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做‘山外有山’吧……”
从空中眺望着无尽的峰峦,敖丙由衷惊叹。
巴蜀之地多山,其秀丽奇崛,又非他处可比。他们两个自打离了龙宫,踏上广袤大地,一路飞跨齐鲁,纵横云梦,饱览万里江山,敖丙只觉陆上的风光千变万化,每到一处,总有新鲜不同,比起一成不变的深海平添了许多趣味。
“没完没了,看得小爷头都晕了。”哪吒却是苦着脸。
家中两次差人来问,他虽没有答应回去,心中却并非全无触动。哪吒想起自己的师父太乙真人道场就在蜀中,便提出顺便带敖丙去看看。听海夜叉说,他离家之后,师父也不在陈塘关了,想必是云游修炼去了,指不定在这边能遇见。
哪吒面对父母亲人总觉亏欠,面对这位嬉笑怒骂的师父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
敖丙忙着看景,他却要负责寻路。眼前的群山时而清秀幽深,时而峻峭险恶,四周猿声阵阵,江水轰鸣,常年不散的雾气飘荡缠绕,一切都透着原始和荒蛮。行了半日,才能在栈道铁索间偶然看到几个山民,他们便忙不迭打听问路。
兜兜转转绕了不少远,敖丙不曾抱怨,哪吒倒有些急,心说当初让胖子留个地图就好了。
“咱们毕竟是临时起意,师伯也不一定就在自己的洞府,能遇上是意外之喜,若是找不到,便也只当是来长长见识。”
敖丙看穿他的心思,出言宽慰。哪吒撇了撇嘴。“听说师父在家里藏了不少好酒,他要是不在,咱俩就都给他喝光,气死他。”
“师伯真是个随性之人,我师父就总说要严于律己,滴酒不沾呢。”
哪吒想调侃说那申公豹成日端着架子,大概也是假正经,却见敖丙不住擦汗,想到已是日上中天,怕他累了,便提出找个平整地方歇息片刻。
“眼看快要入秋了,今年似乎格外热。”
在山阴处坐定,敖丙长出一口气。他脸颊有些发红,不时拿帕子擦拭额头,又悄悄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哪吒只当他是晒的慌,便道:“蜀地潮湿,这日头也毒,自然觉得热些。”
其实哪吒自己倒是还好,海夜叉从家里捎来了新衣裳,他之前已换上了,一袭红袍利落飒爽,这个时节穿起来刚刚好。从前一个人走南闯北不拘形迹,如今有了敖丙在旁,他也不想显得过于不修边幅,还是要正正衣冠。
不过敖丙并未对他的新装作出评价,这让哪吒多少有点失望。
“你在这歇会儿,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山果子吃。”
敖丙点点头,注视着哪吒轻捷地飞到不远处的山岩上,去攀那些参天大树垂落的根须。他只觉胸口闷闷的,浑身燥热难消,想来自己是海中妖族,从没有在陆地上生活这么久过,或许是水土不服吧。
刚拿帕子扇了扇风,就听那边哪吒惊叫一声,敖丙连忙站起来,只见对面的整座山竟然“活”了!山体震动着,土石也簌簌往下掉,哪吒抓住岩壁上一根灰白色的藤蔓,那藤蔓却像钓鱼线一样向上猛地一提,一下子把哪吒甩到半空。
紧接着,山壁上居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何方妖孽!”哪吒也吃了一惊,立刻进入了临战姿态,敖丙飞到他身边,两人从上方一同望去,那只眼睛却眯了眯,紧接着,一阵沧桑的笑声传来。
“稀客呀,敖丙三殿下。老臣给您行礼了。”
敖丙一愣,这整座山竟然就是一条蛟龙!
它的气息完全被茂密的植被隐匿了,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竟都没有察觉。这条龙应当已经盘卧在此地蛰眠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身上都被泥土和苔藓覆盖,树木和藤条纵横交织,使它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方才哪吒抓住的那根“藤蔓”,实则是它的龙须。
这条龙看上去岁数不小,说不定比敖光还要年长。
“晚生这厢有礼了。”敖丙连忙一揖,哪吒见状也收了兵器,两人放下戒备,重新回到地面上来。“老前辈,您为何藏在这里,莫不是我们打扰了您清修?”
那老龙仍是呵呵笑着。“哪里的话,在下名为‘翠’,许久不见同族,竟然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看向哪吒,“这位是?”
总算碰见一个没听过谣言的了——哪吒不等敖丙介绍,自己挺身道:“名字你就不必问了,我与敖丙情投……呃,是志同道合,故而一起离开了龙宫,眼下正结伴四处游历,请你不要向旁人透露我们的去向。”
他瞥了眼敖丙,好在敖丙没有留意他的用词,注意力全在那老龙身上。待他们讲述了来意,又表达了龙族之间互通有无的希望,老龙却只是长叹了一声。
“如您所见,老朽连起身都不能,恐怕再难为大王和三殿下贡献什么力量了。”
敖丙起初还以为是他年迈体弱,正想说无妨,那翠龙却抬了抬四爪,一时间土石纷飞,烟尘散去,哪吒和敖丙就看出,它的脖颈和四爪都被束缚着,牢牢地锁在地面上。锁链之粗大,绝非人力所能及。
“这……!”敖丙万分震惊,“这是谁干的!?”
