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外·恶犬系(上)

番外·恶犬系

游荡的恶犬从没盼望过游荡。

1、

在今天之前,京谷贤太郎一直以为重新见到那个人会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

隆重不是形容场面,不是说他和她重逢那天会有多么盛大的场景,他们见面的地点会有多么正式。

隆重是形容他的心情。

他们应该做好了心理准备,准确来说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应该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腹稿,绝不该是蓬头垢面,放假后窝在家里三天后才想起去超市买点速食产品,手上提着两个塑料袋穿着拖鞋,身上还是睡觉穿的短袖的。

他左手牵着的狗搞不清状况的来回转圈,时不时撞在他的小腿上,可他这会没心思呵斥。

因为对方已经走过来,带着完全陌生的笑意,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露出一张短而小的脸。

这张脸在京谷过去几年的记忆中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记得她,可当她出现,京谷还是认出来了,她没长太高,依旧是那样瘦弱的一个人,脸上挂着旁人不会有的真挚,看他的表情带着七分怜悯和三分小心翼翼,就像是完全没认出京谷一样。

京谷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在这会痒得出奇,有很多话拼命地要从他紧闭的嘴中冲出,手中牵着的狗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地扫着尾巴,

对方站得不远也不近,他熟悉这种距离。

她说:“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警局吗?”

2、

白川光眨了眨眼睛,颇为惊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这大街上其实有不少人,而对面的男人几乎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走了近她才看清男人的脸色有多糟糕,还不如他牵着的那条大狗来的亲切,可她莫名就觉得,这人是没有任何恶意的。

白川光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更何况牵着大狗的人,能是什么坏人呢?

她靠近后,那条大狗就摇起尾巴,对她吐着舌头笑,要不是男人把狗牵得很紧,大狗恐怕就要扑上来给她一个贴面礼。

“别……靠太近,”男人嘟囔着,“会咬人。”

白川光闻言笑起来:“怎么会,它看起来很可爱,一定不会咬我的。”

她又低下头对着大狗打起招呼:“对吧,你很乖的对不对?”

“我的狗。”男人撇过脸,更加小声地嘟囔起来,他转头的幅度不小,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发出声响,隔着衣服看过去,像是一块狗牌。

白川光猜他的后半句话是,你怎么知道它咬不咬人?

“它叫什么名字?”白川光选了一个合适的问题,她其实很想伸手过去摸摸大狗的脑袋,但面前这男人像是防备什么一样收紧了狗绳,他的眉头也皱得更紧,白川光只好作罢。

“警局在那边,这条街过去向右,”男人直接无视了白川光的疑问,他用牵狗的那只手指了个方向。

白川光顺着方向看过去,是一条很长的巷子,她点点头不再追问狗的名字,对着男人笑起来:“谢谢您。”

男人没有回应,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仅仅是一瞬间,他马上低下了头,不等白川光再说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3、

“那这人还真怪啊。”

白川光在午休时间把这事讲给同年级的数学老师听时对方这样评判道,“但似乎人还挺好的。”

“菅原老师就连教导主任都觉得人还不错,可千万别信他的话,要我说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一点才好,你知道就算是仙台也不算是多太平呢。”

另一旁坐着的英语老师却马上打断了他:“更何况白川老师你才刚来仙台没多久,又是一个人,小心些总没错。”

这话没错,白川光是今年三月份才来到仙台的,她在东京读了个很好的大学,却早在毕业前就决定要去宫城县工作,这事情其实不太常见,毕竟大部分人都是挤破了头要到东京去的。

以至于她说出这个决定时,导师满脸不可思议,她爸爸更是急得天天打电话劝她改变主意,但白川光有白川光的理由。

“我高中时候其实在宫城县读了两年呢,”白川光笑着对英语老师说,“对这里没有那么陌生,没事的樱宫老师。”

“真是,白川老师总是这样,菅原老师你可要有些危机感了。”

“诶?为什么啊?”一直笑着没再说话的菅原孝支突然被点到。

“白川老师她啊,虽然只来了一个月,可已经要取代你成为大家最喜欢的老师了哦,我那天看到白川老师即使下了课,大家也都围着她问个不停,这从前可是只有菅原老师才有的待遇呢。”

“哎呀,”菅原无奈地摆摆手,“因为数学可是越来越难了,孩子们就连上课也不想被我点到回答问题了,真令人难过。”

“不过说回来,我可没有故意吓人,仙台就是没那么安全嘛,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几年前的那件事吗!”

见白川光和菅原都一副茫然的样子,樱宫老师立刻拖着椅子朝两人方向更近一些,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几年前仙台曾经出过一场猥亵跟踪案!因为受害者好像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很紧张呢!而且因为证据不足,那个家伙也根本没受到什么惩罚,后来仙台陆陆续续还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全是在那种没有路灯也没有监控的地方,所以白川老师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白川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安静地听着,跟着点头,而菅原则仔细想了想忽然道:“是不是青叶城西的那件事啊?”

“对!就是这个名字,青叶城西!听说是很好的学校呢。”

菅原咂舌:“是啊,那个时候我不在仙台,但是听朋友说起过。”

菅原和樱宫老师就这件事又讨论了一会,期间白川光没再说话,她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那是仙台的二月,天黑得很早,鼻子里有浓重的铁锈味,眉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无法忽视地感到疼痛,救护车喧闹得叫她耳鸣,她想说话,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是哪一年来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唔,是15年?或者14年吧。”

“是14年。”白川光在这时打断了他们。

她有些茫然地盯着桌子上的日历:“还没到春天的时候。”

4、

二月的宫城县还是很冷,柏油路因此愈发的坚硬,裸露的皮肤磕碰一下很难不破皮。

这件事白川光在那一年有了十分深刻的认知,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但她当时胃里没什么东西,护士发觉她醒来后,只是说大概会留下一点脑震荡后遗症之类的话。

她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闭上眼睛又睁开一次,左半张脸痛得出奇,她小心地伸手去摸,却被护士强硬地制止,对方语气带着责备和关切:“别碰!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白川光张了张嘴,没说话。

警察来得很快,似乎等了许久,他们一共有三人,为首是个努力摆出柔和笑意的女人,白川光猜他们大概是怕自己这会应激,像对待猫似的,选了看起来最没攻击性的人来询问。

果然,那女人甚至弯着一些腰,唯恐吓着她。

她用一种听了叫人觉得黏腻又疲惫的声音问,是否还记得那男人的长相。

白川光想,自己应该是记得的,但这会她却想不起来。她甚至花了段时间才勉强记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

女警员有些失落,她撑着笑脸将问询做了收尾:“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这种没有路灯的路以后可一定不要走了。”

白川光由此判断,自己似乎是因为走了那样一条路才变成这样的。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樱宫老师提起的这件事,事实上发生在2014年的2月,曾经有一名青叶城西的女学生遭到尾随跟踪,犯人明显对此早有准备,在进行猥亵时选择了无监控路段,造成一段时间内的人员恐慌。

受害者在反抗过程中撞击头部,轻伤,被临近居民报警送医,并无生命危险。

…………

“那孩子听说狠狠咬了对方的手,所以被推倒在地上了。”

“啊,真是太胆大了,所以脸上才留下了伤口!唉,还是小姑娘呢,要是没长好留下疤可怎么办?”

白川光听见不远处的小护士们闲聊,又知道了自己脸上伤口的缘由。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胸腔中涌上来了一种很特殊的情绪,具体很难描述,但它们完完整整地卡在了她身体中,使她期待起某件事来,她怀着这样的期许一直等到了爸爸赶到医院,看他带着一身雨水中特有的味道走进来,手里提着已经湿透的外衣,脸上挂着无法掩盖的焦急和狼狈。

“小光!”

她看过去,爸爸惊道:“天啊,你的脸!”

