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异常寒冷,气温似乎早就跟着太阳一起下班了,雁户山的山头在夜空下黯黯沉寂,几乎是要落雪的兆头。可等了好久,预期中的雪却并未落下,反倒是另一抹刺目的色彩肆无忌惮的渲染了雁户山的边边一角。
2011年12月6日,日本宫城县川崎町,一间玻璃加工厂于深夜传出火警,地点就在雁户山脚下。灼眼的红光转眼点燃了半天的夜,爆炸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是几万颗气球同时在耳边炸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火势迅速蔓延,短短几分钟不到,恶火便吞噬掉整座建筑物。
星谷雪站在消防车附近的临时指挥站,白皙的侧脸映满红光,肩上披着消防分队借给她的制服外套,身形单薄,几乎要与这寒冷的夜融为一体。
她无比淡定的在白板上给总指挥官画内部动线,哪个区域有易爆物、受困人可能受困于哪个位置,全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中村指挥官握紧无线电,望着身侧那位身高还不到自己胸膛的初中女生,不禁汗颜。
火场里受困的人,可是她的爸妈和爷爷啊……
喀。
星谷雪盖上白板笔,瞥了眼不断升窜的浓烟,朝指挥官说道:「楼梯间正上方靠近起火点,大概率已经坍塌了,如果水线到不了二楼,可以试试从A区的工作间走,那里结构相对稳固。」
中村指挥官点点头,立刻用无线电给里头的队员们传递消息。
不得不说,女孩的过份冷静,给这场救火行动带来莫大的帮助,他们完美的避开所有易爆点,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一楼塌毁的障碍,顺利将水线给布了进去。
耳边隐约传来模糊的哭泣声。
有两个孩子在不远处的救护车旁等候,一个急得来回踱步,一个哭成泪人儿,似乎是这个初中女孩的哥哥和妹妹。
他们干这行的,时常要面对生死交关,不是在和死神拔河,就是在与恶火搏命。
没人比他们见过更多悲欢离合。
中村指挥官看了看那两个孩子,又看向星谷雪,只觉得这初中女孩冷静得……很惊人。
甚至有点恐怖。
至少他从未见过哪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家人出事时还能如此沉着应对。
火势持续扩大。
星谷雪望着从门窗窜出来的火舌一言不发。
人人都说她温冷。
温的是她的脾气,对谁都好,亲切有耐心,连生气都温温和和的。
性格却淡,谁也走不进她的心。
像个冷血动物。
每每听到这类言词,她总是一笑置之。
可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血确实冷。
体内的温度随着连续不断的爆炸被一点一点抽干,逼近零度的冬日,寒风刺骨,她却无暇顾及,浅棕色的眼底落满了那片鲜艳的橙红色彩。
中村指挥官有些担心她会冻坏了身子,正想再去给她拿条毛毯,无线电就传来阵阵吵杂——
“找到人了!找到人了!”
“在二楼的办公室!现场发现受困人员……”
中村指挥官和星谷雪同时松了口气。
下一秒——
“OHCA!OHCA!”
“一名年长者被压在梁柱下,已失去生命迹象!”
“快!先想办法把人拉出去!”
“喂!你,抬那边的柱子,快点快点!”
星谷雪闭了闭眼,指尖轻轻发颤。
年长者……
是她的爷爷……
“一名女性大范围灼伤……无、无生命迹象!”
星谷雪睁开眼,鼻尖呼出一团冰冷的白雾。
……那是她的妈妈。
中村指挥官沈了口气,他当了20多年的消防员,早已不相信所谓的「奇迹」,但此时此刻,他却多么盼望奇迹降临。
外头这三个孩子都还是未成年啊……
哪怕只有一个,就一个,至少让其中一个大人安然无恙的活下来吧!
