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学生证

宫北大。

今日周六,月岛萤心情不是上佳。

走出体育馆,舒爽的风迎面吹来,月岛沈了口气,持续一下午的队内练习赛刚到一段落,因剧烈运动而提升的心率尚未平复。月岛没停下身体的动作,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维持不快不慢的步伐往洗手台走去。

全国大学 运动会,简称全大运,将在7月份的东京体育馆举行。据说这场全国大学的体育盛宴是为了给即将前往里约奥运的国家代表选手们助势所举办。

大学时代是人类整个成长过程中,最为明确的一条交界线,脱离了肆意挥霍青春汗水的初高中时期,撷取过往的经历,重组、再造、思考,最后产生一个更为成熟、能承担起自己的未来,并且忠于本心的、全新的“自我”。

活动举办的目的,一方面是给予代表队选手们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鼓励学生,面对困难勇于挑战,坚持不忘初心。

宫北大学在年初的东北地区预选赛,顺利拿下排球和羽球两个项目代表,为此排球部周六安排了额外训练,月岛之所以假日还出现在学校,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历经了乌野时期的实战经验,如今的月岛早已脱胎换骨,不仅和山口学了跳飘球,拦网和接球技术也有了显著提升,能算得上是排球部的主力成员之一。

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月岛摘下眼镜,打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往脸上轻轻搓洗,再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滴落下来的水珠,重新戴上眼镜。

再说到他今日心情不是上佳的原因:睡眠不足。

以及,造成他睡眠不足的前因后果。

月岛作息一向规律,即便浅眠,时常需要眼罩和耳机帮助入睡,也鲜少出现睡眠不足的问题。

可就在作夜,他难得出现了偶发性的入睡困难。

并不是月岛有失眠之类的文明病,而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脑子像一卷坏掉的卡带,不停重播着过往的某段记忆。

于是他起身,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做了件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

他开始爬文。

他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搜寻一位羽球运动员的相关资讯。

心思细腻的人做事难免有龟毛的毛病,一但对某个人、某件事有了在意的想法,就会希望自己了解到的资讯能够是全方位的面面具到。

月岛压根不想承认,自己有个很在意的人。

不是那种新鲜有趣的一时兴起,而是放在内心深处,怎么也不肯遗忘的在意。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了等待迟到的山口,又受到路人引诱般的谈话所吸引,导致他鬼迷心窍地,观看那场正在转播的泰国羽球公开赛,进而让他曾经平复下去的追寻与在意,再度死灰复燃。

是的,追寻。

月岛萤,曾在某段无人知晓的时刻,短暂追寻过星谷雪的身影。

在他15岁,就读雨丸中学三年级的时候。

在她的名字后方,还没冠上“怪物星谷”的称号之前。

「阿月,要一起去买饮料吗?」跟出来的山口也洗了把脸,朝心不在焉的月岛问道。

月岛回应:「好。」

两人前去投自动贩卖机的路上,山口给月岛说了一个从教授那里听来的笑话。

具体什么内容月岛没听清,但他听到自己哼笑了两声,好像他确实听明白了笑话的好笑之处。

一晚上的功夫,月岛萤查到不少资料。

星谷雪,来自日本宫城县,曾就读县域内有名的私立贵族学校——藏王山小学,初中读的是北川第一,初二期末的那段时间,因为参加宫城县中学校综合体育大会,被有“搜捕犬”之称的国家队教练安达晖月挖角,加入东京的国家羽球培训队。

从培训队到正式入选国家青年队,仅花不到半年,造就了她日后怪物称号的源头。

除了在羽球方面得到的成绩之外,星谷雪的个人履历也十分亮眼。

自学五国语言,多次荣获全国美术大赏A赏,皇家钢琴音乐检定7级,学业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全校前三。

即使她在初三进入国家队后无法正常上课,只参加了期末考和毕业考,也依然没能撼动她在北川第一荣誉榜上的排名。

就这样,她高中考进了白鸟泽。

是的,你没看错,她是「考」进去的。

这么优秀的学生,白鸟泽怎么可能会没释出保送名额和全额奖学金做笼络,让她自己考进去?白鸟泽可是东北区顶尖名校之一,说是整个东北区最难考的高中也不为过。

月岛不愧是月岛,在他的坚持不懈下很快找到了答案,他发现了国训中心一个神秘的内部论坛。

由于他是访客的身份,许多文章没有阅览权限,但仍让他找到了许多想知道的事。

事实上,白鸟泽给了星谷雪保送名额,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错过了审查资料的缴交期限,相当于放弃保送。