白川光胸腔里的那种情绪消散了。

窗外那些雨水一下一下击打玻璃,她于是忍不住地想要闭上眼睛,像是害怕这些雨水冲破阻碍直接拍打在她的脸上一样。

而略显苍白的病房灯光映照在爸爸身上,白川光看清他青色的眼袋垂在眼下,细小皱纹从眼角蔓延开,在这个安静无声的环境里,他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那样的明显。

“不用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关切地说,大概是留意到了白川光空洞又停留过久的注视。

但她只是回应道:“爸爸,我们回到东京吧。”

应了护士小姐的话,短期失忆似乎是脑震荡的常见现象,白川光是在回到东京后第三个月,才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贤太郎。

在她把这个名字说出口后,爸爸明显愣住了,甚至在脸上浮现出一点惊慌来,他快速又不留余地地打断了她:“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而且记起来的话你会害怕,会难过的,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白川光表面上听从了爸爸的话,心里却十分确信一件事,那就是关于“贤太郎”肯定不是会让她害怕难过的。

贤太郎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她在念起时会不自觉地重复两次,而且语调轻快,似乎总是笑着念的。

每每她在夜晚思前想后,努力从贤太郎三个字中探寻什么,左边的额角就反射性地刺痛一下。

那里的伤口早就好了,疤痕也也是浅浅的,平日里被她掩藏在刘海下,这类疼痛大概是精神上的或者是神经上的反应,它们阻碍着白川光,让她不得不无数次怀着对这个名字的好奇入睡。

她唯一还留着的关于宫城县的,就是一部平日里放在家中的手机。

里面一个联系人也没有,空白的,插着一张卡,但从来没有拨出去一通电话。

她对此感到十分奇怪,按理来说她不应该有这样一部看上去没有使用过的手机,但是当她拿着它去问爸爸的时候,爸爸的回答是:“因为小光的手机屏幕摔碎了,才买来备用的。”

摔碎了?在哪里摔碎的,为什么会摔碎?

白川光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知道这些答案也属于爸爸不愿告诉她的一部分。

她原先总安慰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想起来的,医生也说不用太担心,可随着时间的不断叠加,白川光在后来的几年中再也没有想起任何关于“贤太郎”的其他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部备用的手机定期充好电放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只觉得潜意识中她非这么做不可。

而白川光一定要回到宫城县工作的理由,正是一通电话。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白川光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已经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的手机突然在这一天叫喊出声,初始设定的铃声因为年代久远伴随着沙哑和刺耳,她在床上愣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迅速从抽屉中把手机翻出来按下了接听键。

要是换一个人来经历,多半会觉得这件事还挺吓人的。

一通半夜响起的电话,接起后对方却一声不吭,可白川光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起了“贤太郎”。

明明过去了这么久,想起时额角的刺痛感却从未减少。

一种冲动迫使她把这个名字叫出了口,她的心跳的飞快,有什么已经呼之欲出,对方突然沉重的呼吸声让她莫名确信这通陌生来电就是来自那个人,她已经等不及想要问问对方是谁,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打来。

可电话断了。

等白川光鼓起勇气再次拨出那个号码,对面却提示说已经关机。

她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仿佛又回到了刚回东京的时刻,她像个赶海的小孩,每天都在记忆的潮水中寻找着什么,偶尔抓到一点线索,海水又马上把它冲散。

也是那一天,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去往宫城县,去往仙台,她已经不能忍受这样残缺的自己,她要亲自把它补全,亲自找到贤太郎。

“所以白川老师,为什么要去警局啊?”午休结束时,菅原才想起问这件事,“我正好有个在警局工作的朋友,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吧。”

白川光正整理着下午要用的教案,她还是实习老师,教国文,一般学校不会让实习老师上太多这样重要的课程,但恰好赶上了国文老师休了产假,一周也不会来学校几天,索性就让白川光这个实习老师挑了大梁,幸好她教导的还是低年级的孩子,除了课堂确实不好维持秩序外,课程内容上倒也不让她烦恼太多。

“太谢谢您了,”白川光勉强笑笑,随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但这其实是个麻烦事,大概您的朋友也不太能帮上我。”

菅原说:“总要问问看才知道。”

白川光抿了抿嘴,再抬起头的时候莫名也觉得这事情还有些希望在,所以她很认真地开口了:

“我想请您帮我问问,青叶城西跟踪案中的那个受害者,她有没有在案件中落下了什么东西。”

5、

如果非要形容,白川光自认为是个乐天派,或者表面上也是个乐天派。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爸爸小心翼翼询问她时,她就这么说。

把恐惧降到最低,盼望着骗过自己的大脑,让失去的记忆找到回家的路

但她果然在经过没有路灯的路时还是要做心理建设。

面前一条黑漆漆的小路,她今天离开学校的时间晚一点,站在这条明明走了很多遍的路口时,竟然莫名产生了一些抗拒感。

她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不大用任何强烈的字眼,她只有在周末和妈妈的遗像对话时,才能把“爱”这样张牙舞爪的心情说出口,同样地,她也说不出恨,多年的情绪消减让她丧失了这些强烈的情绪,可她现在竟然觉得自己是有点恨的,她恨这些没装路灯的小路,它们藏着太多的恐惧和污垢,阳光不足以照亮,到了夜晚便成了她一切梦魇的来源。

她大概在那里站了五分钟,五分钟里都是寂静,直到五分钟后,白川光听到了另一串脚步声和一阵金属物摩擦时发出的细小声响,那脚步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每一步,踢着石子的脚底都在接触泥土,她被迫从自己心里建设中抽身,紧张又强装镇定地挨向一旁的阴影中,她惊奇的发现这会自己是没那么恨黑暗了,甚至还有点觉得庆幸,这点阴影足够她默不作声地等人走过去,再继续刚刚的事。

但那脚步声在这会停了,它像是完全没预料到这里还有个人似的发出一种下意识的摩擦,紧接着,令白川光没料到的是,这人竟然后退了几步。

她本能地觉得对方也许被自己吓到了,毕竟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小路上,一个躲藏在阴影中的人总不会在开始给谁留下正面的印象,一想到对方或许和自己一样,她便生出了一股愧疚,索性一步跨到了能被人看清的地方,想让对方安心。

“你……”

对方发出两个音节,随即立刻被自己掐断,白川光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努力辨认着对方的脸,忽然确定了自己的记忆没出什么问题。

这人她认识。

这是那个牵着大狗的男人。

男人斜背着运动挎包,身上是运动服,那块上次藏在衣服下的东西果然是狗牌,路灯打在上面,让人忍不住一眼就瞧过去。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糟糕,但在看清白川光脸时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似乎也记得这么个人,他抓紧了自己的包带,在白川光不解的目光中极快速地又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一个超越了正常社交距离的范畴,即便是陌生人也觉得太陌生了。

“真巧呀,”白川光率先开了口,她完全闹不懂对方的意思,隔着很远把声音还抬高了些,“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上周想您问过路——”

“——记得,”男人迅速答道,接着好像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又补上一句,“你好。”

双方都带着情绪,男人的情绪尤其多,他今天明明比那天穿戴的要整齐得多,可他竟然显得比那天还要狼狈,缺少了狗来吸引注意力,他有种要做一场巨大演讲的紧迫感,白川光瞧他那对眼睛,那是一对并不友善的眼睛,天生就上挑,可他这会把眼睛压得很低,人也矮上了半截。

“上次真是谢谢您了,”白川光继续说,“我才搬来没多久,并不怎么熟悉这里呢。”

这是假话。

白川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自己不熟悉,她实际上是熟悉的,她也不该和对方说自己才搬过来,樱宫老师明明告诫过她要小心这男人,最好远远躲开,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和他说几句话,那种没来由觉得对方是个好人的冲动推着她,她也不想抗拒。

男人说:“没事。”

他大概天生就话不多,声音还很低,说话时有种在自言自语的感觉。

白川光眨了眨眼睛,她问:“您从这里走吗?”

男人说:“是。”

白川光又问:“太好了,那我能跟在您身后吗?我刚刚还在担心一个人走这条路要怎么办,真奇怪呀,这条路竟然没有灯。”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半天没有再回话。

月亮被云朵遮住了一些,他脸上扫出一片阴影来,白川光拿不准还因为自己的要求太过分,刚想说抱歉,对方却在这时说道:“我会打电话。”

什么?

白川光愣了一下。

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快,压抑着什么东西一样一带而过,他开始朝前走,经过白川光的时候,很小声地说:“走吧。”

6、

白川光的眼前有一小片亮光,是男人的手机打下来的。

他独自在前面走着,一声不吭,手里的手机不照着自己面前,却向后照亮了白川光脚下的路。

白川光盯着那个背影,他有一副适宜的骨架,在这样的天气中他穿着短裤,两条小腿在灯光下显出形状来,每走一步都有肌肉的支撑,他身上还传来一种很令人熟悉的味道,似乎是某种洗衣液,被他的体温烘透了,靠近一点也能觉得温暖,最后,白川光的瞧见了远处的光亮,他们已经要走出这条漆黑的小路。

最后,他似乎是长高了一些。

等等。

白川光停住了,在马上要走到光亮的那条分界线。

他似乎是长高了一些?

