横竖她不是什么大伤,反正都要来齐氏这里卖卖惨,顺道也正好蹭点药。

齐知贤一见她那看起来格外可怖的伤势,果然眉头一皱,语气中不免带上点埋怨:

“殿下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陛下气上心头,拿茶杯砸你也不是一次两次,殿下不是每回都躲开了吗?”

“说的什么话,”伍昭嘿嘿一笑,“母皇迁怒于我,拿我撒气,自然是母皇的不是,我身为人女,岂能令母皇犯错?”

齐知贤跪着为她上药的力度一重,引得伍昭怪叫起来:

“哎、哎,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她连连讨好道:“今日书房失仪,纵容婉婉非议你我,本就是该来向你负荆请罪的——”

她话音一缓,轻轻握住对方正小心翼翼为她上药的那只手,齐知贤双手微颤,一抬头,目光便直直撞进她含笑眼底:

“可我也知道,知贤不舍得让我负荆呢。”

“殿下……欺负我。”他声音变得有些哑,耳根也攀上些潮红。

他很清楚伍昭正在哄他,或许为了给皇上一个交代,或许为了向齐家展示圣恩不移,但无论她到底抱有何种目的,今夜伍昭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还专程跑来见他,总归做不得假。

这份偏宠,到底云家公子没有、新科探花郎也不配。

思绪间,伍昭捧起他右手,凑到脸边轻轻蹭了一下,他立刻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瑟缩着收回手去。

“殿下别闹了,赶紧上完药,陛下罚您禁足,被人看到在宫外就不好了。”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啊?”

“是,”齐知贤冷硬道:“禁足私自外出,怎样讲也不合规矩,殿下是明事理的人,不要让陛下难做。”

“好吧,”伍昭瘪了瘪嘴,“那你会来看我么?隔着一道门和二十个侍卫的那种?”

齐知贤温柔笑笑:“殿下希望我来,我自然是会来的。”

昏暗夜色里,只烛火摇曳着暖黄的光,二人眼里的对方都较平日里更朦胧些,似幻似影,看不真切。

齐知贤不说完全信了伍昭鬼话,但至少第二日也是真的提着食盒求奶奶带进了宫,椒房殿偏殿外值守的侍卫宫女也只虚虚拦了几句话,便搬了把椅子供他坐着,隔一道门同太女殿下说话。

殿内伍昭闲得无聊,靠着门翻来覆去摆弄架子那些上看一眼就记全了的书,正好齐知贤来了,就一边吃着宫女递进来的食盒里人家卯时就起来揉面做的花形糕点,一边央他给她讲点宫外趣事。

“你今早去见我父后,他有没有赏你点什么?”伍昭突然问到。

世家男眷入宫,按礼是要先去拜见皇后的,更何况伍昭尚未开宫自立,还与皇后同住椒房殿,齐知贤要来看她,没理由不先去向皇后请安。

齐知贤记忆里的皇后与世家主父并没太大区别,最多是住所精巧些、衣冠华丽些、礼节严苛些,是个安分守己的一国之父。和皇上比起来,他对伍昭甚至算不上多溺爱,反而有些严苛。

然而伍昭到底是他尽心教养的亲女儿,昨日受罚又多少与自己有关。纵使那穿金戴玉的高贵男子赐他同座、又亲厚地拉住他的手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齐知贤还是不难听出来,皇后将自己腕上翠玉镯子摘下来赐他时,语气里暗含的讽刺和敲打。

不过不需要伍昭怎么劝慰,齐知贤明白皇后迁怒的源头并不是自己。帝后貌合神离、相敬如宾已久,宫中不间断地有新人送上来博皇上开心,皇后又是个有野心的,早年靠着皇上宠爱为家中母姨姐妹在朝堂之上谋了不少要职,而今又一心要伍昭娶他父家侄儿,再庇荫李氏一族荣华百年。