“反正她就算用考的一样能进去,殊途同归(摊手)。”一个ID为【玲不拎不拎】的人这么说。

“国家队两大鬼才之一申请出战!考生们瑟瑟发抖吧!哇哈哈哈~”ID【大神庇佑我】仰天长啸。

论坛原则上是一个匿名八卦集散地,月岛在上面看到许多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以及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看得出来这群运动员平时压力过大,私下就爱靠胡说八道来解压。

月岛靠着这些留言又查到了新资讯。

星谷雪不仅是羽球好手,还是围棋好手。

在国训中心,她的围棋就像各式技能buff叠加,处于无敌星星吃到饱的状态——无人能敌。连下了十几年围棋的体育协会领导,三人组队打车轮战,她一对多加让子,照样让对面输得体无完肤。

月岛没忘记“国家队两大鬼才”的那则留言,他很快就挖到另一个鬼才的真实身份。

田径队,来自九州大分县的桐生玲。

自学五国语言,皇家小提琴音乐检定7级,初中拿过数理竞赛全国冠军,400公尺短跑金氏世界纪录保持人,他拿下这个纪录的时候年仅16岁,完虐一票乌干达、南非、肯亚等国家的顶级跑者。

在国训中心,桐生玲的西洋棋,和星谷雪的围棋同等无敌。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月岛萤相当在意,那就是星谷雪竟然有睡眠障碍。

这种算得上绝对**的事在国训中心似乎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贴文都直接写明了她因为睡眠品质太差而做过心理谘商,甚至钓出了她本人的亲自回覆。

天狼星:“谢谢关心,如果有什么不错的助眠小法宝欢迎推荐。p.s.打晕或吃药什么的先不用喔。”

先不说这则回覆的语气有多明显,光是ID叫天狼星这条线索也足够推理了。

天狼星,冬季大三角,夜空中最亮的恒星,不就是用星谷雪的名字延伸出来的联想吗?天文科学的基础常识自然难不了聪明的月岛。

熬了一夜后,月岛萤只有两个想法。

——人跟人的差距可以不是一般的大。

——这哪叫国家队的两大鬼才?分明是妖怪吧是妖怪!

而且自学什么东西似乎成为了国家选手的某种神秘选拔标准,月岛顺道查了一下同样来自宫城县的羽球男单选手渡边英太,虽然人生简历没有像星谷雪和桐生玲那么夸张,但放在一票普通学生里也是相当惊人。

一边打羽球一边考厨师证照,初中毕业后原本去了青叶城西,后来为了当职业选手选择休学,却高分通过同等学历测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个人才了。

「阿月,阿月!」

山口的声音放大,月岛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绪严重跑偏,回神看向好友,只见山口正好从自动贩卖机的出口处捡起饮料起身。

「你说影山怎么样?我没听清。」月岛若无其事的接上。

「我说,影山要去打里约奥运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呢!」果然,热爱使人闪耀。无论是即将征战里约奥运的影山,还是毕业后孤身前往里约热内卢的日向,都是令人佩服的存在。山口将冰凉的瓶身按在颈侧帮助身体降温,一脸古怪的问:「阿月,你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吗?感觉你一直走神欸?」

「没有,你多心了。」月岛淡定投了瓶草莓味的可尔必思,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似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戏谑,嘴上仍是一如既往的不饶人:「影山也就排球这一项专长了吧?不然以他那种脑子,再打不好球这辈子该怎么办?」

山口看着从出口处捡起饮料瓶的月岛,目光交会的那刻两人都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真是!高中都毕业多久了,还是那么爱对影山开这种嘲讽般的玩笑。

……凭藉多年好友的直觉与了解,山口能很笃定的说,月岛今天肯定有哪里不太对劲!

回想起来,月岛在今天的练习赛时表现出色,没出现一星半点的失误,完全融入队伍之中,因此被浅野教练夸了一顿,说现在的月岛有足够的实力带领队伍前进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全大运……这要是平常的他,肯定会刻意将表情绷住,谦逊的表示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旁人只能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与眸光这些细枝末节,判断出月岛的心情可能有那么些许的愉悦。

结果,月岛竟一反常态的回了教练一句:『现在的我还不够资格带领队伍。』

教练一脸疑惑。

仔细想想,月岛说的话也没错,他们现在也不过才二年级,队伍里还有大三、大四的前辈,资历深厚,就算月岛和山口各自都有擅长的拿手好戏,也不能越过在队伍里多了几年贡献的前辈们,那叫逾越,是没有分寸的,月岛这么注重礼节的人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听见月岛那句话,山口有一瞬间以为对方又回到高一的时候,青少年总是要经历些什么事才能对自己有更深一层的认知。以前月岛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所以心态上多少带着自我否定,觉得不过是社团而已,及格万岁,何苦把自己累得要死要活?