他比什么时候长高了?

总不能是上周吧。

有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白川光震惊地在那片黑暗中驻足,她脑中就像是无序排列组合一般出现了这句话。

而她的停顿也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他已经走到了光亮处,疑惑地转过头,他那张极难用温和形容的脸上涌出了惊慌,他想上前问问,又被什么绊住了手脚,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多让人起疑啊,白川光想,他究竟是谁呢?

“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男人的惊慌被放大了,他陷入了一种手足无措中,两瓣薄薄的嘴唇上下磕碰发不出声响,他应该并不是那种经常会紧张和不安的人,白川光认为他脸上的这表情时带着生疏的,他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迷茫过几次,只是因为被人问了名字。

他又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憋出一个声调,可最后,他也只是转过身子低下头,留下一句“不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川光还是站在那里,她望着这个背影,莫名觉得自己比他还要难过。

7、

手机上显示的是拨号的界面,白川光不抱希望地叹口气,再次按下了那个标着“贤太郎”名字的联系人。

这是她擅自做的,她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谁,可她只有这一点点线索可追寻。

第一次接到那通没人说话的电话到现在已经快有一年了,她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试着把电话拨出去,但除了第一次外,其他时候总是很快就会被对方挂断,传出对方正在通话中或者对方现在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是恶作剧?还是真的打错了?

她也思考中这种可能,所以并不敢经常去试,距离上一次拨打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电话是能打出去的,白川光开着免提坐在床边,手机中传来正在接通的滴滴声,她知道这一次也不会有人接听。

果然大概隔了五六秒,电话被人挂断了。

白川光狠狠叹了口气,将手机和自己都丢进被子中,松软的包裹感让她此时此刻的失落有了落脚处,她翻了个身,不自然地将自己团成了婴儿状,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突然觉得很疲惫。

这份缺失的记忆已然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她明明并不是那样软弱的人啊,为什么会忘记呢?

“叮。”

手机在黑暗的房间中忽然亮起,发出短讯传来的声响,白川光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将手机拿到眼前。

但下一秒,她猛地坐了起来,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着短讯上的内容。

那上面其实只有一段话,发送者是她同办公室的菅原孝支老师。

“白川老师,抱歉这么晚打扰了,上次你拜托我问的事情有了结果,我在警局工作的朋友说,那位受害者曾经遗留了一块狗牌在现场。”

狗牌?

白川光的大脑快速闪过一个画面。

什么东西从她手里脱落,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她惊恐地叫着谁的名字,想要把东西捡起来。

这时,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次,上面竟然又传来了另一条信息。

“这块狗牌去年已经还给了事件相关的人员,其他事情朋友就不肯说了,抱歉啊白川老师。”

狗牌。

白川光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构建着这东西的形状,她几乎能感受到握住它时的凉意,还有上面刻下凹凸不平的内容,她应该从来没有买过这样的东西才对。

可她就是记得,她硬生生从空白的记忆缺口中抓住了一条模糊不清的线,紧紧拽在手里,生怕下一秒又消失。

她怎么能一下子就描绘出狗牌的样子?

白川光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个人就这样闯进了她的大脑中,他天生有一副并不和善的脸,面对她时却总是垂着眼睛,恐惧着什么一样。他个子不低,头发理得很短,牵着狗时,会将狗绳在手上绕上好几圈。

最后,他的脖子上有一块狗牌。

白川光在这一刻仿佛已经猜到了所有的真相,那些虚掩的不肯回应她的记忆叫嚣着四散逃离,可她死死拽着,怎么也不肯放手,冲动之下,白川光再一次点进了通话记录中,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的迅速拨通了名为“贤太郎”的电话。

一秒,两秒,紧接着是第三秒,她焦急地等待着,那些重复响起的机械音让她根本无法再计算时间。

她只是想再听一次这人的声音,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通了!

白川光握紧了电话,她听到电话中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又是一秒,两秒,紧接着是第三秒。

白川光张了几次嘴都没有把那个问题问出口。

她期待着对方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是谁?做什么?或者一个简单的你好?

然而没有。

里面传来的,自始至终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直到十五秒后,电话挂断了。

白川光愣愣地坐在床边,她没开灯,房间里安静的吓人,她没有去看手机上被人挂断后的屏幕。

她只是有好一会都无法思考,无法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回到这座城市。

“贤太郎……”

她轻轻地用声音去描摹着这个名字,爸爸的话又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那些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小光如果忘了就忘掉吧,现在的小光不是也很开心吗?”

不一样的,爸爸。

白川光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咬得很用力,似乎要靠这点痛楚让自己更加清醒一样。

不一样的,我知道难过的事忘记也没关系。

但贤太郎不是让我难过的人。

一定不是。

8、

“京谷!”

下午三四点左右,体育馆中的京谷贤太郎愣了一下,放下水壶。

来人是仙台蛙的负责人,平日里如果有除了训练和比赛外的活动,基本都是他来通知,京谷一看他就觉得头大,估摸这次不是哪家小报的采访就是又要拍一些公式照挂到官网。

“京谷!太好了,你还没走,”负责人气喘吁吁,半天才道:“啊是这样的,最近不是进入休赛季了嘛,附近的一些学校也和往年一样有半日参观活动,那个……下周五的话是附近的一个小学,我知道京谷你很不喜欢这种活动,但是拜托了!千万要对孩子们多笑笑啊!”

比自己猜的事还要麻烦。

京谷叹了口气,学生参观才是他真正的噩梦,和小孩子相处简直太难了。

不过这事情他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负责人这么说就是对他之前的表面不满意,这也不怪他,去年的时候京谷大概全程都没笑过,小朋友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最后哭成一片,他面无表情,负责人头痛得和学校老师一直道歉。

“我知道了。”

他对负责人说。

附近的学校的话……

“还是那个吗?”

负责人刚要离开就听到京谷的问题,随口应道:“是啊,还是那个,我记得那里有个老师和咱们的月岛选手是一个学校的呢,我想想……乌……乌野?对吧。”

好像会比去年还要麻烦。

京谷走进更衣室,打开了自己的柜门,首先从柜子里将一条串着狗牌的链子提了出来,它与铁质的柜门发生碰撞,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响声。

“啊,京谷,那到底是什么啊?”

更衣室里还有几个人,其中属黄金川对京谷最为热情,他个子高,伸着脖子就往京谷的方向看,在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后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这是……狗牌?”

京谷“唔”了一声当作回应,将链子挂到了脖子上,接着才开始换衣服,收拾起回去的东西。

“诶,京谷养狗了吗?”

京谷说:“养了。”

“但怎么是你在戴啊,这种不应该是挂在项圈上给狗戴的吗?”

京谷说:“因为是我的。”

“啊?”

“嘭”的一声,京谷关上柜门,他一字一句对着黄金川说道:“这块是我的。”

说完,丢下一脸迷茫的黄金川和余下几名同样看热闹的队员,快步离开了这里。

麻烦,很麻烦。

无名火在京谷的胸口一路向上飙升,要不是人类还不能做出从嘴里喷火的动作,他此时此刻一定像个街头的杂耍艺人。

到底为什么?

白川光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还会和他见面?

最主要的是,

为什么不记得他。

这个问题从他去年打了那通电话时就想过,当他被一瞬间的喜悦冲昏了头后,对方下一句的“您认识贤太郎吗?贤太郎到底是谁?”

又让他一瞬间头脑清醒。

他该明白以白川光的性格,在那天过后为什么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信息呢?她消失的速度让人抓狂,即便是抓着同班的人去问,也得不到一点答案。

白川光会因为那件事怨恨他吗?

是因为怨恨才离开?

但如果她真的是忘了的话,京谷想,如果一切的根源是白川光已经把京谷贤太郎从她的记忆中全部删除了,她从未记得关于他的所有事,那是不是意味着连带着那件事,那个恶心的家伙,也已经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理所应当,就应该做一个被删除的人。

可她怎么能再次出现。

京谷上次在那条漆黑小路前遇到白川光后时就发现她似乎没能消除掉对黑暗的恐惧,尽管对方十分迅速地调整了面部表情,试图以一种更为积极的眼神和他对视,可他还是捕捉到了那点畏惧。

对黑暗的畏惧,她在那条路前踌躇,不安,假如京谷没有出现,她或许还要花很多的时间抵抗那种情绪。

京谷知道他这一次没资格去做她长久的领路人,打个市政的电话叫他们过来维修那条路上的灯才是最优选择。

所以没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得更加努力的消减掉自己的存在,不能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在白川光的世界中,他们两个离得越远越好,这才是正确的,这才是对她好的选择。

但很显然市政的人忙得要命,等京谷再次走到那条路时,眼前的还是一片黑暗。

白川光也还是站在那里。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到了京谷的脚步声后抬起头,惊喜地叫出了声:“您来了!”