“殿下有所不知,老朽原有两子,举家从东海迁徙至此,不想与附近的人类起了摩擦,他们告到了一位阐教仙人处,那人法力高强,用法阵将老朽镇压,可怜两小儿与他缠斗,一个负伤逃亡,另一个竟被他狠心斩杀了……”
老龙说到伤心处,不由幽咽,眼中淌泪犹如山泉。敖丙和哪吒都变了脸色。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诸凡百事,桩桩件件,总跟玉虚宫脱不开干系。
难不成,昆仑阐教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干的尽是狼心狗肺勾当?
敖丙将翻滚的心念暂且压制,对哪吒道:“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位前辈解救出来!”哪吒依言,即刻祭出法器,先是用三昧真火去烧那些锁龙链,然后又使风火轮切割。
然而一番努力过后,那锁链上只是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痕迹,倒是那老蛟被烫得嘶嘶直叫。敖丙使出诸般手段,同样毫无功效。
“照这样下去,一半天也难砍断!”哪吒擦了把汗,回看敖丙也有些气馁,便道:“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见他们为难,翠龙面露凄凉。“唉,我这老骨头本就是等死罢了,殿下不必挂怀,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那怎么行!”敖丙被激起了倔强,他不愿死心,他已经目睹过同族在眼前失去生命,那种无力感他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刚想再次上前,哪吒却拦住了他。
“你说的那个阐教仙人是谁?”哪吒问那老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去找他,想办法套出开这法器的诀来,不就行了!”
翠龙连忙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
“那仙人冷酷无情,又怎么会告诉你们?况且他好生厉害,二位年纪轻轻,老朽怕你们也是打不过呀。”翠龙沉吟片刻,声音变得凶狠起来,“倒不如,你们去他的居处埋伏,择机偷袭,趁其不备杀了他,这阵法自然就解开了!”
“那人所居何处?”敖丙追问。
“从这里再翻过几座山,便是灌江口了,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还请您再忍耐些日子,待我们与您讨还公道。”
敖丙与哪吒升入云端,马不停蹄继续赶去,并没有注意到那老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狡猾。
***
连续三天,他们都在灌口一带搜寻,却连一个阐教的人也没见到。担心打草惊蛇,他们也不敢去附近的城镇中打听,可眼见时间流逝,如此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难不成,那家伙知道了我们要来,就提前跑路了?”
夜深人静,两人来到一处溶洞中,哪吒琢磨着,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说那人武功高强,你我又不曾暴露行迹,应当不至于吓跑了他。”敖丙心绪烦乱,皱眉道:“不管怎样,此事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断不能让同族被他们这般肆意欺压!”
“敖丙,总觉得你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有吗?”
“平时都是我脾气急,怎么今日你比我还急。”哪吒走到他身旁坐下来,笑道:“倒像是咱俩换过来了似的。”
被他一说,敖丙才觉出自己确实失了稳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唇。“或许是因为经历过上一次的事情吧……我身为龙宫太子,眼见族人遭难,却无法保护他们,故而心里焦灼。”
少年抱起双膝,盯着洞外的夜色出神。
“哪吒,你说,如果我当初去了玉虚宫,修仙得道,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我就能更好地庇护大家,那小不点儿的爹娘和这老人家的儿子,也不会遭人毒手了……”
“你后悔了吗?”
他一转脸,哪吒正注视着他。“你后悔跟我一起走了?”
敖丙摇摇头。
“能跟你一起走,是我最大的幸运。只是,每每仍旧会想到这些不同的可能……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你这不是贪心,”哪吒叹道,“你是太好心了。”
见敖丙不解,他又说:“在玉虚宫若是那么容易出人头地,你师父混了半辈子,怎么还是郁郁不得志?何况我看今天这老龙身上的锁链,不像是新近才落下的,它被封在那里应该有若干年了。你就算再努力上进,一朝一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更不可能改变多年以前就发生的事情。”
敖丙其实也知道这些道理,可话从哪吒口中说出来,却有着不一样的安慰效力,他只觉像被清风吹拂着,变得熨帖,安稳。
“话说回来,咱们俩其实不也算是阐教第三代弟子么?”