可当月岛转过头时,山口就知道他想错了。

那双眼睛里,有坚定的光芒。

不是自我否定,月岛是真心觉得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够,没资格带领队伍,可是他想前进,他确确实实的爱着排球,否则也不会把排球列入自己的人生规划。

那一瞬,山口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对排球的执着变得比以往更浓更深。

月岛靠在墙边,从口袋掏出手机滑了几下,点开了什么,山口喝着饮料,仰起头时顺势瞄了一眼。

……是羽球赛。

……好,变得更浓更深的也可能不是排球。

「月,你怎么突然看起羽球赛了?」山口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女生的球风有点诡异,节奏忽快忽慢,抓不到落点,想弄清楚那是什么战术,说不定比赛用得上。」月岛说完,想打开瓶盖,山口顺手接了一下手机,等月岛喝完饮料,再把手机给递回去。

难道不是因为那女生长得很漂亮之类的原因吗?山口狐疑,但月岛的表情看上去跟平常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破绽。

不是山口想法肤浅,毕竟他和月岛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对方从来没对羽球产生过兴趣,顶多上体育课时挥过球拍而已,会突然看起羽球比赛,肯定有其他原因。

山口想,他知道那个女生是谁。

羽球选手星谷雪。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回走在路上,路过广告看牌,书店的体育杂志、周刊,专栏报导,只要封面人物是她,月岛总会下意识多看一眼。

起初,山口也摸不准月岛到底在看什么。

直到某次,他亲眼见到月岛的指尖轻轻落在杂志封面的那个女生脸上,这才有了定论。

那女生确实漂亮,肤白如雪,黑茶色的发丝,眼睛是那种很浅的浅棕色,像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这样漂亮的女生,谁惊艳都是正常的,但月岛定定看得失神,就很不正常了。

山口曾试探过月岛,后者口是心非道:『我只是在看版面设计。』,别扭和傲娇刻在骨里。

可如今月岛明晃晃的点开影片,答得脸不红气不喘,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反而把山口弄得更糊涂了。

月岛抿了一下唇,他当然有底气不心虚,他可没说谎,只是严格意义上来说有些真假参半。

——看星谷雪,和看星谷雪打球,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两件事。

山口不解:「这是羽球欸,羽球的战术我们能用吗?」

「变换一下说不定可以,像羽球和网球启动回位时会做的垫步,放到排球场上不也可行吗?通过让双脚离地来重置自己的姿势,再利用触地的反动迈出第一步,可以更快更好的移动到位。」月岛的目光紧跟荧幕里的小小人影。

星谷雪在击球后做了一个标准的垫步,她的步法纯熟,动作流畅,蹬地的瞬间身体已经调整好姿势,迈步切入下一个位置。

真该说不愧是职业选手吗?

关于垫步,月岛是在高中入选一年级选手集训营时,和日向一起学到的。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原来不同的运动也有能相互运用的地方,没往更深层次去思考。

可随着他们一路走来,送别三年级的前辈们,自己成为了前辈,以二年级的身份再度迎战IH大赛及春高,惜败给伊达工和稻荷崎的宫兄弟,三年级春高获全国第三,到如今,他们都已高中毕业。

影山加入V联盟、日向远赴里约热内卢。

他和山口、仁花,成为了大学生。

沿途经历的那些事、看过的光景,都在提醒月岛,他的见识一直以来都太狭隘了。

无论是年幼时期对哥哥寄与盲目的崇拜与期望,到后来把社团当成消磨时间的日常,带着自我保护似的妄自菲薄。

“反正不全力以赴,就算输了也不会太痛苦。”这样的想法,早就被他亲手从心底拔除了。

他不是热血型的人,不会像笨蛋那样把向往的一切喊出来,但不代表他不热爱。

世界很大,尤其当他站在顶级排球联赛的场边,看见那些在春高舞台上发光发热的选手,依然在职业舞台上持续闪耀——

那个让副攻们无法对应的强力大炮,依然能把球狠狠砸进场内。

那个曾经的队友,真的踏上了更远、更高的舞台。

内心有什么被触动,月岛想,也许他也该继续往前走。

走向他能到达的地方,做他能做到的事。

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他想去仙台蛙。

月岛望着手机,选手的每一次跑动和回击,都被他一笔一划的刻在脑海里。

「运动是相通的,只是需要找出那些关联性,并且用对方法。」他喃喃道。

哦?