“现场发现一名男性,约40多岁,严重呛伤,意识模糊——”
中村指挥官立即下达命令:「先把人救出来!快!」
「指挥官。」沉默良久的星谷雪忽然开口:「以您过往的经验来说,火场伤患OHCA后再救回来的机率有多少?」
「……」
中村指挥官冒着冷汗,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给孩子一点希望,可火势这么大,烧了那么久,中间发生的爆炸不下十次,能有一个人活着就是奇迹了……
可奇迹后面,未必有神迹。
现在那个活着的,命悬一线,就等着那个神迹。
星谷雪已经从中村指挥官的眼里看到了答案。
碰——
又一次惊天巨响,窗玻璃瞬间粉碎,碎片喷飞,星谷雪抬眼,发现那个位置是爷爷的办公间。
中村指挥官的无线电掉在地上。
他知道,神迹不会来了。
几分钟后,第一位罹难者被抬了出来,现场顿时乱成一片,星谷雪的哥哥和妹妹哭着跟上了救护车,前往医院。
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
数十条水柱开始往高处扫射,烈火犹如一场被收拾的闹剧一般,在夜幕里逃窜,几个小时后,大火彻底静了下来。
负责善后的消防员不断从身边经过,距离灾难发生到结束已经过去很久很久,星谷雪站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原先清晰的思绪逐渐恍惚。
黑漆漆的废墟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变得有些光怪陆离,烟尘持续弥漫,没有要散去的痕迹,意识彷佛进入了一片虚无飘渺的幻境。一团团浓烟化成薄雾一般的三尺幽灵,在半空飘来浮去,潮湿,阴冷,黑袍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空洞与荒芜。
仿若地狱。
祂们围绕在焦土之上,齐齐挥舞着枯槁的手骨,黑雾与冰冷的月光交织,混杂成黑白相间的琴键,琴面的光泽如薄刃一般锋利,像是想刺向谁的心。
星谷雪觉得自己的灵魂碎成了一片一片,在这虚妄而又荒诞不经的夜里分崩离析,纷飞的残片割破了现实与幻境,场面逐渐失控,颠来倒去的裂缝不断被切割,又重新融合,直到一个黑暗与破败的游魂诞生,才逐渐消散。
游魂在三尺幽灵的注视下,来到钢琴前,纤细的胳膊高高扬起,落下一段悲凄的旋律。
指尖弹奏出来的音调破碎而昏暗,又随着曲谱渐渐变得沸腾激昂。
是贝多芬的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星谷雪细细聆听。
多美的地狱啊……
余烬飘散,浮尘漫天。
眼前的场景凄美而荒凉。
像撒旦赐予的一场盛宴。
星谷雪突然回忆起一个月前,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把爸爸拉起来,两人偷偷在书房看了一晚上的哈利波特。
用护法咒击退催狂魔是第三集吗?
她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爸爸当时说了一句:『所谓的护法咒,就是心灵的守护者。』
『守护者?』
『没错。』爸爸笑了笑,『因为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守护者,替我们击退恐惧、击退催狂魔,勇敢的生活下去。』
星谷雪努努鼻子,这几天她一直在帮爷爷整理花圃,花粉诱发了她的过敏性鼻炎,说话总夹带厚厚的鼻音:『……我觉得我不需要守护者。』
『为什么?』
『因为我不怕催狂魔。』星谷雪按下暂停键,荧幕里的哈利正举起魔杖,朝催狂魔大喊:『Expecto Patronum!(护法咒)』。
回应她的是爸爸的满脸疑惑。
星谷雪漫不经心地碰了碰书桌上的小铁人摆件,看着人偶在支架上摇来晃去的身影,有些无关痛痒的说:『我不怕,我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我的守护者可以去保护别人没关系。』
爸爸愣了几秒,随即笑出了声。
『小雪,妳知道吗?』
『?』
『只有身来就是守护者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
星谷雪百无聊赖的将那只大手从自己的头顶上拉下来把玩。
爸爸是左撇子,长年下棋的缘故,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各有一颗粗糙的棋茧。
两颗茧紧紧挨着对方。
以前爸爸常说,这两颗茧等于他和妈妈,相互成就,缺一不可。
