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子在夏季成熟。
和歌山县的夏天是闷热的,六七月份是梅雨季,一年中雨最多的时刻。每逢这时,爸爸都会从南边寄来好多南高梅,每颗都大大的,不仅皮薄,果肉也很厚,非常适合做腌梅。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小葵和悠斗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后院里将白糖和晒好的青梅干以一层梅干、一层白糖的方式填到罐子里,旁边还摆了洗好的紫苏叶。
悠斗说真少见,往年没见过我做这个,问我是给谁做的。
“你管我呢。”我说。
“我知道了。”他恍然,“肯定是那个在兵库的……”
小葵及时地捶了他一拳,那家伙“嗷”了一声,险些没站稳。她从自転车后座跳下来,跑过来嚷嚷:“制作暂停!快帮我反驳悠斗——他非跟我说地球是平的!”
我的动作顿了顿,狐疑地看向悠斗:“小时候的科学课都被你睡过去了?”
虽然我们这里的学校很是一般,学到的东西远不如城里,但老师也尽职尽责地跟我们讲过地球是个球体。这可是小学时就教过的基础知识,就算悠斗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也不会盲目偏袒他。
因为我已经约等于拥有初中学历了,我是有文化的!
作为在场的另一位初中生,悠斗得意洋洋,说我见识少。原来他从镇上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翻译过来的天文学旧书,作者是英国人,讲的就是“地平说”。
“我们都被骗了!”悠斗说道,“地球是一个圆盘,是一个封闭的平面,中心是北极。”
我失去兴趣,低头忙碌,语气敷衍:“哦哦,有点意思。”
“如果地球是平的,那海水不会漏出去吗?”小葵质疑道。
“哼哼,因为南极是一面冰墙,阻挡了海水的泄露。”悠斗仍坐在车上,用腿撑着地面。他讲了一大堆堪比科幻小说的理论,什么地球根本不会自转,因为我们感受不到转动,还有太阳其实就像手电筒一样转来转去,照到的地方就是白天。
饶是我在忙碌,都不由得感到无语。不仅每天要从地上升起来,还要转来转去,作为一个手电筒,太阳公公真是辛苦了呢……
填好罐子,放上紫苏叶,盖上胶膜,封罐。
在两位朋友的辩论声中,我十分想念在那智胜浦港捕金枪鱼的亮平叔叔,还有擅长做金山寺酱的雅子阿姨……想念亲人是正常的,想念他们手中的特产,也是正常的。
只做一罐梅子,我可不好意思去找信介哥哥玩。虽然他肯定不会在意就是了,但我在意,毕竟这可是我和他认识多年以来的初次见面。
2.
两位好友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来评评理!”
原来他俩叽叽喳喳了一番,辩论无果,只得找我做裁判。我擦干净手,熟练地摸了摸小葵的脑袋,然后看向悠斗:“闲着没事你就去给我捉只蚂蚁。”
悠斗:?
那天晚上,我在和北信介打电话时提起了这件事,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带着些许笑意:“蚂蚁和桔子……很聪明的做法。”
蚂蚁沿着桔子的表面行走,从正面看它,会看到它像是缓慢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模样,就像做“小船实验”似的——用望远镜看地球仪上挪动的小船模型,和在平面上看到的小船模型的情况完全不同,而电视里的船从海边回来的影像正是前者。
之所以是电视里的,是由于我们几个都没见过海。
我家所在的这座小镇位于和歌山县北部的一处山带,周围都是山,还有树,随处可见松树、杉树什么的。我们这里还盛产柿子,产量据说是居于日本前列。不过我不怎么爱吃,柿子的味道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酸,我更喜欢南边产的甜蜜柑。
面对北信介的夸奖,我挺直了腰板,和之前得意洋洋的悠斗没什么区别:“那是当然,上次考试我可是第一名!”
山里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什么的,我才不会说呢。
“你好像很不喜欢那个理论?”北信介问我。
是啊,如果地球是平的,那分开的人就真的分开了,大家朝着不同方向奔去……这样一想,我还是希望地球是个圆。
只要一直向前走,总会再次相遇。
3.
去兵库县要穿过大阪府,这是地图告诉我的,我一直都很想去那边玩。
——为什么是兵库呢?
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妈妈告知,她之前在大阪做学徒时认识了一个大她几岁的好友,名字是小文,后来去了兵库,丈夫姓北。两个人感情很好,家里有三个孩子。
“排行第二最小的那个,名字是信介,比你大不到两岁,你可以喊他哥哥。”妈妈抱着我,给我看她拍的旧照片,又说以前在大阪的时候,小文阿姨曾和她开玩笑,说如果之后有年纪相仿的一儿一女,就让孩子们做青梅竹马,长大之后结婚……
“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还小呢。”妈妈笑了起来,“而且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幼驯染了,跟我和你爸又不一样。”
那时候我才三岁,既不明白“幼驯染”这个词是何意,也不清楚爸爸妈妈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和住在附近的悠斗、小葵妹妹一起玩。
当然,我也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爸爸妈妈“结婚了”。然而爸爸常年在外种梅子,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长什么样。
如果这就是结婚……我用小小的脑袋思考了一下,判断出兵库在听起来十分遥远的地方,那里比爸爸种梅子的果园更远,可能和亮平叔叔捉回来的那些鱼一样,住在带着鲜味的海里。
于是我恍然大悟:“那我完全可以和信介哥哥结婚嘛!”