角落,阴暗处,少女坐在围墙边上,指间翻弄硬币的节奏稍有停顿,少年的话略勾起了她的兴致,低垂的目光微微一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扫去。

她的行李就在墙角下,靠着最内侧一台自动贩卖机,月岛和山口两人哪怕是在这校园偏僻一隅的死巷道朝里多走几步,或者抬头往左上方不起眼的矮墙多看一眼,都不至于聊天聊得如此旁若无人。

「听不太懂……不过阿月本来就聪明,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山口虽然一脸困惑,但他决定不折磨自己,相较于平凡的他,月岛本就是那个更聪明、更早看清方向的人。

山口低头看了会月岛的荧幕后开口:「星谷雪的羽球真的好强喔!」

月岛回过头,有些惊讶:「你知道她?」

山口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羽球了?

「早上有看到她的新闻。」年仅18岁的天才羽球选手,谁会不认识?山口点开手机页面,递给月岛看,「怪物星谷创下惊人纪录:48周连打21站……加上泰国公开赛,已经是她本季的第4面金牌了。」

也是她羽球生涯里的第17面。

……这数字也太夸张了。月岛皱起眉,连打这么多场不会累吗?钢铁侠?

月岛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星谷雪的惊人战绩,还是吐槽自己查了一晚上资料,竟然漏掉这则新闻。

「你现在看的是哪一场?」山口问。

「2015年的年终赛决赛。」月岛回答。

那是世界羽联超级系列赛总决赛,羽球年度重大赛事,怪物星谷和当今球后的经典对决之一。

比赛开始,双方各拿一局,第三场打了近半小时,分不出高下,每一分都是无止尽的相互调动与强攻死守,两人渐渐体力透支。

星谷雪像条毒蛇一样死死咬住球后的局点不肯罢休,硬是将比分带到DEUCE 极限29-29,最后由球后率先拿下第30分,结束这场硬仗。

星谷雪最后得到银牌,这场比赛成为羽球史上历史性的重要篇章,让她的排名从世界第五来到世界第三,也让所有球迷观众,包括她的对手,真正注意到这个少女。

——她,正在一步步的接近球后宝座。

月岛指尖在荧幕上滑动,挑了几个对技术解说方面比较有建设性的留言节录下来。

山口看不太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此时,手机刚好震了两下,是排球部那边传来的讯息:「队长让我们回去了,说教练有事要宣布。」

「知道了。」月岛关掉影片,将手机收回运动服口袋,和山口一同离开。

他们不知道的是,身后不远处,有位少女正目送他们离去。

可能是因为建筑物的阴影将她藏得太好,也可能是因为她刻意收敛了气息,总之,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没逃过她的耳朵,却没让对话的任何一人有所察觉。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目光,清澈漂亮的浅棕色眼眸在帽檐下闪过一道光泽。

等到那两道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后,她跳下了矮墙,上前捡起那个发言意外挑起她几分兴趣的金发少年收起手机时不小心弄掉在地上的物品。

是一张学生证。

证件上的少年长相俊秀,神情淡漠清冷,是万千少女幻想中的理想型:

宫北大学,文学部,历史文化学科。

——月岛萤。

少女浅淡的眸光点点发亮。

「……是他。」

光影下,自动贩卖机旁,她唇边缓缓弯起一抹浅淡弧度。

星谷雪看着手里的学生证,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

啊啊,宫城的天气真不错呢。

2012年10月,日本东京。

国训中心第一场馆,星谷雪和渡边两人刚挨完总教练的骂,一前一后低着头离开训练场。

他们在两日前刚结束的印尼羽球黄金大奖赛,双双止步16强。

被骂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输球,而是渡边不服裁判不抓对手犯规,直接走到场边和裁判吵架,被罚了两张黄牌。

这年头,世界体育竞技的公平衡量意识不够巩固,许多时候都是以国际协会的评判为核心标准,得分判决或宽或严,即便证实是误判,最终结果也不见得会因此更改,各国选手只能选择隐忍或接受,总归是个颗撼动不了大树的草,少生事,才是生存之道。

所以当听说有日本选手在国际赛场上不听劝导,硬杠裁判,羽协当即就炸开了锅。

渡边被佐藤教练一路骂回国,刚到东京又马上到羽协本部去接受检讨,国训中心还有气得冒烟的总教练在堵他。

一件事被骂了三回,渡边沈不住气,开始顶嘴:「那个裁判分明是看我们年纪小好欺负,明摆着偏袒其他选手,为什么不能说!」

当年,日本队老将们打完伦敦奥运会后陆续退役,羽球队主力军经历了一波大换血,换新后的选手年纪一个比一个小,14岁的星谷雪和16岁的渡边英太就是同期进入国家队的新人,而半年前入选的雨宫濑也只有15岁,就这几个小朋友出去打比赛,谁都不会放在眼里。

谁能料到这几个来自日本的年轻小将来势汹汹?