爸爸还说,他这辈子只爱过妈妈一个人,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那么他肯定会跟着烟消云散。
星谷雪对于一向冷静自持的父亲,竟会说出如此肉麻的话感到惶恐。
她没想到爸爸真的实现诺言了。
跟着妈妈烟消云散……
那个夜里,爸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星谷雪看着远方沉思。
……喔,想起来了。
『真没想到,我的小雪居然是最勇敢的守护者呢!』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星谷雪回过神,灰烬带着烈火的余温拂过了侧脸。
她抬手抹去那道灼痛。
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没哭。
「……对不起。」一旁的中村指挥官憋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星谷雪看着他说:「指挥官,请问您认为这场救难行动,有哪个环节是有问题的吗?」
中村指挥官摇摇头,以他多年来的救火经验,他能肯定这次任务完全是教科书级的模范样本。
「那您为什么要道歉呢?」星谷雪不解:「所有人都努力过了,不是吗?」
指挥官尽力了。
在火场里的消防队员尽力了。
医护人员尽力了。
她也尽力了。
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尽人事,听天命。」星谷雪淡淡的说出这六个字。
中村指挥官愣住。
尽人事听天命,那是钉在川崎町第一消防大队局外的横幅标语。
原本是用来激励消防员的。
现下听来却格外讽刺。
远处,一个刚结束任务的消防员跑了过来。
星谷雪注意到他身上的防护服破了好几个洞,脸上还挂着一抹黑血。
他跑到星谷雪面前弯下身,用确认般的语气问她:「……妳是小雪吗?」
是刚刚在对讲机里传出过的声音。
「……我是。」
消防员从某个黑漆漆的破洞里捞出一只录音笔,递到星谷雪面前。
「这个……应该是妳爸爸,在失去意识前说无论如何都要交给妳的。」
「好。」星谷雪眨着眼,接过录音笔,恭恭敬敬的朝消防员深深鞠躬,「谢谢,辛苦了。」
消防员哀戚地望着那卑微如尘埃的小脑袋,朝指挥官敬礼后,又急急忙忙的跑开。
气温降了几分。
雪花飘然落下,稀稀落落的落在星谷雪的皮肤上。
好冷。
就跟她的心一样冷。
雪越下越大。
不一会便在地面铺上一层浅薄的白纱。
星谷雪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12月7日凌晨三点四十一分。
「指挥官。」星谷雪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朝转过头来的男人说:「我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吗?」
「我姓中村。」
中村指挥官沉默了几秒,眼前的小女生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却觉得她单薄得好像快碎掉。
「中村一朗。」
「喔。」星谷雪轻轻擦掉睫毛上的细雪,声音和空气一样稀薄。
「中村叔叔,您知道今天是12月7日吗?」
「……」
「我叫星谷雪,今天是我的14岁生日,可以的话,我想听您对我说声生日快乐。」
中村流下了泪。
他尽可能模仿出父亲的模样,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她,用此生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祝福的话:「……小雪,生日快乐。」
星谷雪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冻了一夜的躯体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
「……谢谢。」
天亮了。
玻璃加工厂大火新闻铺天盖地,震撼全日本。
本次任务出动了6支消防大队,共32台水车,12名消防员轻伤,3名受困者罹难。
其中,有两颗耀眼的星光,在这场灾难中陨落。
日本一代传奇,知名棋圣——星谷润。
以及曾拿下冬奥花式滑冰个人项目两面金牌的四周跳女王——朝比奈抚子(星谷抚子)。
星谷家兄妹三人,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给亲人办了场简单的告别式,而后将骨灰洒进大海。