哪吒向后撑着地面,仰脸道,“阐教人多势众,自然也是鱼龙混杂,像我师父就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
乾元山金光洞距离此地尚有数百里之遥,若是能先找到太乙真人,说不定还能知道些内情。“我的两个兄长也都入了阐教门下,不过他们的师父道场在外,他们应该也不清楚昆仑山的情况。”
他觉得白天那条老龙语焉不详,单凭一面之词,个中是非还笼罩在迷雾中,可他也理解敖丙的急切,知道敖丙被责任感所驱使,又加上前阵子受过刺激,免不了当局者迷。哪吒没有把事情的疑点说出来,他不想让敖丙再耗费心神,何况跟人讲理谈心也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他想起之前,为了抚平他的郁结,敖丙曾主动握住他的手,讲了那许多掏心窝的话。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敖丙修长的手指离他的手就只有一尺远。哪吒突然一阵紧张,心口突突直跳,脊背也开始冒汗。
奇怪!为什么敖丙就能做的那么坦然,他此刻却觉得胳膊好像灌了铅,异常僵硬,连挪动一下都费劲。
好不容易铆定了决心,哪吒开口道:“敖丙——”
他孤注一掷地伸手过去,想牵住对方。可掌心才刚碰到了敖丙的手背,小龙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唔”了一声,受惊般向后缩去。
这下尴尬了。哪吒手脚都不知往哪搁,慌得不行,语无伦次解释:“我、我就是想安慰你一下没别的意思……”
敖丙脸也红了,却反常地没有回应他,只低头道:“我先睡了。”便逃也似的匆匆起身,跑去整理铺盖,留下哪吒一个人呆若木鸡。
这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夜晚。敖丙早早睡去,哪吒则辗转反侧,到后来他干脆爬起来,跑到外面的小河边去透气。
出师不利。可他到底错在哪儿了呢。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水边,他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敖丙的事。初遇那时,他只觉得小龙天真纯粹,很是好懂,可眼下,他把头发揉得乱糟糟,也还是搞不明白敖丙的心思。
为什么敖丙会主动来拉他的手,他反过来却被拒绝了?
说到肢体接触,他倒是怀抱过敖丙,可一次是为了从森林里救出对方,另一次则是看到小龙崽平安无事,两个人激动之下忘了形……反正都是很“正当”的理由,敖丙待他也从未越界。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哪吒越想越憋闷,只觉得脑袋一团浆糊。随即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魔气,心中又被浇了盆冷水。
这个大麻烦不解决,迟早,他只会拖累敖丙吧。
哪吒扭头朝洞中望去,虽看不真切,但敖丙似乎也睡得并不踏实,大约是暑热未散的缘故,总翻来覆去的。
若能帮他静静心就好了……哪吒从口袋里掏出海螺,试着放到嘴边。
他回忆着敖丙吹过的空灵曲调,结果第一声吹出来的动静就宛如鬼叫,忙又放下。好在小龙没被吵醒。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该怎么才好?
少年蹲下身去撩了撩水,指尖触到一样东西,便随手捞起来。原来是一片不知什么野兽的兽骨,已经被冲刷得有些残缺了。哪吒抚摸着它,蓦地记起小时候曾听教书先生给哥哥们上课,讲过甲骨问卜之礼。
遇有重大不决之事,便在龟甲或兽骨上凿出凹孔求问,再以火烧之,辨其裂纹走势,断定吉凶。
不如我也来——
说干就干,他把那骨片在裤腿上擦了擦,便开始在上面钻刻打磨,很快整治完毕,正欲点火去烤,手却停在半空。
要问些什么呢?
哪吒一向不求人,只求己,唯有这年少心事,竟也似病急乱投医,连卜筮之术都用上了。他发觉自己好笑,又发觉自己变了。
深夜的凉风吹动着他的襟怀。唯一的问题呼之欲出,他想了又想,也再想不出别的。
『敖丙……对我有意吗?』
***
在哪吒提议下,转天,他们改变了方略,先去乾元山寻太乙真人。若那灌江口的阐教仙人是太乙的熟人,或许能够请他从中裁断,帮忙解决。可惜事不凑巧,乾元山那边同样扑了空,太乙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哪吒内心暗骂这胖子怎么关键时刻见不到人,无奈之下只好给师父留了封信。
在金光洞,他们果然找到了秘密藏酒窖,里面全是太乙最爱的佳酿。哪吒此前虽口出狂言,但眼看满满一窖的酒坛子,也是无从下手,最后在敖丙的灼灼目光下只顺走了一罐。
老龙所托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两个人决定接下来用心探听,搜集和玉虚宫相关的线索。越过蜀地再往内陆,已能看得见巍巍雪山。他们正在逐渐靠近昆仑所在的范围,秋意袭来,前路愈发荒凉贫瘠。
哪吒和敖丙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灌江口的第二天,陌生的脚步声便出现在了他们待过的那片溶洞。一只白色的细犬在他们留宿之处左嗅嗅,右闻闻,然后响亮地吠叫起来。
“狗儿,回来。”
那细犬听话掉头,转眼跑到主人脚边摇晃着尾巴。它的主人只是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它的头。
“走了吗。呵……真是可惜。”
越发扑朔迷离了,哈哈~
龟甲问卜的灵感来自最近看到的一件文物,是天博的商武丁甲骨,上面刻有“龙”字><
也因此学到了甲骨文当中“龙”字(翘翘的尾巴,头上长角,跟咱们藕饼简笔画的龙龙就莫名有点像
(磕藕饼让我进步,哈哈哈哈
(但其实大藕这就很像花瓣占卜,一边揪着一边念着“龙喜欢我,龙不喜欢我,龙喜欢我…”?
十一期间连载暂时木有更新了~再次祝大家假期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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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问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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