「尊、重、判、决。」总教练双手叉腰,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的职业选手生涯才刚开始,未来会遇到各式各样的评审问题,每个裁判对于犯规的标准存在一点尺度差距都是常有的事,难道你每个都要去讨公道?」

「只要是正确的事情,我就会讨!」

总教练气到快中风。

渡边还不忘火上浇油:「而且星谷那场比赛他就抓得特别严,上去封网他就抓,星谷莫名其妙被判了两次越网击球!」

在一旁安静练挥拍的星谷雪淡淡瞥了眼渡边。

……你要吵架就好好吵架,能不能别拖我下水?

一听到”星谷雪”,总教练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招招手把她喊了过去。

对于星谷雪这个”安静的乖宝宝”,总教练的印象还是很好的。

「星谷,妳来说。」总教练:「妳对越网击球的判决有意见吗?」

星谷雪看了看总教练,又看了看渡边,两人都在等她的答案。

「……多少是有点意见的。」

「那妳为什么不去跟裁判吵?」

「……他眼瞎,但我尊重他。」

「噗——」这吐槽来得太突然,渡边一时没憋住,笑出声来。

总教练脸皮抽了一下。

星谷雪看总教练表情不对,也意识到自己讲得太直白,赶紧找补:「上场前安达提醒过,那个裁判对亚洲选手很不友善,叫我不要因为不公平的判分心浮气躁。」

她揉揉鼻子,「安达说的话我会听。」

至于没说的部份,那可就不一定了……

闻言,总教练的脸色终于缓和了点,扭头揪着渡边又是一顿训斥:「你看看人家星谷,年纪比你小,心态比你还成熟!」

渡边瘪瘪嘴,他本想沾点星谷雪身上的乖宝宝滤镜,优等生嘛!总是有办法在暴怒的狮子头上顺两根毛,可无奈大佬跟他不在同个阵营,他站不住脚。

不确定是因为渡边的表情极度委屈,还是因为被骂了三回太让人同情,星谷雪一番挣扎后,叹了口气后,终究还是帮他一把。

「渡边,虽然我也不太喜欢那个裁判,不过在赛场上大吵一架的作法真的不太高明。」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额角,「你又不笨,脑子要多用。」

渡边歪头:「……什么意思?」

星谷雪回避总教练那个开始冒火的眼神,语气认真地说:「要解决一件事,通常有两种做法。」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解决问题。」

接着又竖起第二根:「第二,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我们要怎么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渡边看着星谷雪的两根手指,沉思了一秒,「……把他绑起来揍他?」

「如果你能承担起使用暴力的后果,那样也行。」星谷雪耸耸肩,「但我比较喜欢出其不意。」

说穿了,就是耍阴招。

总教练突然记起星谷雪刚来国训中心报到的那天,当着众人的面,独自闯进高层会议室,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妳不会背着我们偷偷干了什么事情吧?」

「我在回程的飞机上,给BWF(世界羽球联盟)寄了一封举报信。」

「我的老天……」总教练感到一阵头晕,「妳以为BWF会理妳吗?」

「只是一封举报信的话当然不会,但如果加上这个可能就不一样了。」星谷雪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

总教练和渡边凑到荧幕前,发现是一段剪辑过的影片。

内容是那位劣迹裁判近年在各大赛事针对亚洲选手的所有不公平判分,前前后后大概有20多场,其实早在两年前的全英羽球公开赛,他就曾因为一颗决胜争议球被选手投诉,只不过同样被“尊重判决”、“评审尺度”之类的原因给无视。

而最精彩的部分是片尾——

画面切换,和前面几段由专业摄影机录制的画面截然不同,视角狭窄,轻微晃动,还有许多遮蔽物,明显是用手机录制,不过主角裁判的脸倒是录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名裁判不晓得拿了什么东西,狠狠朝镜头外的地方摔了出去,嘴里咆哮着如烂泥一般,发音全都糊在一起的?心法文。