拒绝了外界所有采访与援助,后续成谜。
星谷雪窝在窗台边,握着爸爸死前托付给她录音笔,一次又一次反覆播放。
原来「长大」,是这么容易的事。
只需要一场火,和一个漆黑寒冷的冬夜。
那天之后,星谷雪亲手为自己编织了一座牢笼。
从此,活得犹如困兽。
***
四年后——
2016年5月,距离里约奥运倒数85天。
世界各地顶尖运动员,正为登上五环殿堂,进入最后的席位争夺战,各大赛事实况转播转眼淹没了大街小巷。
月岛站在仙台车站广场大厅的电视墙下,听见路人叽叽喳喳如麻雀一般的讨论声。
「喂喂,昨天的泰国羽球公开赛你们看了吗?」
「看了看了,女单四强,怪物星谷对战世界球后!真的好刺激!」
「星谷雪在第三局上演惊天大逆转!我的老天!怎么有人比分落后那么多,还能面不改色的连追12分扭转战局!」
「决赛是不是快开始了?我要先进直播卡位。」
「她决赛打谁?」
「唔,好像是一个马来西亚的选手,叫赛莫达。」
对话渐行渐远,过了闸门之后消散无声。
今年出战里约奥运的日本代表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新生代阵容。
有柔道队的阿部慎之、阿部葵兄妹党。
桌球队的竹田上木、大野建一、张本佑介。
游泳队的崛氏双胞胎。
田径队的飞鸟翔太、桐生玲。
以及,羽球队。
渡边英太、雨宫濑、星谷雪。
几位全是21岁以下的年轻小将,可谓后起之秀。
月岛从两名吵闹的路人那收回目光,低头掏出手机,随意翻看讯息。
乌野高中毕业后,同届的排球社成员们各奔东西,日向在鹫匠教练的帮助下,去了里约热内卢,正在努力适应沙和风。
也时常在社群分享他在里约发生的生活趣事。
最近的一则是妹妹送给他的钱包被偷了、在异地遇到青叶城西毕业,跑去阿根廷圣胡安具乐部打排球的大王及川彻。
月岛在群组里坏心地吐槽,让日向气呼呼发送一串拳头贴图。
天才举球员影山,选择了职业排球联赛,成为少数十来岁就活跃于国内顶级联赛的异例,并于今年受国家征召,成为里约奥运国家代表队的一员。
他和山口、谷地仁花,目前就读于宫城县宫北大学二年级,依然加入了排球社——
嗡嗡——手机震动。
山口发来讯息。
山口:“抱歉阿月,教授拖堂了。”
山口:“再等我一下下。”
月岛:“嗯。”
今天是周五,月岛下午没有排课。
他和山口受乌养教练的请托,不定期回乌野高中陪学弟们训练,有时也会带上仁花。乌养教练起初提出这个请求时,他本意是想婉拒的,觉得累又麻烦,何况他自己也有社团训练,同时规划着V联盟2级球队仙台蛙的征选。
但山口对此兴致勃勃,加上武田老师也这么拜托了,月岛只好答应下来。
春末的正午风光明媚。
车站人潮川流不息。
电视墙的体育频道,正在播放泰国羽球公开赛的即时转播。
大概是受到奥运热度影响,路过民众在进入验票闸之前,纷纷抬头往大荧幕瞥了一眼。
人语从四面八方不断传出。
周围的喧闹让月岛有些精神疲乏,他收起手机,双手插在裤兜里,思绪放空。
山口好慢啊……
教授这不是拖堂,是打算再上一节课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场上的电视墙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音在会场的四面八方翻涌而来,夹杂着观众激昂的加油呐喊。
主播用热切的语气介绍出赛球员,月岛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星谷雪。
一个近年内快速崛起的天才羽球选手。
他想起方才路人热切谈论的女单四强战,怪物星谷对战世界球后。
突然好奇,那个比分大幅落后还能逆风翻盘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岛仰头看向电视墙。
距离日本4315公里的那个球场上,有两个女孩,即将展开人生中与彼此的第一场对战。
短暂的热身后,她们聚到裁判面前,相互致意。
裁判进行宣读。
手势挥动,随着一句「love all,play」,泰国羽球公开赛,女单决赛正式开打——
作者悄悄话:
1.如果出现BUG,请多多包涵,谢谢。
2.「love all,play」是「零比零,比赛开始」的意思。
3.月岛BG长篇,女主的故事是主线,前几章月岛部分会较少。
时间线补充:2011年12月/2016年5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宿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