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哪吒将火尖枪抱在怀里,坐在高高的树顶上屏息以待。
他的猎物还未出现。
这两天他已在此处侦察过多次,在树干上发现了泥巴和一些蹭掉的鬃毛,林间还有不少蹄印。可以肯定,这里经常有山猪出没,而且个头还不小。
哪吒从未亲手捕猎过大只的野物,偶尔馋了,顶多也就是逮些野兔山鸡之类的。此刻他握紧枪杆,看似平静,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知道山猪善于嗅闻,耳朵也灵,所以专门挑了个上风向的树梢来埋伏,免得提前暴露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注意到一个壮硕的黑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来了!哪吒精神一振。
这是一头黝黑发亮的野猪,差不多快一人高,长长的獠牙从嘴巴里往上翻着,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彪悍的样子就是狮子老虎见了也要退避三舍。野猪显然没有发现头顶的敌人,一摇一晃的,径直走到了哪吒所在的大树下方。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纵身一跃,挺起枪尖直奔猎物的要害而去。
只听哧的一声,他凭手感知道中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那野猪就疯一般嚎叫着甩动身躯,火尖枪瞬间弯成了一张弓的弧度,一甩之下竟险些脱手。“哇!”
哪吒没想到这家伙力气这么大,好不容易抓牢了枪杆,野猪竟拼着一口气,撒开蹄子狂奔,拖得他在后头几乎飞起来。
四周的树枝不断刮在脸上,他晕头转向,狼狈地被拽着跑出一段距离,终于瞅准机会在一旁树干上猛蹬一脚,就势翻到野猪背上。他扳住对方的獠牙,使足了劲儿用混天绫一勒,野猪这才轰隆一声重重倒地。
哪吒喘着气,忍不住庆幸周围没有别人看见,他可不想被敖丙笑话自己的打猎技术。
他走过去拔下火尖枪,又面朝野猪的尸体合掌道:“不是小爷要害你,实在是家里那小崽子饭量太大,若有怨恨,就请你冲着我来吧。”
万物有灵,然而生存的较量仍是残酷的。
自打那日龙蛋被偷的风波之后,哪吒其实也想过许多。弱肉强食,捕猎也是求生之道,但似乎唯有人类,会纯粹为了享乐而非必要地去加害他族。
不,不单是人,还有某些更加高高在上的存在……
绝对不可以变成那样。
少年又朝那野猪拜了拜,然后才动手收拾起来,简单打理停当,往肩上一扛,就朝敖丙他们所在之处飞去。
远远他就见敖丙正坐在那里看着小小龙玩耍,海夜叉不见踪影,再仔细瞧,原来是海夜叉化成了一泡水,把小龙崽卷在里面,在地上滚来滚去逗它开心。
敖丙也是满脸笑意,抬头看见哪吒扛了老大一头野猪回来,不禁惊讶。
“好厉害!是你打到的?”
“嘿嘿,小菜一碟。”哪吒作出举重若轻的样子,还没得意多久,敖丙就凑近来,查看他脸上胳膊上的细小划痕,“你没受伤吧?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跟野猪大战了一番而已。”哪吒把猎物放下,立刻转移话题道:“这下应该够小家伙吃两顿了吧,它可比你还能吃。”
“我很能吃吗?”敖丙无辜地眨着眼。哪吒就坏笑:“有句俗话叫‘龙王爷喝水——海量’,你们这些龙子龙孙自然也一样啦。”
知道他又在占嘴上便宜,敖丙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倒是海夜叉拔刀相助,帮腔道:“三少爷,‘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可是当初老爷说您哥儿几个的。”
“你这秃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哪吒跳过去揪他耳朵,海夜叉抱头鼠窜:“能吃是福!能吃是福!”敖丙看着他们闹腾,忍不住笑出声。
几人一起动手,把野猪肉刮毛洗净,又抹了盐巴架在火上烤,很快,诱人的香气弥散开来。海夜叉用刀切着肉,哪吒一接,烫得直接拿不住,小龙崽在他膝头上眼巴巴仰脸等着,见有肉掉下来,张嘴就吞,也烫得吱吱叫。
敖丙俯身添柴,问海夜叉道:“你也是海妖,是不是老家也在东海呀?”
夜叉呵呵一笑。“小的确实是东海出身,不过一直生活在陈塘关附近,离龙宫可远着呢。”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李家的差役?”