京谷贤太郎怔住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有个女孩在便利店的门口,低着头数地上的蚂蚁,不知道她究竟等了多久,但她没觉得失落没觉得厌烦,就像等每天都会经过的一条流浪狗。

人类只要见到了狗,无论它是什么毛色,是什么体型,无论它是否在狗中是个厉害角色,只要它没有露出自己的尖牙,自己的利爪,只要它平静地靠近,人类就会欣喜不已。

他们坚称这是一种命运,人与狗的命运。

京谷的心脏在这一秒疯狂跳动,像是要冲出体外,他无法控制地想要停下脚步垂下头,无法控制地想诉说自己全部的想念,控诉对方的不告而别。

他死死攥着拳头,咬紧了牙关。

直到白川光主动开了口:

“我叫光,白川光,”她笑着,十分正式又腼腆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您呢?”

“您叫什么名字?”

9、

“京……京谷?!”

白川光的话还没说完,原本还笑着听她讲话的菅原老师猛地站了起来。

办公室还有不少老师,这会还在午休,全被菅原的一声惊叫吓得抬起头,他连忙和大家小声道歉,接着又快速坐下来,瞪大眼睛问道:“没,没错吧?是京谷?京谷,贤太郎?”

白川光眨了眨眼睛:“是呀,就是那位京谷先生,菅原老师也认识吗?”

“等一下等一下,白川老师,您确定您说的是一个身高将近180,表情凶恶,几乎不会笑的家伙吗?”

“诶……京谷先生才没那样吧,我觉得京谷先生他……”白川光似乎在斟酌用词,想了又想,给出了一个菅原孝支差点又惊叫出来的形容词哦:“京谷先生有点可爱啦。”

“我一定是今天被班上那几个家伙气昏头了,”菅原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恐怖的事情。”

“可是京谷先生他不是有点像小狗吗?”白川光毫无自觉地继续笑着说,“人也好说话,我说想要约他周末一起去小狗公园,他也同意了呢。”

菅原崩溃道:“啊啊,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开始了。总之,白川老师究竟为什么要约京谷那家伙去……约——”

“约会!这是约会啊!”樱宫老师猛地插了进来。

她原本被菅原那一声吓醒还在迷迷糊糊,但听到这里,整个人都精神了,她用气声大喊大叫:“是约会吧!白川老师有约会了!”

白川光满脸通红:“诶?!我……我没那么想,约会,约会什么的……这是约会吗?”

“这当然是约会了!”樱宫老师满脸兴奋,“啊,那位京谷先生,他长什么样子?菅原老师怎么表情这么奇怪啊?”

菅原咧咧嘴:“那位京谷先生……稍微,我是说稍微啊,长得有些可怕吧……”

面前的二人显然都想从菅原孝支口中听到更多关于京谷的事情,他索性直接说道:“我不是高中时曾经在乌野的排球部做过二传手吗?京谷的话,是青叶城西的攻手,我高三时和他们碰上过来着。”

“是那个青叶城西?”樱宫老师突然想起三人上次的聊天,又一次提到了那件关于青叶城西女学生的猥亵事件,“竟然又是青叶城西啊。”

“说起来,白川老师之前不是说自己高中在宫城县念过书吗?是哪个学校啊?”

白川光这一次毫无顾忌地开口了:

“是青叶城西哦。”

放学的铃声打响后,办公室里就只剩下要做教案的菅原和慢慢悠悠在收拾东西的白川光了。

菅原显然从中午知道白川光竟然也是青叶城西毕业的时候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白川光特意在放学后多留了一会,知道菅原大概有问题想问她。

“那个……白川老师,”他果然开口了。

白川光扭过头:“怎么了?”

“虽然……我觉得有些冒昧,但是因为上一次白川老师也拜托我去查了那件事,然后,我的话,我觉得……”菅原搔了搔头发不知道怎么说,但白川光已经回答了他:

“菅原老师是想问猥亵案的事吗?”她停顿了一下,“是的,当年那个女学生的确是我。”

“是这样啊……”

原本就没什么人的办公室中更加安静。

沉默了片刻,白川光扭了扭自己的手指:“之前您也问过我为什么从东京回到仙台的原因,老实说我自己其实都不知道怎么说。”

“医生当时说大概是创伤应激之类的事,但我的确关于青叶城西的事情都记得很模糊了,尤其是……贤太郎的事。”

“白川老师在高中时候就认识京谷了吗?”

白川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菅原老师,但我觉得京谷先生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要知道,以前的我和京谷先生……和贤太郎之间发生的事。”

菅原孝支再度沉默起来,他右手的笔戳了戳纸面,笔尖溢出一些墨水。

“我……和以前青叶城西排球部的队员还算有联系,”他也叹了口气,“抱歉啊白川老师,我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你和京谷以前的队友见一面,或许能帮到你。”

白川光和菅原道了别。

她脑子里回想起上一次和京谷见面的场景,显然她等待这个行为给了对方很大冲击。

她第一次从京谷的脸上看到那样复杂的情绪,他脖颈上甚至绷出了青筋,握着运动挎包背带的那只手扣得很死。

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白川光率先做出决判,一定是有的,她和贤太郎之间一定有过这样的记忆。

没错,在她还没有确认这个男人姓名时,她就确定这个人就是贤太郎了,除了贤太郎,她几乎找不到第二种理由,去解释这男人对待她时的异样。

这是一种命运。

她在心底呐喊,长久以来的困住她的巨石突然松动,差点叫她兴奋的昏了头。

白川光有一种没来由的自信,她确定这人绝不会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请求,事实也果然如此,她用一种无师自通的特别口吻,对方立刻缴械投降,支支吾吾半天,还是点了头。

他明明想要说什么,明明看起来只想逃走,可那句请求一出口,京谷贤太郎就丧失了拒绝的能力。

“看起来很凶是害怕你伤害它来着,“白川光蹲下身子教导旁边的孩子,对着面前的小狗伸出了手,“瞧,只要让小狗明白你是来爱它的,它马上不就摇起尾巴了?”

“真的诶!太厉害了!”孩子兴奋地也伸出了手,但那条狗立刻后退了几步。

白川光安慰道:“也会有这种小狗的,别灰心,你会遇到那只只愿意你来亲近的小狗的。”

“大姐姐已经遇到了吗?”

“是呀,”白川光笑了一下,不远处她已经听到了细碎的金属磕碰声响,以及那样熟悉的脚步声,等她抬起头时,京谷贤太郎果然出现了。

“一定会遇到的,所以千万别灰心。”

10、

黑色的大狗似乎天生就对白川光抱有某种好感,在它的主人松开牵绳后,它立刻甩了甩背毛,踩着大步子来到了白川光身边。

起先它只是围着白川光转圈,耸动鼻子嗅着这人类身上的气味。

它的主人面露几分尴尬,低声让它安分些,但是白川光并不介意,她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让那条大狗细细地闻,接着没等它的主人再发话,这条狗突然咧开嘴吐出舌头,主动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了面前女人的手里。

“真乖,”白川光笑着,“是个好孩子对吗?你是个好孩子呀。”

京谷莫名觉得血气上涌,他赶忙转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这孩子,叫什名字呢?”这是白川光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她做好了男人继续回避的打算,但这一次她听到京谷回答道:“奈特。”

“奈特?”

“汪!”

听到自己名字的奈特马上给出回应,它仍旧与这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亲近着,以至于平日里对它颇有吸引力的公园也都不值一提。

白川光的手陷入它的背毛中,奈特是长毛的德国牧羊犬,它黑色的毛发因此贴在了白川光光洁的小腿上,白川光被它蹭的发痒,忍不住拍了拍它的脑袋。

“走开。”

突然,奈特听到了熟悉的指令声,它有些烦躁地扬起头,正看到自己真正的主人此时面色不善地盯着它,一瞬间兽类那种屈从感叫它清醒过来,即便它是不舍的,可这会也只好站起身,朝那个今日实在无趣的公园跑去了。

糟糕。

京谷看着奈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懊悔不已。

他刚刚完全是出于本能的想制止奈特的亲近,可他很快意识到如果奈特走了,那当下的这个局面里,他必须就要独自面对白川光了。

老实说他完全闹不懂白川光的意思,起初他怀抱了一点或许对方能够记起什么的幻想来,但他马上发现这种事情根本寻不到一点端倪。

白川光的邀约就像她本身一样没什么试探的意味在,是明明白白都浮于表面的。

而京谷从来都不是那个能够拒绝她的人。

“京谷先生,”身边的人小声地叫他,京谷只好转过一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白川光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京谷先生,从前我们也会来公园吗?”

