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山的那边是什么(四)

16.

梅雨季到来了。

“……喂?”

少年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的时候,我这边在下雨,纷乱的雨滴就像我的心情。人在茫然的时候,往往会病急乱投医,如果遇上坏人,说不定要被骗得连条裤子都不剩。好在我这边有位良医。

在我获得爸爸淘汰的旧手机时,我立刻存了北信介的号码,只是由于我喜欢通过书信交流,一直没有拨打过。对我来说,我最熟悉的是他的字迹,其次是他的外貌(照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理应感到陌生。

但这样的陌生感很短暂,几秒钟之后,我心中涌上了一种恍然和安心混在一起的心情。

啊,是北信介。

“你好,信介哥哥在吗?”心情安定下来,我故作一本正经,“不好意思,这个时间他可能有部活,我是不是有打扰到他?”

屏幕那边的人笑了一声。

“嗯,他在。”他说,“这几天体育馆检修,部活暂停,教练让队员们做自主练习……发生什么事了吗?”

电话是我擅自拨打的,但他准备帮我解决难题。

好从容,不愧是他。

我说是这样的,今天我踩着椅子在杂物室找东西,想要个能放东西的罐子,没想到竟然在柜子的最高处翻出了一个写满英文的纸盒。

那是一台全新的相机,外国牌子,名字是Hasselblad(没听过)。鉴于说明书上有好多没见过的专业词汇,我特意翻了一会英文词典,最后得出了一个非常直观的结论。

——它很贵。

真奇怪,家里既然有这么好的相机,妈妈怎么不拿出来用呢?我研究着说明书,想着今晚就要在给北信介的信里提到这件事。

这时候妈妈回来了,她看到了我拿着的相机,然后皱起了眉。

我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莫非这是传说中不能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放着禁忌之物?话说现在的妖魔鬼怪也太时髦了,都用外国的名牌相机做诅咒啦!

我讲事情的时候,经常会加入一些没头没脑的猜想,像是杂志上的故事栏目。

好处是不至于太无聊,坏处是会模糊重点。有一些人受不了我的讲话风格,会让我讲快点,也有人盲目拥护,比如小葵,她会说摩多摩多。

北信介属于第三类,他不催促我,也不拥护我。

他配合我。

比如这时候,我本应对北信介解释相机的来源,但我说:“我仔细想了想,也不是不能用这东西做诅咒。”

历史书上说,相机刚传来的时候,人们以为洗出来的照片会夺走人类的灵魂,因为它能够定格时间。妖怪以此为灵感,似乎说得通……呀,我要变成妖怪了。

北信介笑了一声,虽然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他还是问我:“那你是什么妖怪?”

日本的妖怪和神明的界限和模糊,我想了想,说是豆腐汉堡,我要做全世界掌管这个的“神”——既然信介哥哥喜欢吃这个,那干脆让我一人得道,造福北家。

“豆腐汉堡之神……”北信介重复了一遍,我能想象出他点头的模样。

我也重复了一遍:“嗯嗯,豆腐汉堡之神。”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好奇怪的笑点。

17.

第一次通话的氛围比我想象中轻松好多。

结束插科打诨,我讲到了相机的来源,这是幸子姑姑留下的,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有这号亲戚。妈妈说,不知道很正常,幸子早就去英国定居了,这是人家得知我们家开了照相馆之后寄来的贺礼,迟到的那种。

“我和你爸爸,还有雅子、幸子、亮平……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她说。

幸子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就很有主见,还很勇敢。初中时,幸子看了一本杂志,然后说要做服装设计师,后来她去了东京,又去了英国。

虽然亮平叔叔、雅子阿姨和爸爸都在外面住,但那只是因为工作,而且也都还在和歌山县。妈妈去大阪闯荡了一番,学会了摄影,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可见在长辈们的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不会走得太远,他们的理想都和成长的地方有关。

但是幸子姑姑为了她的梦想,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在我出生之前,幸子姑姑和爷爷奶奶大吵一架,再也没回来过。爷爷奶奶对她的做法很是介怀,直说估计要等到他们死了,这个女儿才会回来……为了不让老人伤怀,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对她讳莫如深。

我恍然,难怪这台相机被束之高阁,可能是妈妈不想睹物思人。

“不是这样。”妈妈说,“我是想等你读大学的时候再送给你的,毕竟它真的很贵,我都没舍得用过几次。”

我怔住:诶?