毕竟我们也不住在一起嘛,好远的。
我对这件事基本没印象了,但妈妈记住了我的回答。等我长大了一些,她时常跟我提起我小时候的童言无忌,热衷于以此开玩笑——尤其是和小文阿姨打电话的时候。
通话时,时常会赶上北家的小孩放学回来,那孩子很有礼貌,总是会对电话这边的妈妈送上问候,由于放学时间不同,所以这个问好的人一般是北信介。
他每次都会说阿姨好,然后问一句,妹妹在吗?
如果我不在,他会让妈妈代他向我问好。
如果我恰好在,他会说,嗯……妹妹好。
我会说嗯嗯,我很好,信介哥哥你也好。
通常说完这句话,我会迅速地从店里的座机前消失,溜去后门找朋友玩。因为一旦跑得慢了,我就会听到妈妈笑眯眯地问他:“信介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长辈们总喜欢用这种话逗小辈,而北信介每次都会说没有。
我时常觉得北信介太认真了,面对大人的玩笑话,他完全可以敷衍一些,比如避而不答——就是由于他过于一本正经,妈妈才会喜欢说上一遍又一遍,用“那就好,我们家那丫头小时候总说长大之后要和你结婚呢”之类的话来欣赏他的反应。
……根本没有这回事啦!我咬了一口红豆雪糕。
4.
“这很好啊。”小葵说道,“你上次不是说要找外面的男朋友吗?我觉得这个北学长就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
我:?
……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过我既不知道北信介长什么样,也和他不熟,一下子发展到“结婚”还是太难了。同理,他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多么可爱。
悠斗这时“啧”了一声,似乎是有意见,挨了小葵一拳。
“痛……不是,为什么一定要找外地的啊,我觉得咱们镇上的男孩子们都挺好的。”他嘟囔道,“别人都没有这种想法,就你们俩整天这样说。”
好吧,既然悠斗提到了本地人,那就说说他们不可以的原因吧。
镇上只有一所学校,是小学和初中合并在一起的,如果想读高中,那就要进城。学校少自然是由于人也少,各年级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个人——我见过他们鼻涕拖得很长的样子,也见过他们被大鹅追得满街嗷嗷叫的样子……太熟了,很难不嫌弃。
至于年长一些的前辈们,他们内销了,而且感情关系很错综复杂。嘛,小镇就是这样的,就没有传不开的事……A君和B学姐在交往,C君和D学姐在交往,后来都分手了,然后重新组合,变成AD和BC的关系,像高年级数学试卷上的组合排列题。
我可不想出现在试卷上。于是我站起来,举着雪糕的小棍,高呼恋爱自由,惊得趴在树上的小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小葵举起雪糕响应我:“支持!”
悠斗很无语,因为彼时的我,学历高达小学二年级,小葵甚至比我还小一届。
5.
在小葵的提议下,我向妈妈要了北家的地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贴上邮票,放到了红色的邮筒中。
致我素未谋面但看起来很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
「你好哇,信介哥哥!」
由于年纪尚小,我会写的汉字不多,导致这封信里有不少假名,甚至还有错字,相当暴露我的文化水平……但是没关系,我很自信,我甚至附上了由妈妈给我拍的证件照:白底,黑衣服,扎着两个小辫子,挑着眉,自认神采飞扬。
顺便一提,我家开着小镇上的唯一一家照相馆。
至于妈妈说照片上的我像是下一秒就要甩开不存在的牵引绳,跑去街上疯跑两个小时的牧羊犬什么的,听不见,汪汪!
长大后,我每次回忆起与北信介通讯的开始,都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他的温柔。
如果是我收到这样一封潦草又幼稚的来信,我肯定做不到他这种程度。因为这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陌生小孩写的信嘛,对着别人叽里呱啦一通,介绍了自己喜欢的动画片和小熊玩具(甚至说小熊的名字就是“小熊”),最后还问人家要照片……
奇奇怪怪的,没什么礼貌。
信寄出去的第一天,我在期待来信。
信寄出去的第二天,我把这事忘了。
在我彻底遗忘这件事的时候,邮递员来我家店门口按喇叭。他搬下来一个很大很大的纸箱,我踮起脚也看不到寄件单,还是他说这个包裹来自兵库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啊,是北信介!
看着那个大大的纸箱,我突然想,即使他只是给我寄了一大箱兵库县的空气过来,我也会非常感动。明明只是我的突发奇想,他却这样认真对待……他人真好,结婚什么的就算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这个箱子这样大,我甚至可以钻进去,变成一只猫,喵喵。
(改错字)
*这篇的恋爱感弱一些,但我必须说,这篇故事蛮特别的。
*全文约2.8w,希望你看完之后可以评论些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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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山的那边是什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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