星谷雪头一次知道,原来一门浪漫优雅的语言可以被说得这么难听。

几个听不懂法文的亚裔工作人员被骂得一头雾水,低头不敢吭声。

倒是有其他看不下去的裁判,上前拉住他,劝他冷静。

渡边和总教练当然也不懂法文,但制作影片的人很贴心的上了英文字幕。隔着荧幕都能感受到赤/裸/裸的恶意和歧视。

总教练越看,脸色越黑。

「……妳这影片哪来的?」

「比赛影片是从网路上剪的。」星谷雪的语气相当平静,「骂人的那段,是我偷拍的。」

她当时人就在休息区,等着场地复原后轮到她比赛,好巧不巧,撞见了这一幕,于是她录了下来。

做法可能卑鄙了点,可无奈对方的辱骂太令人气愤填膺,耍点阴招也无可厚非。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太循规蹈矩的人。

星谷雪晃了晃手机,收回口袋,一副摊牌的模样,「我就是全部剪在一起,又做了点后制,他大概没想到会有日本选手听得懂法文。」

总教练也没想到。

「……妳打算把这影片发到网路上?」

「没有,安达不会允许我这么做,而且那也不是我身为职业选手该做的事。」星谷雪说:「我把这影片一并寄给BWF了,或许不能让那个裁判受点教训,但长点记性应该还是可行的。」

「……呵。」总教练被彻底气笑了。

这影片能不能让裁判长长记性不知道,反正总教练是长了。

什么安静的乖宝宝?人家可是披了张羊皮闷不吭声的在这干大事呢!

总教练扶着额,头痛欲裂,「星谷,我懂你们年轻人遇事难免急躁,但妳做事之前不能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吗?妳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吗?」

14岁的小女孩满脸平静。

「总教练,虽然渡边用了最糟的方法,但那也是为了争取自身权益,羽协却没半个人支持他,如果要这样一直惯着不适任的人当裁判,那我们要怎么打比赛?」

星谷雪说话温温和和,却句句都说在点上。

这要是换作奥运、年终赛、世锦赛,他们可能会因为这几分而错失大赛奖牌,到时候协会还会希望他们忍让吗?不会觉得惋惜吗?

恐怕这些年选择纵容隐忍,才是最该检讨的部分吧?

大人的世界太习惯「服从」了,服从父母、服从师长、服从强者、服从一切权威,就像他们要求选手在赛场上服从判决一样。

哪怕判决是不公平的。

可协会应该是选手们的后盾,应该像护着孩子一样护着他们,如今却选择了屈服。

明明大家都知道那样不对。

星谷雪说的有理,总教练一时竟接不出话。

「既然渡边已经替我示范解决问题行不通,那我只能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掉了。」

说完之后,星谷雪就低下头等着挨骂。

彻底被大神的行事作风所折服的渡边:「……哇喔。」

觉得自己口才不如一个小鬼的总教练:「……………」

不出所料,星谷雪最终还是和渡边一起领罚了。

两人被罚了一周的劳动服务,外加一份反省报告书。

当天下午,总教练带着安达晖月和星谷雪去了趟羽协本部,隔日,日本羽协发了一篇声明稿,正式向BWF提出控诉。

交谊厅里,电视机的声音有些吵闹。

星谷雪蹲在矮桌前整理物品,淘汰过期的旧杂志,并换上了新的。

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人在乖乖劳动,渡边盯着电视玩扫把,而沙发上坐着田径队的桐生玲——一个智商与她持平,同样被称为国家队难得一见的超级鬼才的青少年。

因为肤色苍白,长相阴郁又能跑,被称做阳光下的吸血鬼、跑道上的幽灵——魅影桐生。

受罚的只有她和渡边,桐生单纯就是来看大佬的。

——成功发动亚洲羽球联盟过半数成员国共同连署,向BWF举发劣行裁判的大佬。

史无前例,闻所未闻。

『全都给我冷静——!』

电视机的声浪骤然炸响,星谷雪被怒吼声给震得手滑,弄掉两本杂志。她眉头微皱地抬起头来,顺着画面望去——

是地区高中排球赛事转播。

——宫城县·春高预选决定战。

桐生瞥了星谷雪一眼,慢悠悠的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音量顿时小了许多。

导播将镜头对准了赛场旁的小角落,观众们的注意力全被那声喊叫吸引过去。

一个银灰色头发、左脸颊带泪痣的黑队服小哥站在替补区,激动的朝场内的队友们跳脚:『我们哪有闲工夫白白送分啊!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全部都被拍进电视了知道吗——!』