“这说来可就长了,还是三少爷小时候的事……”
哪吒在边上听着他们聊天,只觉得十分闲适,他打了个哈欠,过不多时又听见夜叉说道:“三少爷,这次你总该回家看看了吧。端午没回,再过过就要到中秋了,你既有了敖丙殿下,还带着这个小的,不如你们都跟我一起回陈塘关——”
哪吒不答,像出神似的盯着火堆。敖丙看了看他,气氛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儿,哪吒才开口:“还是算了。”
“三少爷,不是我说,虽然眼前是盛夏,可如果你们继续往内陆走,到了秋冬,在野外是很难捱的。”
“那有什么,去年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你受得了,这小不点儿能受得了吗?夫人说了,如果你不想被陈塘关的其他人看见,咱们可以趁夜里偷偷的——”
他还没说完,哪吒蹭地站起来,脸上少有地出现了被刺痛的模样。
“我又没做贼,凭什么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他攥着拳头大声道:“这些年,该还的都还清了,陈塘关的人把我当怪物,我也早就受够了!要不是念着让他们安稳度日,我也不会主动离开,难道还想要我一辈子低头做人不成?”
他脸色激愤,海夜叉吓得连连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哪吒再一低头,发现自己刚才猛然起身,连腿上的小龙崽也给忘了,好在敖丙接住了它,小家伙被他的凶样吓得直往敖丙怀里钻。
我怎么又这样!哪吒不由懊悔自己的急躁。可是夜叉的话挑动了他心中多年的积郁,一时间酸楚与歉意就像打翻了坛子,在心中交杂流淌。
“你转告爹娘,待我把身上的魔气除了,就堂堂正正地回家去。”
海夜叉还想劝说,哪吒又抢白道:“我受龙王之托,还要陪敖丙去拜访他的同族,一切等事情办完了再说吧。”
敖丙没有作声。他看得出哪吒是在拿他当挡箭牌,借此逃避回乡——而他还曾傻乎乎地问哪吒想不想家。如今他才意识到,这对于哪吒来说根本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或许,等时机合适,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再慢慢试着去触碰比较好。
一片压抑中,敖丙忽然打破沉默:
“就叫‘绛’怎么样?”
哪吒茫然地看向他。“酱?什么酱?”
“是‘绛红’的‘绛’,跟它的鳞色一样。”敖丙低头摸摸小龙崽,哪吒这才明白过来是孩子取名的事儿,失笑道:“你们龙族取名字都这么随便吗……”
敖丙不服气:“那你说一个更好的啊。”
哪吒也卡了壳儿,苦思冥想着,扭头看一旁的海夜叉正趁机猛猛吃肉,忙道:“回头算过了生辰八字再取吧!”便赶紧去抢肉。敖丙悄悄抿起嘴角,方才凝滞的空气也随之散去了。
***
为了照顾幼龙,他们耽搁了不少时日。小家伙一天要吃六七顿,哪吒和敖丙轮流去弄食物来喂它,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有海夜叉帮忙,幼龙成长也很快,一天一个样,叫声愈发响亮,身上初生的软鳞也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
或许是在胎里时就经常听到他俩的声音,小龙崽对他俩都十分依恋,常常粘在他们身上不肯下来。它尤其喜欢哪吒的头发,总是趴在他脑袋上,用爪子把他的一头乱发刨得更乱。哪吒竖起手指假装叱它,它也不怕,龇着牙咬他指尖,显然是个有性格的小孩。
“好了,你是龙,也该学会飞了。”
哪吒爬到一块石头上,把小小龙举起来,数了一二三,将手往上一抛。只见小东西在空中努力蹬踹着,使出浑身的劲儿,悬停了片刻,然后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蓬松的草丛里。
敖丙笑弯了腰:“还是我来吧。”
他骤然化为龙形,口中轻吟着发出召唤,那小小龙见状竟也逐渐变大,现出了原身,体长约莫一丈未满,哪吒仰头去看,才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小不点儿”其实并不小,之前的龙蛋都比他高来着。
敖丙将尾巴伸过去,教小龙崽叼在口中,然后便带着它向上一跃,直入苍穹。刚开始小家伙还显得十分笨拙,但很快便模仿着敖丙的样子,轻轻摆动身体,开始享受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小时候就是衔着父王的尾巴学会的,”片刻过后,敖丙降落到地面,柔声道,“多学几次,很快就能掌握的。”
可惜这孩子却没有父亲来教了。哪吒想起那雌龙的鳞纹是偏紫色的,大约这小崽子的父亲颜色要浅一些。“也不知道它爹爹是什么样的龙。”
“倒也未必就是龙。”一旁海夜叉道,“听说龙族可以与其他族类任意婚配,生出的后代都能化为龙形。”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吒此前从未想过这一层,不由冲口而发:“和人也能吗?”
夜叉瞥他一眼,好笑道:“三少爷,不然你以为你们俩的传闻是怎么来的。”
哪吒下意识望向敖丙,好在小龙正忙着教导小小龙,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对话。他的视线追随着敖丙,心头忽地燃起了一团火苗,噗通噗通地跳荡着。
细想起来,他们被安上了“私奔”之名,从一开始的不自然,到如今在人前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他都忘了自己是在假装。
他和敖丙,简直就像真成了一对儿……
何时变成这样的?倘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也不需要再假扮这种关系,他们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比起给小龙崽起名,哪吒似乎意外地先猜出了,自己心中的那撮小火苗叫做什么。
﹉
这天夜里,敖丙又一次被熟悉的感觉惊醒了。
睁开眼,他就看见魔气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哪吒身上散出,如同一张偌大的黑色斗笠,正俏没声地笼罩在自己上方。敖丙愣了愣,直到听见了远处细碎的滴答声,这才明白魔气在做什么。
“你在……给我遮雨?”