京谷的嘴巴快过了大脑,已经回应道:“不会。”

“果然!”白川光欣喜起来,“我们是认识的对吧!我和京谷先生,以前就认识的!”

再多说一些!

白川光的又在心里祈祷,她这会全然没把京谷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放在心上,她只知道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越看越觉得是记忆中最重要的碎片。

况且,她是能够猜到的。

“京谷先生,我们周末时都做些什么?”

我们,京谷想,我们吗。

“不知道。”

“那我们去吃冰淇淋吗?”

“……不。”

有时候。

“哦!那便利店呢?”

“没有。”

经常。

白川光继续兴致勃勃地问起来:“京谷先生,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呀?在哪里,学校吗?是因为京谷先生打排球太帅气了所以我才主动想和您认识的吗?”

可刚刚都给出回应的京谷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白川光没有着急,她下定决心要从这男人口中获得某些属于自己的真相。

而且。

我是说而且,白川光想,我也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贤太郎的事情。

白川光与京谷贤太郎,她与面前这个男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有着旁人都不及的关系。

即便额角仍旧会有反射的痛楚,可心里从来不会因此觉得难过,贤太郎不是一个叫她会流下泪水,会难过的名字,她一定从这个人身上获得过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她这些年过去还不能放下的,是她必须要记起来的事情。

只有那一个身份,只有那一个重要的身份。

我们两个,

我和你,

一定是——

“狗。”

白川光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可是京谷再次突兀地吐出了那个词:

“狗的话,”他的声调不高不低,在嘈杂的公园中却能被白川光听的清清楚楚,“如果有一天被独自留下来,会怎么做。”

那不像个问句,白川光意识到,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这个问题似乎并非是简单地说出“那它一定很孤单吧,”“它一定会继续在那里等它的主人”这样的答案就行的。

远处,奈特找到了新朋友,正在几只狗一起在草坪上打滚,但它时不时要转过头,向主人的方向张望一下,确定主人还在那里才能安心。

“你不认识我,”京谷说着,“我也不认识你。”

“可是贤太郎……”

“我不知道。”

白川光感到惊慌,可京谷还在说:“我不记得什么关于我们的事,我只是见过你,高中的时候。”

“可……可是明明你——”

“——我从没见过你。”

“不是的!贤太郎,我——”

京谷再也控制不住,怒吼出声:

“我没见过你!”

他那对本就不友善的眼睛这会显得更加凶狠起来,他几乎是用瞪的方式看着白川光,拳头握得那么紧,像是控制不住下一秒就要冲出来似的。

身旁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嘈杂的公园中甚至噤声了几秒钟,接着人们都纷纷远离这个奇怪的男人,甚至不得不担心起他旁边的女人。

但白川光没觉得害怕,她愣愣地仰头去看京谷的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没有觉得害怕,即使他这样,用这样的表情,可她没有觉得害怕。

“喂,你,别露出那种表情。”

记忆中有个人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甘这样对她说过:“别露出害怕我的样子,有什么好怕的,我什么都没做过。”

“如果有一天被独自留下来了,一定会很害怕的,”白川光也盯着对方看,她的声音和京谷记忆中根本没有差别,“从没做错过什么,主人就不见了,所以它,肯定很害怕来着。”

“那种见人就咬的狗根本就不会害怕!”

“那它会自责吗?”

京谷慌张了一瞬,他这莫名而来的怒火消散的霎时间就让他明白,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他不能再和白川光说下去了。

他比从前,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清晰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狗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不可理喻的生物。

京谷痛苦地想

狗多傻啊,它怎么还会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觉得快活,赌气都不敢赌太久,它傻的可怜,傻的有自知之明。它因为傻,所以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从来不是主人离不开狗,是狗离不开主人。

他已然无法否认他再次沦陷在这无知路人的温情中。

她怎么能对狂吠的,已经露出尖利爪牙的狗问出你是否害怕,你是否在自责这样的话?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白川光有了那份最特殊的,再往后或者往前的时间中都从未出现过的感情后,他就再也无法逃离开了。

在白川光离开后他的心情,在白川光忘记他后他的心情,那些难道不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别再想了。

京谷猛地站起身,他朝着狗公园那边喊了声奈特的名字,而那只始终关注着主人的黑狗立刻跟了过来,它还想和那个喜欢的女人告别,可是主人的步伐让它无法作出停留,所以它只好朝她摇摇尾巴表达了自己的不舍。

它瞧见那女人没有动,她脸上的表情是狗无法理解的失落,于是它也感到了些失落,更多的失落是它现在没有机会去讨讨女人的欢心,叫她别露出这副表情来。

狗能闻到人类身上情绪的气味,它闻到主人身上那股子从来没消散过的烦闷变得浓烈,主人走的那么快,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似的逃走,他脖子上的金属牌子发出更多磕碰的声响。

这声音叫京谷下定了决心。

不会让她记起来的。

绝对不会。

那个恶心的家伙,就和他一起死在白川光的记忆中吧。

没错,

京谷突然获得了一种快乐,他猛然发现了自己逃离的正当理由。

他要纠缠着那个猥亵犯,和他一起同归于尽在白川光这份丢失的痛苦记忆中。

谁也不能伤害狗的主人。

就算是狗自己,

也不行。

白川光那天独自一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开始奇怪为什么还没离开时,她才反应过来。

紧接着,她生出了一股怒气。

是的,她能猜到,京谷贤太郎必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甚至她能看到那个理由宛如止咬器一般紧紧将他束缚住了,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的隐忍和决绝。

可这和她无关!

白川光在那一会惊诧于自己竟然还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她的愤怒几乎是从身体中的每个角落破土而出的,她都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愤怒到这个程度,可她脑海中想到京谷贤太郎那张似乎做出了巨大牺牲的脸,便只觉得恼火。

从那时起就是这样了,每个人都在做着自认为对她友善的事,每个人都怀揣着某种信念,或是亲切或是鄙夷地对待她。他们怎么就不来问问白川光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呢?

她不自觉地反感着女警察询问她的口吻,反感着护士小姐对她那根本不足挂齿的伤口的担忧,反感着爸爸用哄孩子一样的方式拒绝同她回忆她的高中生活,同样也反感着京谷自以为是的缄默。

没人夸赞她的勇敢,夸赞她在那种危急关头懂得尖叫,懂得咬开男人捂过来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

所有人都只讲她可怜,她运气不佳,她没学会避开路灯坏掉的小道。

想到这,白川光的怒火烧得更旺,她愤慨不已,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她太多时间的答案,等她知道那个答案后,她就会觉得世界上每一处都美好,生活中一点烦心事都不复存在,她坚信这个答案是她人生重新正常运作的关键钥匙。

毕竟她早就倒霉的不行,连被人跟踪威胁的结果都是犯人不了了之。

她自认为始终在消减的情绪猛地寻找到了一个出口,决堤的河流冲垮了理智但也冲垮了桎梏。

菅原老师的话不断回响在大脑中,她忽然想到现如今的她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她与宫城县的联系,与京谷贤太郎的联系,不是单单只能从她自身找到答案。

她的记忆在这里被她弄丢,那她就从这里找回来好了。

白川光站起身,下定了决心。

不会让他逃走的。

绝对不会。

11、

矢巾秀在看到来人时几乎吓了一跳,坐在他旁边的金田一勇太郎也倒吸了一口气,于是居酒屋内这个小桌旁其他坐着的三个人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哎呀……还,真是她啊。”

矢巾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而又立刻换出一副笑脸来:“白川学妹,好久不见!”

“喂!”金田一小声地提醒他,“不是说好要先看看她记不记得再说认识的事吗!”