画面一转,画面带过球网两侧,风格悬殊的两支队伍。

白鸟泽vs.乌野。

场上气氛凝重至极,不外乎是乌野高中2号选手菅原孝支的喊叫,更多的是感受到来自强敌的威迫。

焦距缓缓拉开。

作为地区强豪的白鸟泽不动声色地占尽了优势。

他们高大、沉稳、干净又俐落,特别是1号主攻手牛岛若利,左手砸下来的球堪比炮弹,直直打在乌野的防区。

反观另一端的乌野,因为没调整好心态,脚步跟不上节奏,一上场便频频失分,几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像一只只被白鹫吓傻的小乌鸦,正被突如其来的怒吼骂得一脸愕然。

「……你们平常就会看排球赛吗?」星谷雪捡起掉落的杂志,眼尖的认出黑衣队伍里的9号选手,是北川第一上一届的学长——影山飞雄。

全日本排球高等学校锦标赛(简称春高),是日本于每年1月份举行的高中排球重要赛事,各县预选赛会提前开打,选拔出参加全国赛的地区代表队。

而这场比赛,是宫城县代表选拔赛决赛——白鸟泽对乌野。

场外,白鸟泽的鹫匠教练双手抱胸,目光如炬,老谋深算的气息与渡边的专职教练佐藤十分相像,渡边想起自己被佐藤教练和总教练轮流轰炸过的耳朵,下意识的揉了揉,「偶尔会看吧,妳也知道,我哥以前是北川第一的替补,现在则是和久谷南的二军,不过他已经坐了三年的板凳,估计会直接坐到毕业。」

冷板凳坐了六年,也怪可怜的,但和久谷南高校是以防守为著称,渡边的哥哥其实拦网不太行,也没有能担任主攻手的潜力,只有接球传球勉强及格,兄弟俩的运动天赋好像全加在弟弟渡边英太一个人身上,哥哥渡边雄太是半点没沾到。

不过没关系,人总有不擅长的,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这些顺心不顺心的事,都会成为灌溉未来的养份。

星谷雪听渡边的哥哥说过,高中毕业后想去澳大利亚读大学,未来想当一名兽医。

多好的梦想。

星谷雪没有接渡边的话,只是默默将挡住视线的头发挽到耳后,渡边却像是接收到什么讯号一样,当即就噤了声。

桐生自然没错过两人的小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转动视线,先是看了看拄着扫把装没事的渡边,又看了看把杂志整齐铺在桌面上的星谷雪。

干嘛?什么意思?

桐生的脑子高速运转。

他记得,这两人都来自宫城县川崎町,虽然相差两届,小学初中却都是念同样的学校,对此曾有不少人提出过疑问,可偏偏他们口径一致,对外统一宣称是进了培训队才认识的……不对劲,渡边方才说的话明显有破绽,莫非他们早就认识,实际上关系匪浅……是想隐瞒什么事情吗?

桐生暗自思索了一阵,最后选择了不揭穿。

「我倒是蛮常看的,我爸是南无大学的排球部教练,堂哥是全国三大王牌之一——狢坂高中的桐生八,所以排球原本就是我的专长领域。」

「那你怎么会去跑田径?」星谷雪问道。

球场变操场,团战变个人战,完全的背道而驰。

「懒。」桐生语气恹恹的说:「懒得和队友磨合、懒得打交道、懒得面对热血动物,我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操场上奔跑。」

……确定是懒吗?怎么听起来比较像是你桀骜孤僻,和队友处不好?星谷雪在心底默默吐槽。

「你怎么不在床上懒死算了。」渡边毫不客气的补刀。

桐生不悦地瞥他一眼:「如果我爸不会掐死我,我倒是很乐意跟我的床一起落地生根。」

星谷雪无声转头看了眼渡边,心想:在桐生和他的床一起落地生根前,这家伙应该会先和那只扫把一起原地入土。

同一个地方扫了20分钟,是在挖坟吧?