他们露宿在一棵大树下,雨并不大,但偶尔会从树叶之间洒落几滴。小龙崽睡在敖丙怀里,那魔气便牢牢地遮蔽着他俩,不让雨水打湿他们身上。
敖丙呆望着眼前的黑雾。
这是它第三次出现了,他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尝试着沟通安抚,现在竟觉得与它越来越熟稔。明明只是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却像个人似的,会发脾气,会胆怯试探,也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见他坐起身,那魔气便也向上升了升,仍是挡在他头顶,默不作声的样子倒有些可爱。
一道灵光闪过,忽然,敖丙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
“你也是哪吒,对吗?”
魔气没有回应。敖丙又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黑发少年,他记得睡前哪吒还在抱怨“想不到养小崽这么累”,躺下一合眼就睡过去了。想到这儿,敖丙微笑着压下叹息:
“你倒是给自己也遮一遮啊。”
于是他抱着仍睡得香甜的小崽挪近过去,挨着哪吒重新坐下。那魔气也跟着聚拢过来,给他们仨撑起了伞。哪吒身上暖融融的体温让敖丙一阵恍然,既觉眷恋,又忍不住涌起深切的感伤。
哪吒心心念念想把魔气祛除,却不知道他与魔气本是一体。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将魔气剥离。
难不成太乙师伯是骗他的?
假如哪吒知道了真相,知道此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该有多么崩溃?敖丙不敢去想。
我又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敖丙唯一知道的,是这魔气似乎非常喜欢自己。他缩了缩脖颈,它就像一件衣裳,轻缓地披上他肩膀。
如果它就是哪吒,那么,岂不是哪吒也对我……
思绪彷徨间,身边人动了动,他一抬眼,只见魔气已隐入了哪吒体内,哪吒睡意朦胧,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下雨了?”
“嗯。”敖丙说,“你还给我遮雨来着。”
哪吒揉着眼睛,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喃喃道:“噢,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敖丙心里一动,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另一边的海夜叉睡得死沉,鼾声如雷,显然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空气潮湿而闷热,四周的夜雨时断时续。哪吒看敖丙将小龙崽放在衣袖下面盖着,便道:“夏季里夜雨多,咱们不能再露天歇脚了,赶明儿我找些东西搭个棚子。”
见他无知无觉还在操心别人,敖丙心里一酸,拉住他摇摇头:“其实海夜叉说的没错,咱们两个四处奔波,带着这小家伙终归不便,还是应当将它送到安全无虞之处,托人好好养育才是。”
“你的意思是……”
“我看这孩子跟海夜叉倒也热络,既是信得过的,不如就托他将小龙送回龙宫,交与父王安置。或者去找我师父也行,我从小就跟着师父修炼,他带小孩也有一套。”
哪吒其实原本也有此意,只怕敖丙舍不得,所以一直没说,现在见敖丙主动提出来,便也松了心。
“名字怎么办?”
“还是让父王他们来取吧。”敖丙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哪吒一看,原来是之前自己打擂台赢来的那枚长命锁。敖丙将它仔细地戴在小龙崽脖子上,轻笑着摩挲两下:“这可是陈塘关打架王的战利品,你带上它,今后无往不胜。”
万千祝福期盼,都在不言中。于是哪吒也将手掌放在小龙崽的脊背上,感受着那里平缓的起伏。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如此单纯的小生命,却和他一样在坎坷中降世,他只愿这孩子未来一马平川,不要再添任何伤痛。
翌日一早,敖丙便写了封信,将小龙崽的情况加以说明,一并交给海夜叉带着上路。那小崽眼泪汪汪,呜呜低吟着,用嘴巴咬着敖丙的袖子不肯松开。
“你放心,以后我们一定会回去看你的。”
敖丙强忍不舍,对着夜叉和小家伙千叮万嘱,哪吒也是一万个不放心,送出了几里地才停下,不禁想起自己离开陈塘关时,爹娘亦如此久久凝望。直到对方消失在群山之间,他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小家伙哀哀的叫声。
又变回了彼此为伴,一时间,两人竟都不大习惯,没了手忙脚乱,也没了身边的缠绕撒欢,头几天总觉得空落落好似缺了什么。
短短的春夏间,他们的人生飞一样加速前进,经历了许多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而敖丙尚不知道,因为孵化龙蛋的缘故,他自己的身体也被催动着,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情期,就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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