矢巾哑然:“她看起来也不大像不认识我们的样子吧。”

金田一抬头一看,白川光果然也已经对他笑了起来,并说道:“矢巾学长,金田一同学,好久不见了。”

白川光对金田一印象不深,但是矢巾这个人她确确实实能在搁浅的记忆里找到,她问候的口吻带着好几分感慨。

于是就在同时,她脑海中升起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有时站在矢巾的旁边,有时站在三年级学长的后面,影子模糊的边界让她根本不用多想就能把京谷的身影塞进去,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你看起来一切都好啊,”矢巾笑着说,“索性不问京谷的事也没关系吧。”

他这句话里半是开玩笑半是试探,白川光以前和他也没什么接触,所以记不清他是不是就是这样有些莽撞的人,只是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白川光却因此注意到了小桌旁另外两个陌生人,他们有些格格不入的局促感,显然和这场围绕京谷这个不在场的人才组织起来的聚会毫无关系,但又都平和,即便白川光一进来就忘了和他们先互通姓名,也都只是注视着,没人先开口。

菅原老师坐在二人的中间,他的表情比平时在学校见到时还要轻松些,面前有一杯啤酒,看样子喝了几口,应该是白川光没来之前,他们已经聊过一些话题。

“是呀,”白川光给予了矢巾肯定,“也许不知道会更好才对。”

她太坦然地承认反倒叫矢巾有点发愣,他又认真打量了白川光一番,发觉她与高中时其实大有不同。

而白川光边回答,边坐在了小桌旁唯一的空位上,正挨着一个陌生的短发女人。

“这是清……啊,这是田中,田中洁子,她是以前乌野的排球部经理,也是我和大地很好的朋友,”菅原老师终于抓住了空挡开始介绍起来,他指了指坐在自己另一边的男人:“这是大地,他在警署工作,上次白川老师拜托的事就是大地告诉我的。”

被称作大地的男人冲她温和地笑笑,“你好,叫我泽村就可以。”

白川光其实从坐下来开始就挺着急的,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开启一个话头,顺着聊到京谷贤太郎身上去,她心知肚明自己并非是一个急躁的人,不然又怎么能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教室里面对一帮吱哇乱叫的孩子依旧耐心地维持秩序。可这会她不得不急,她在那天看清京谷先比她做了一个决定,她为此愤怒,恼火,不甘,不然她今天不会坐在这里,面对两位陌生又熟悉,两位完全陌生的陌生人。

多年以后她仍然对陌生的男性抱有一定的畏惧心理,这是她再勇敢,再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尤其惧怕着不出声的人突然拍上她肩膀,为此在家里的时候,爸爸总是隔着些距离就喊她名字,确定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才走到跟前和她说话。

不过现在她是觉得安心的,矢巾和金田一在她的记忆中确有其人,与她有过那么几次交集,她因此记忆中有关于青叶城西的部分也愈发有了形状。

“白川学妹后来去了哪里呢?”

“和家人回到东京了。”

“哦!东京,留在东京多好!”

“宫城也挺好的,”白川光难以集中注意力回答这些普通的问题,“我很喜欢宫城。”

这一句话一出,桌上的人都安静了片刻,想来没人会真的相信她。

白川光会喜欢宫城?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在这里的几年怎么都算不上好,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唯一交好的是个脾气差看起来穷凶恶极的学长,她还在最后那年碰上了任何一个女性都无法面对的恐怖事件。

这些加起来,怎么会让一个人喜欢上宫城?

众人的沉默对白川光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可她这会压着某种恼火耐心地解释:“以前在宫城上学,经常去看学长们的比赛,后来回了东京反而觉得没什么兴趣了,所以一定是因为宫城的缘故,我才会喜欢排球比赛来着。”

她摆出一副真诚的笑,矢巾更确定这人已经和高中时有了很大差别,也可能只是单纯地长大了,他想,白川光现如今开始利用起自己的外在来,她与京谷那家伙完全不是一类人,那张脸是天生就让人觉得友善与亲切的,眼睛弯的恰到好处,说话的声音在轻轻柔柔和足够让人听清中达到了平衡。

“在东京应该能看看春高了啊,”他依旧扯着边缘话题,“真幸运啊,我们到最后也没能去。”

矢巾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乌野三人,而在高中时间里打败他们最终去到了东京体育馆的三人毫不避讳地笑出声,菅原老师撑着下巴道:“啊啊,那的确是啊。”

白川光却说:“所以我也没去看呀。”

她还是弯着眼睛:“矢巾学长,我以前是不是也说过什么要去春高给大家加油的话?”

“唔,那就不清楚了,”矢巾也弯起眼睛,“只是一定说过要给京谷加油的话吧。”

“矢巾学长!”一旁的金田一坐不住了,再次悄悄捅了捅矢巾,但他却继续说道:“你难道不害怕他吗?连金田一都怕他呢。”

“矢巾学长!”

“一定害怕过吧。”

“后来不怕了?”

“京谷先生大概不喜欢别人那样怕他的。”

“他大概只不喜欢你怕他才对,没见他因为队里有人怕他不满过。”

金田一小声的补充:“倒不如说他挺自豪的。”

白川光说:“您知道我是怎么和京谷先生认识的吗?”

这是这场聚会的核心,也是白川光无法忍耐下去的第一个信号。

但刚刚还一直随意说着什么的矢巾却在这时安静下来,他似乎在思考,没人打扰他,金田一也只是沉默,乌野的三个人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小食,像一场无声的博弈似的。

“你知道在今天之前,京谷曾经找过我一次,”矢巾缓缓开口,他看着白川光短而小的脸说道:“我和他根本算不上朋友,自然在毕业后也没什么联系,所以我还挺惊讶的。”

“那家伙很突兀地威胁我说绝对不能向你透露以前高中的事情,我还觉得莫名其妙,毕竟你离开宫城县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甚至说,我猜不少人都要忘记你的存在了。”

“但您还记得我。”

“是啊,金田一也记得对吧?”

金田一莫名又被点到,愣了一下,下意识说道:“因为京谷……学长因为你哭得还挺惨……”他猛地又闭上了嘴。

“是,那家伙当然活该,但是哭得太惨了,所以我们都忘不了。”

白川光扭了扭手指,“是因为什么样的事?”

“哭吗?嗯……不好说,虽然是他活该,但其实和他也没那么大关系。”

矢巾叹了口气:“我想先确认一下,你说得不记得,是指关于青叶城西大部分的记忆都没有了,还是说只是忘了……那件事和京谷?”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川光再次开始屏蔽情绪,就像是无数次和警察说起一样地沉静,“我只是没办法想起来。”

矢巾发现她默认了后者,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他开始懂得京谷威胁的理由,也开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敬佩起京谷同归于尽般的决心。

这种事对于一个爱惨了的男人来说,是多么残忍啊,他感慨,把自己的角度扭曲,试图作为京谷去看当下的白川光。

她想要找回的东西,可能会再次伤害到她自己,但也可能重新找回对京谷这个人的爱。

身为京谷贤太郎,他会同意自己这个珍贵的无可代替的人去做这种事吗?

自然不会。

可他又不是京谷贤太郎。

矢巾展开一抹笑。

他说:“好吧,那就由我来说吧。”

12、

“很久很久以前,街边有一只流浪狗,他十分凶恶,所有人都怕他。

他于是宣布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狗,无论是任何人,还是任何狗,都不会让他恐惧和哭泣。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小女孩说,有坏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害怕极了。

流浪狗很不屑,他不在乎小女孩害不害怕,依旧走在自己的路上。

但是坏人还是很害怕这条凶恶的流浪狗的,小女孩因此得救了。

她对流浪狗说:‘你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小狗了!我以后都能和你一起玩吗?’

流浪狗不理睬,摇摇尾巴走了。

小女孩却没气馁,她带着流浪狗喜欢的食物每天等在那条路上,小心翼翼地献上自己的喜爱,即使有很多过路人对她说那条狗只会咬人,那条狗可是条恶犬,那条狗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类的,但小女孩始终没有放弃过。

她带来无数食物,带来无数趣闻,带来她能带来的全部快乐和狗分享。

流浪狗不拒绝免费的食物,也不拒绝那些快乐,但有一天他问:‘你难道不害怕我吗?’

小女孩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狗。’

流浪狗因为小狗的称呼皱了皱鼻子,但仍旧说:‘所有人都怕我,我会咬人。’

小女孩说:‘可你没咬过我。’

‘我还会抢走你的食物。’

‘那是我自愿给你的,’小女孩摇摇头,‘你救了我,应得的。’

流浪狗不懂什么是救了,只是在这一天同意小女孩跟着他了。

他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是属于我一条狗的人。’

接着他又说:‘你得给我找一条项圈来。’

‘为什么要项圈?’