观众们的喧闹与球员交错的喊声回荡,听着热血沸腾。

劳动服务说穿了就是罚个过场,大家心知肚明,星谷雪大致整理好物品后,就凑到电视机前加入观赛行列。

现场的气氛被烘托得紧张又刺激,他们牢牢望着荧幕里发生的一切,全神贯注的分析战局。

白鸟泽不愧是宫城县强校,全场发挥出色,无论是牛岛若利的重炮扣杀,还是其他队员各自的长处,都十分强悍。

决赛采五局三胜制,白鸟泽率先拿下了第一局,第二局乌野暂时落后,但很快又追平比分,双方你来我往,战局陷入胶着。

乌野高中正经历一番苦战。

球员们不断组织进攻,排球以极快的速度越过球网、被接起,又越过球网、被接起。

这场望不到尽头的拉锯战,转眼突破了30分大关。

二局后半,乌野得分,镜头短暂切换到乌野主场,他们只要再得一分,就可以拿下本局胜利。

「你们觉不觉得乌野的11号……」星谷雪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神定定落在一个金色短发戴眼镜的高瘦少年身上。

他正拎着领口擦汗,尽管有些喘不过气,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专注。

星谷雪望着少年眼底那抹执着的光,恍惚似地想起了什么,「……挺聪明的?」

「聪明?」渡边和桐生同时看向乌野11号。

「不觉得,他很像在下一盘大棋吗?」

星谷雪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往前躬着身子,左手掌根托住下颌骨,仔细回想他就目前为止,在赛场上的每一个行动。

如果说,白鸟泽5号是靠直觉去预测对方意图,像猎犬嗅出气味那样的拦网,那么乌野11号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打法。

他不会依靠直觉反应,而是尽可能透过比赛中所搜集到的情报去思考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不单单只是“看清楚托球方向后起跳“的选择性拦网,而是一套更完整、更具深思熟虑、更严密思考过后的应对策略。

渡边和桐生对视一眼。

「怎么个下法?」

星谷雪有理有据地分析:「乌野在第一局的防守上比较依赖自由人,回避强攻的同时限制对手的扣球路径,看似落于下风,实则是在为后续的拦网铺路,这是布局;第二局开始,乌野加强了对白鸟泽的进攻拦截,只不过这不是单纯的拦网策略,而是埋藏了另一个目的——」

防守与进攻是相辅相成的,只要能让对方的手脚施展不开,便能制造机会,转守为攻。

就像围棋一样。

布局之后的中盘,才是厮杀的开始,攻与防、强与弱、胜与负,从来没有明确的套路能保证输赢,只能在战斗中不断搜集资讯,尽可能将战局引导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乌野由11号负责控制拦网节奏,先是封锁斜线球,限缩白鸟泽1号的扣球路径,让自由人拥有更清楚的视野去做应对。

再利用触球、反弹球的方式,让球持续在空中飞行,就算无法一举拦下,但只要球不落地,就能不断给对方制造无法顺畅得分的压力。

一旦对手的节奏被打乱,那种“一道墙挡在眼前“的感觉,就会潜进他们潜意识。

那就是乌野要的。

只要这个压力堆叠够久,举球员终究会急,终究会慌。

——而那一刻,就是破口。

砰!

话音刚落,场上画面忽然剧烈一震。

白鸟泽1号重炮发动,一记左手扣杀直砸而下——

却被金发眼镜少年在最后一刻判断准确,冷静调整手势、封锁出手角度,排球干脆利落地被拦回!

球落地。

重重砸进白鸟泽的场区。

比分31:29。

第二局,乌野胜!

下一秒,欢呼声在乌野场上炸开——

那个靠着头脑与判断拦网成功的少年,被队友团团包围,压进热烈的拥抱与掌声中。

他生得清冷如月,一派淡漠的神色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好像他天生就是冷静的、理智的,面对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也能有清晰的解题思路,心绪稳定沉着应对。

两场比赛所积累下来的铺陈与布局,终于在这一刻见分晓。

球评在满场热血的呐喊声中,激动的念出他的名字。

——乌野高中,11号,月岛萤!

星谷雪的视线落在少年缠满胶布的指尖上,月色如银,清辉倾泻,隐没在日影里的朦胧月光,此刻挣开了重重云雾,在仙台体育馆的球场上闪耀着光芒。

「——针对举球员的心理战。」桐生瞬间弄明白了,原本半眯着的阴郁双眸稍稍瞪大了些,「……妳是怎么注意到的?」

他和渡边都以为,那只是乌野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为了稳住局面所做出来的防御手段,想不到,星谷雪却看出了球员的思路!

「嗯——」星谷雪拖着腔调,无意识摩挲着自己左手指间上的棋茧。

荧幕里那个11号少年有一双透澈明亮的琥珀色双眼,像对流光溢彩的月光石。

她说。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很擅长下棋吧。」

作者悄悄话:

埋个小伏笔,星谷的棋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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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学生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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