既然自己也选了这条伴君之路,那就不可能永远躲在伍昭身后乘荫纳凉。齐知贤将委屈吞进腹中,同伍昭说起京北王掌柜新开了家三层酒楼,要等她解了禁足,亲自做东邀她赴宴。

如是来往几次,途中偶有遇到过几位想要攀凤附龙的年轻世家男眷、与太女殿下私交甚密的朝中官员、来讥讽姐姐笑话的二皇女伍黎、以及那罪魁祸首,大理寺卿唐幼江之女,唐婉婉。

大理寺卿为人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半点脏污沙砾,偏生正室所出这长女半点没遗传到唐大人断案时雷厉风行一眼辨忠奸的天资,抓周那天胡乱拨开唐大人精心挑选的惊堂木、圣贤书,直挺挺朝角落里凑数的玩意儿爬去。唐大人看着她左手脂粉盒、右手蛐蛐笼,稚嫩脸上展露出与街头纨绔一般不二的笑意,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可伍昭偏偏就爱跟唐婉婉形影不离。难说他的殿下到底是有个被压抑狠了的纨绔人格、还是从始至终都在避嫌隐锋:朝中太女党细数下来,除了书香门第齐家,竟大多都是这样惹是生非的愣头青小孩。

男子不得干政,可齐知贤毕竟是宰相之孙,又总想为伍昭分忧解难,十几年在奶奶耳濡目染之下,对朝中局势以及伍昭处境,总也有个基本了解。

而今朝堂之上党同伐异可大致分为三派:

其一,以簪缨世家为代表的功勋大族派系,族中多有爵位传袭,彼此间又嫁娶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错综复杂、根基深厚。

其二,以新晋官员为代表的寒门学子派系,年纪尚轻、家世微末,鲜少担任要职,却数量庞杂,遍布各省各部,把守最末端的政令执行层次。

其三,以监察司为代表的绝对皇权拥护派系,是皇帝暗中的第三只眼,多数成员并不透明,潜藏于以上二党之中,监察百官言行举止。

世家之中当以皇后父家李氏一族最为势大,伍昭几位姑母也身居要职;而寒门新贵大多年轻,一腔热血治国平天下,皇帝无法屈尊降贵对个个黄毛丫头都礼遇备至,伍昭却轻易能凭几句空口抱负和抵足长谈哄得人家心甘情愿为知己者死。再加上皇帝对太女向来宠爱信赖,是以各派系之间,太女一党明面上的拥护者便从来不在少数。

树大毕竟招风。齐知贤自诩不算聪明绝世,连他都能看透的局势,在有心人眼里更是一局明棋。古来皇家母女相残之事难道还少吗?陛下正值壮年,太女却年岁渐长,争权夺利实属必然,而伍昭派系中的知交好友却总卡在“不务正业”和“勉强懂事”的边上,不光让陛下提不起心来警惕提防,也懒得大费周章干预她交友之道。

不过这样母慈女孝的戏码也维持不了太久了,太女自立宫门在即,东宫的班底也该正式组起来,陛下必定会在那之前,予她承办一件要紧差事,再安排人从中作梗,挫一挫太女的威望和士气。

齐知贤眯起眼睛:时值盛夏,不到赋税时节,不兴封禅祭祖,眼下朝廷急着要办的事也不多——汴州水患算一件。

一个月的禁足期限很快过去,皇太女解禁上朝的第一天,皇帝便封她为监察御史,携工部侍郎、黄河总督以及左右侍从禁军若干,奉旨下调汴州,主理水患防治一事!

“公子,和您猜的一样!太女殿下真的被陛下调去治理汴州水患了,只是……”

松竹崇拜敬自家公子足不出户还料事如神之余,传话又有些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齐知贤持笔的手未停。

“公子,我说了,您千万别生气,”松竹破釜沉舟道:“只是殿下,她……她在接旨后亲自点了新科探花郎的名字,要陛下允准探花郎与她同去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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