‘因为我现在是有主人的狗了,有主人的狗都是有项圈的。’

‘我是你的主人吗?’

‘我是你一个人的狗,你是我一条狗的人。’

从此,狗戴上了项圈,他不再是一条流浪狗。

小女孩和狗发誓,他们永远不要离开对方。

永远。”

白川光停下了讲述,对讲台下的孩子们问道:“大家从这个故事中明白了一个什么样的道理呢?”

有一个小女孩举起了手:“遇到流浪狗我们要好好喂它!”

白川光笑了:“是的,但是也要小心,不要被小狗伤到哦。”

又有一个孩子举起了手:“我们要提前准备好一条项圈!”

白川光奇怪道:“为什么呢?”

那个孩子说:“我们总会遇到狗的吧,要准备好,不然它就没有主人了。”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提出了对故事的看法,但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狗的,白川光敲了敲黑板,认真地总结起来:

“同学们,这个故事中的流浪狗为什么在遇到小女孩之前没有成为一条家犬呢?”

没人说话。

“只有小女孩没有害怕流浪狗,没有被路人的话影响,她凭借自己的眼睛认识了小狗,最终才让流浪狗戴上了项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以貌取人,凭借他人的外表去判断一个人的品行,也不要听信他人口中的话,大家明白了吗?”

下课铃声打响,已经忍耐了许久的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去了操场。

白川光也松了一口气,她将重量从左脚移到右脚,让已经麻木的左脚释放压力,一边收拾起教案,一边望向窗外。

下一节是体育课,学生应该都去换衣服了,教室里显得格外空荡。

“白川老师?”

门口有人喊她,白川光扭过头,对来人打了声招呼:“菅原老师。”

菅原老师站在门边,对她说:“辛苦了,今天上午有三节国文课吧?”

“是啊,明天是不是要去参观?所以有几个班都调整了课表。”

“白川老师也要去吧。”这是个肯定句。

白川光没说话,但只过了两个片刻,她忽然说:“菅原老师,我才想起来,我似乎是见过你的,你那时候是乌野的二传手,但你只上场了一会。”

菅原不知道要说什么,白川光接着说:“贤太郎上场的时候你们都吓了一跳,因为他确实看起来是个很凶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对待球就像野犬咬住食物,绝对不会轻易放手。”

“菅原老师,”她笑道,“因为你们太厉害了,贤太郎去不了东京,我可哭了好一会呢。”

菅原老师也笑了:“是这样的,大家都被京谷吓了一跳。”

他问:“你得到那个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白川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又想要笑,又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没办法真情实意笑出来的,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声响,这个年纪刚好是对自由格外在意的年龄,束缚与约束是他们一定程度的困扰来源,但是等他们长大了,就会发现束缚与约束会成为人类驯服的手段。

“老实说,矢巾学长说的事情,我多少都能猜到一些,”她最终自嘲地低下头,“或者说,即便我并非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读者,也得以从中拼凑出所谓的真相。”

菅原看到白川光忽然站直了身体,她微笑着说:“菅原老师,我想分享一件最近才发现的事给你。”

他听到女人温和的嗓音,却惊讶地意识到对面的人似乎正在发火,她将自己全部的怒意都包裹在自己恬静的笑脸上,缓缓开口道:“我始终执着于关于‘贤太郎’的事,是因为我所寻找的那部分‘贤太郎’本身就属于我。”

菅原愣了一下。

他半晌才说:“还真被樱宫老师说对了,我该有些危机感才对,”他摇摇头,“白川老师你,是个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做到的人啊。”

白川光最终只是笑着不再答话。

13、

京谷从一大早就开始觉得胃里不舒服,他在给狗准备早饭的时候明显也从狗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困扰,名叫奈特的大狗被主人的情绪感染了似的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即便食盆里放着平日里它不会抗拒的零食,仍然无法打消它的烦恼,匆匆咬上两口就回到窝里趴下了。

它烦躁地甩着尾巴向主人表示自己没生病,一切一切的根源只是胃它是个情绪器官。

“随便,”京谷也烦躁起来,他昨天花了一天时间纠结自己要不要请假,虽然白川光不是一定会跟着孩子来俱乐部参观,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就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和那人几乎是闹掰了。

在狗公园对着一个女人大喊大叫,这种事现如今叫别人知道只会觉得他是个疯子,且没什么教养,算了,疯子本来就没教养,京谷暗暗唾弃自己。

就算是决定好了不再和她见面,他所期盼的也绝非那样不堪的收尾,他本可以默不作声地消失,只把那次见面当作另一场梦,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可以靠着这个前半段还算美好的梦消磨掉很多时光,并把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白川光的脸重新塑造出来。

但他贯会搞砸事情,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一旦他面临重要的事,他就总会搞砸,而且是那种让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搞砸。

手机响了几声,京谷打了个哆嗦,他仍然对手机铃声的响起难以脱敏,平日里鲜少有人找他,但是从去年开始,那通宛如不好判断是地狱还是天堂的来电就经常让他胆战心惊。

他一会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接通,一会又担心对方会不会再也不打来了。

他又想唾弃自己了,这实在是太贪心。

好在只是俱乐部的负责人不放心地嘱咐他今天要好好表现,他冷哼一声,负责人已经说了不下十几遍了。

今天的黄金川是最高兴的那个人,他还挺喜欢小孩的,先前来的孩子们也最愿意和他玩,尤其是起初还在认识排球什么的,后来就成了黄金川和小学生们玩起举高的游戏,人人都想被这个生活中难以见到的“巨人”叔叔举起来一番。

京谷不做声响地在更衣室里对着自己的储物柜发呆,柜子里的那面镜子映着他一张阴沉的脸,直把走进来的月岛看得愈发无语,然而他本人却只是在思考狗牌要不要摘下来。

训练的话就应该摘下来,但今天几乎没有训练可言。

可是为什么不摘下来呢?

京谷的脑袋向来不做复杂的思维游戏,可惜没人帮得了他,他还在那里皱眉思索。

假如白川光来了,又刚好看到了狗牌,是否就会……

等一下!

京谷猛地反应过来,“咚”地一声撞在了隔壁储物柜的铁门上。

“京谷!”

“我的天!怎么回事?”

原本还在换衣服看热闹的几个仙台蛙队员吓了一跳,甚至那个被撞了门的储物柜主人刚刚走进更衣室,见状又默默退了出去。

月岛也被响声震了一下,在转头确认京谷压根没什么事后,不耐烦地给出评价:“大概是狂犬病吧。”

京谷死死抵着自己的头,手大力拽住脖子上的狗牌扯了下来,脖子和脸因此都变得火辣辣的疼,可他并不在意,有一瞬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贪婪,人们常说就算是驯服好的狗一旦闻到了腥味也会变得狂躁,尝过一次生肉便会分泌出更多口水。

京谷将狗牌甩在了柜子里,磕碰出一连串的声响,随即他不顾额头上的痛楚转身朝外面走去。

14、

你想她来还是不来?

你想见他还是不想?

京谷闹不懂自己,但是白川光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

菅原老师担忧不已,他试图劝说白川光放下点什么,可真要是开了口就发现连他也不知道应该放弃的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白川光是找回了那部分记忆,还是单纯在听了几个以她和“贤太郎”为人物角色的故事后就把它们填在了记忆里。

这有着千差万别,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白川光似乎都下定决心要将“贤太郎”重新夺回来。

那天两个人的谈话还历历在目,他发觉白川光这个人有着不同于外表的一种坚韧在,或者说是固执,这真的是个无比固执的女人。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毫无自觉地带着孩子们入侵了那条狗的领地。

入侵者大摇大摆,坦然自若,而被入侵领地的恶犬却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从始至终都缩在角落里。

“京谷!”

京谷装作没听见负责人小声地叫喊,闷头在一旁擦着排球,他一直就守着这框排球,快要擦了一个遍,擦得本身有些洁癖地月岛都啧啧称奇,但也因此,没有任何一个小屁孩会来这地方烦他。

“京谷!”负责人又喊了一声,他迫不得已快步走到京谷身边,小声说道:“不是说了要认真对待吗!”

京谷唔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挺认真的,只不过认真地方向不一样罢了。

负责人开始有些恼火,他再次说道:“现在,和人说说话,尤其是小朋友,我得看见你和至少其中一个玩上一会!”