“诶什么诶,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想要相机?”她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既然被你提前发现了,那就允许你以后在我的指点下进行练习吧。”

我曾设想过我拿到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相机时的场景,我想我会高兴地跳起来,然后拥抱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地说“让我们庆祝一位优秀摄影师的诞生”——但我发现,此时此刻,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尽管我非常感谢妈妈,也依然拥抱了她。

小镇上的流言传播速度堪比光速,这件事不适合拿来和朋友们一起讨论。可我心中又有些迷茫,于是我想了又想,最后拨通了北信介的电话。

先不说保守秘密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他一定能够给我答案。因为信介哥哥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只要他脚踏实地地去做了,他就能够接受结果的人……

就,非常非常可靠。

18.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北信介时不时地用“嗯”“原来如此”这样的词表明他在听。他听得很认真,我能感受得到,虽然他不在我面前。

“你说,为什么妈妈不担心我像幸子姑姑那样,变成小鸟一样飞走了呢?她明明可以把相机直接收走的。”我问他。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想,可能是因为阿姨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人生。她想要支持你。”

我似懂非懂,他说的词汇对于才刚升入初中的我来说,还是有点遥远了,甚至有点哲学。但这不妨碍我下意识地问他:“那你会支持我吗?”

“会的。”北信介说道。

即使我也要去国外,去比大海更远的地方,他也会支持我吗?

当然,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天方夜谭。毕竟我是一个从来没离开过小镇的女孩,之前想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同在关西的兵库县,坐车就能抵达,算不上很远。

然而听完我的话,北信介只是笑了笑。

“那就先来兵库吧。”他说,“暑假快开始了。”

19.

即使爷爷奶奶不喜欢我想要出门玩的想法,但去兵库到底不是件难事。

妈妈把爸爸喊回来接替她在果园里的工作,然后关了照相馆,打算带我去那边玩一个星期。而我找罐子本来就是打算把梅干做成腌梅寄给北信介,现在可以直接带过去了。

但是那年夏天,我没能去成兵库。

因为爷爷不慎在果园里摔了一跤,老人家的骨头脆,最怕摔着,随后我家乱成了一团。大人们轮流在城里的医院里陪护,手忙脚乱,妈妈和我去兵库的打算只好就此取消。梅子如期腌好,只是兜兜转转了一圈,回到了原计划——邮寄。

我把腌好的梅子和金山寺酱、金枪鱼罐头一起寄去了兵库,请它们先替我看看风景。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北信介发来的视频。

学校图书馆的那台老电脑的网速特别卡,我下载了好久好久才缓存完成。视频里依次是北奶奶、小文阿姨和她的丈夫,北家的姐姐、弟弟,他们在镜头里轮番夸了我寄来的礼物。北信介不在……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他是拍摄人。

在视频的最后,小文阿姨问没有出镜的他:“你最喜欢哪个?”

我没看到他,但听到了他的回答。

“梅子。”他说,声音里有些许笑意。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感叹食物能够被腌制真的是太好了——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但我的梅子没有过季。

20.

由于家里没有大人,悠斗和小葵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就跑来陪我。我能够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出了这种事,悠斗不至于再对我摆脸色,他和小葵家的狗一起睡在楼下的店里,帮忙看家。小葵则是去我房间打地铺,和我秉烛夜谈,聊连续剧和八卦。

白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写作业,写累了就去山上山下疯跑,尽情地挥霍着暑假,把小葵家的小白都累得走不动路——因为性别,因为上学,因为青春期的幼稚和变质的感情,感觉我们三个好久没那么亲密无间了。

近距离的相处让我终于意识到,悠斗对小葵的在意确实很明显。他对我这个朋友很认真,能帮的一定会帮,但他对小葵更认真,打排球的时候都怕她磕着碰着……

可见北信介言之有理,“认真”的确有所区别。

至于小葵对他是什么想法,以我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的脑袋,暂时看不出来。一个暑假下来,我的肤色被晒黑了一些,英语也好了很多——是意外的收获。

在作业写完之后,我习惯于翻英文词典,然后成功地翻译了相机说明书的全文。妈妈陪我用这台相机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是山上拍到的小松鼠,在拍下照片的下一秒,小松鼠溜掉了,忘记拿我投喂给它的坚果。

我多洗了一份照片寄去兵库,北信介在收到后和我打了通电话闲聊。他提到松鼠的记性不太好,就算把食物埋了起来,也会忘记自己埋在哪里。

我说,哇,信介哥哥你懂得真多啊!

但这样听起来感觉松鼠好呆,埋起来的食物只会便宜了别的动物,或者干脆是便宜了脚下的这块土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果实的养分会流失,最后变成树木的肥料。

这是果实的消亡。

整个夏天,我没有对北信介倾诉过什么,他也没有刻意地安慰过我什么。而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爸爸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所有人都对我说节哀。

比起节制哀痛,我更多的是无措——我独自跑到了山上的神社里,发简讯给北信介。少年打来电话给我,和我聊起了他的奶奶。

北奶奶相信世界上有神,神明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经常对神像说话,希望这些话能够带给她去世多年的亲人。我们就像往常那样,度过了很普通的一天,和悠斗、小葵陪着我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聊天是我青春里的日常,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山神大人在听我和他讲话。

在被小葵和悠斗气喘吁吁地找到我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长大不是年龄和学历的增长,也不是自以为“我不一样了”,而是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果实之外的概念。

我长大了。

“辛苦了。”北信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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