京谷充耳不闻,他甚至转了一点身子,背对着负责人。

自己的脾气真是好了太多,他不由得感叹,换做高中的自己……算了,没什么可想。

然而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从他看不到的背后响起了。

“怎么不一起来玩呢?”

那声音不高不低,在有些嘈杂地体育馆中却被京谷捕捉到了每一个字,他打了个哆嗦,手上的排球转了一圈又一圈。

“贤太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你在躲着我吗。”

……像是叫狗一样。

京谷愤愤转过头,发觉对方正处于他们的社交距离之内,但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这种称呼方式绝不该出现在如今的白川光口中。

“你——”他的话被他自己吞回了肚子里,仅仅出现不到一秒的欣喜在看清当下白川光的面貌后被兜头盖脸的浇灭,他快速闭上了嘴,瞬间他与白川光之间的气氛尴尬的让负责人找了个理由溜走了。

“贤太郎,”她还是那样叫他。

然而京谷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脸上那点烦躁都丢了,他说:“别那么叫我。”

很恶心,他莫名想起来这句话,然而并不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觉得恶心,只是冒出来一些让人不安的熟悉感。

白川光低头想了想,继而开口道:“京谷先生,您高中时候有个名为狂犬的外号,打主攻手,背后16,高二有段时间一直在县立体育馆并没有跟着学校的排球部训练。”

京谷说:“是。”

“青叶城西在2014年春天的时候,曾经有个学生遇到了恶**件,您记得这件事吗?”

京谷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

“还给我。”

京谷不知所措:“什么?”

白川光看他的表情的却忽然变得有些陌生,她很认真地说:“京谷先生,狗牌,还给我。”

“那是——”

“——那是我的。”她一步也不肯退让。

“你记起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白川光盯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京谷先生,但是那是我的东西,您知道的,很抱歉,请您还给我吧,或者卖给我也行,任何价格——”

“那是——那是——”

那是我的东西!

我的!

京谷紧紧闭着嘴,所有要呼出的气体开始从鼻腔里用力奔涌,他手里的排球被死死扣在手中。

这算什么?

她为什么知道了狗牌?

她想起来了?

不,她绝对不能想起来!

京谷转身就走,他迈的步子格外的大,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耳鸣甚至让他有了眩晕感,他还不知道这是碱中毒的前兆,他只是无法控制地想要大口大口喘气,那些让他烦恼的思维游戏再次开局,他不明白要怎么做才好,也不明白白川光想要做什么,他只觉得一股子巨大的,无法抵御的恐惧感完完整整地把他包裹住了。

从里到外,从心脏到外表的一根汗毛,

他在打开储物柜的铁门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发抖,他的牙齿打颤,被拎起的狗牌和链子敲击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握着它,第一次觉得这玩意冷的要命。

而他,他忽然明白了这种情绪。

它曾经汹涌的来过,海啸一般摧毁他,接着变为从未停止的一道河流,始终袭击他的心脏,它现如今又集结起了巨浪,京谷面对他,只觉得双腿发软,逃不掉也无法逃。

他害怕了。

在狂犬的世界里,害怕原先是不存在的东西,它被奉为最劣等的,最下流的,最无耻的,它与逃避,懦弱一同被他发誓要驱逐出,可他现在就在害怕。

一瞬间脑子里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全变为了能够刺痛他的利器,白川光的制服鞋,两道伤疤的膝盖,她温柔的手和轻柔的嗓音,他曾经死死抓着的那些全都叫嚣着扑向他。

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是他发誓要离开她的,这层不为人知的人与狗的关系难道不应该也断的一干二净才对吗?

“别再来——”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狗牌消失在手上时,京谷仍旧没有实感,他愣愣地看着白川光收下转身走向那些孩子,他莫名想起了明明只是几天前,对方充满希冀看他的眼神。

白川光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她也不是那个只能依靠狂犬的小女孩。

在京谷没有参与过的日子里,她为了寻找她的“贤太郎”几乎毫不畏惧,可自己呢?

京谷不顾负责人愤怒的喊声,快步从体育馆的后门出去了,

外面阳光正好,但是京谷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世界在他眼前全都模糊成一片。

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15、

参观结束的时候,孩子们都很兴奋,白川光和菅原花了点时间才成功把他们送回学校,那个时候狗牌一直在白川光的口袋里放着,沉甸甸的,时不时发出声响。

而白川光得以回想起了自己在买它时的场景。

开始只是想选一件衬京谷的礼物,她抓耳挠腮,纠结了很多天以后决定了狗牌,它像是京谷身上本就应该有的东西。

有时候白川光远远的在校园里或是哪里看到他一个人待着,会不可避免地想,多孤单啊,没

人关心他过得如何,开不开心,简直就像一条没有家的流浪狗似的。

接着她又觉得羞愧,将人比作狗总是有些不礼貌,所以她即便这样想,却只是用“小狗”之类的称呼模糊掉了那点怜悯的意味,试图让她和他都处在平等之上。

其实她也有点可怜,两个都可怜的人凑在一起,就有了抱团取暖的倾向,她便觉得那个时候他们是谁也离不了谁的。

所以鬼使神差,她在空白的狗牌上选择了刻字,满心欢喜地去便利店拿寄送到那里的快递,又快步想要在那条总是黑暗的路上找一个藏身的位置,只等着到时候吓京谷一跳。

到底为什么做那种事?

白川光细细地琢磨起十几岁的自己,发觉自己在那个时候想证明,这条路因为京谷的陪伴早就变得不可怖,即使京谷已经毕业了,她也能自己穿过,即使京谷不再做这个保护者的角色,他们的关系仍然不会改变。

喜欢他,爱护他,狗牌是年幼的她给出的承诺,假如我们是两个孤零零的人,假如我们是可以彼此依靠的人,那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记忆从矢巾学长的讲述中慢慢复苏,仍旧没有连成线,但是他提起一件事,白川光就会想起一件事,它们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顺序是错乱的,但是她的的确确想起了高中的京谷贤太郎。

“矢巾学长,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嗯……这不好说,因为我们知道你的时候,你已经是难得能叫他别那么任性的人了。”

“贤太郎是很任性的人吗?”

“他本来就是很任性的人,可要我说,他在你面前还真是听话。”

矢巾学长说到这的时候露出一个带些嘲弄的笑来:“我那个时候骂他,忘了什么事了,你也知道高中生脾气都算不上好,反正我当着很多人骂他,说他任性,无理取闹,从不考虑事情后果,任何事都会搞砸,他冲上来和我打架,我被他摁在地上,也是气疯了,我说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成了条好狗,你猜他说什么?”

白川光能猜到,但还是摇摇头。

矢巾秀苦笑一声:“他说你算什么。”

你算什么,凭什么管我叫狗,还是你算什么,凭什么说我不是条好狗。

白川光猜两个都有,京谷是一个恼火起来就不怎么思考的人,她不由得发笑,似乎已经完全窥见了那个场景,于是她说了声谢谢,谢谢矢巾学长和她说了那么多。

可矢巾又苦笑了,他狠狠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白川学妹,可别叫你的狗来找我的麻烦啊。”

白川光说:“我会努力的,但是贤太郎也不总是听我的话。”

否则他们两个现在早就上演一出狗血戏码,京谷贤太郎该在一开始就把电话打回来,着急忙慌地说他就是那个对方念念不忘的贤太郎,或者是直戳了当地表示他早忘了什么狗之类的事,绝对不是现在这样自以为是的做着他认为会对白川光好的事。

白川光伸手摸到冰凉的狗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已经太久了,她已经找了太久了,没有一天松懈地去找,但从现在开始,她决定做那个等待的人。

“哎呀真的是,我家这孩子出了门就不想回去的,如果硬要拽它,就这样坐在原地不动了。”那天在狗公园里,京谷没来之前,白川光与一位牵着狗的妇人闲聊,对方显然一旦聊起自己心爱的小狗就打开了话匣子,她笑着摸摸小狗的头,好笑地说:“结果呢,我生气的把狗绳丢在地上不想管,它却自己跟上来了。”

“诶?!我以为它会跑掉去玩呢。”白川光很惊讶。

妇人摇摇头:“你要是自己养了狗就知道了,它们其实很怕被抛弃的,有时候就是因为你牵着绳子才有底气,”她叹口气,“虽然生气,但养小狗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呀,偶尔也会坏心眼的故意丢掉绳子,吓唬它一下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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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番外·恶犬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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