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故知

于是,他突然想起与山口的最后一面:小学校浅浅的操场空无一人,教室窗玻璃后坐着往这边张望的学生。午课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沉淀,一半扩散。阳光静止无波,山口靠着门卫室的立柱,说你先回去,回奶奶家等我。

月岛皱眉,说你真有耐心。

什么话,山口笑他,你自己不讨小孩子喜欢,别来这里埋汰我。

还好我不讨小孩子喜欢,月岛耸肩,我可不想当保姆。

2011年的春假,他们高中毕业。经人介绍,回乡下奶奶家,给当地小学的排球队做专项训练。山口是高中校队主力,一手跳飘球能让对手自乱阵脚,加之性格和善,自然收获拥趸无数。相比之下,月岛白长了一副高个子,网前一站,净知道朝人冷笑,走的是精神攻击,技术则马马虎虎,过关就好。他当了两天拦网工具,便自觉无趣,借口劳神费心,申请回家休息。山口劝了两句劝不动,只好抬手放他走。

他们队里不是有个高个子吗?小小年纪一米七五,月岛问,你就重点培养他,没人敢往那儿打。

他技术不行,真碰上刁钻的攻手,照样要输。山口摇头,还得磨呢。否则就和你一样。

我怎么了?月岛不服气。

没怎么——山口搭着他的肩膀,原地转180度,把他送到公交站,他们后天就比赛,今天多练会儿,你跟奶奶说,不用等我。

从公交站到校门口,有一条长长的斜坡,沿途种满了早樱。月岛看着他的好朋友,年轻又可靠的排球队队长,顺着斜坡一路往下,黑底白字的一号球衣,也消失在花影深处了。公交缓缓驶来,车门洞开,他回过头,忽然意识到那学校如此安静,仿佛隔绝于时空,亿万年前,所有的稻田都是海,然后海水退去,树脂滴落,将昆虫包裹为琥珀。

那是旧世界的最后一小时。

月岛睁开双目,脑袋撞在墙上,耳边洪钟大吕般一响,眼前画面终于消散。散是散了,却留下火烫的印记,燎过视网膜,烧得后脑深处阵阵地痛。他把脸埋向肩窝,太阳穴贴着墙壁降温,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做过眼底手术。也许,昨天,也许前天,也许……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记忆终止于地下车库送别黑尾的时刻,往后,便是混乱的梦境。身体像泡在乳酸里,累得动不了,万幸胳膊和腿都是完好的,看来并未遭遇都市传说中的器官贩卖团伙。月岛摸摸自己的脸,在下巴上触到一层胡茬。非常短,他心想,我在这里最多呆了两天。

手和脚都能自由活动。他挣扎着起身,两次摔倒,最后,终于站稳。这屋子很潮湿,地板打滑,墙壁渗水。甜腻的气息涌上来,如同一大块凝胶,将人缓缓裹住。月岛扶着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环顾四周,渐渐适应了暗室的光线。

几乎没有光线。因为没有窗,没有电灯开关,门关得极严实,只在底端泄出一线光源。好像裁纸刀,一点点,割开了黑暗。

仅仅是这一线光源也够了。他扶着桌子走了一圈,两把椅子,此外什么都没有。墙是白墙,空无一物,至少肉眼看不出针孔摄像头。

他的心微微一定。不管怎么说,被关进老旧的单人牢房,总比一睁眼就看见满目高科技电子设备好得多。至少,前者还有斡旋的余地。然而他还不知道该和谁斡旋。按照原计划,他本该和黑尾在新宿碰头,便衣探访致幻剂供货商的下落。机搜手头大案不多,倘若真惹上了什么人,也只能与此有关。

但是把他绑来有什么用?按照大将提供的消息,美智子一案过后,这条供应链只消停了一阵,旋即变本加厉活动起来。无他,三月是升学季,有市场有利润,就有交易。他们见过的那几个女孩,也在分班考试中取得佳绩,因为学习忙,很久都没来开香槟。

黑尾说,这是好事啊,小小年纪来什么男公关俱乐部,我要是风化纠察队的,第一个就把你家端了。

可别啊!大将做出夸张的表情,把我这儿端了,你去哪里养老?

月岛自认虾兵蟹将,机搜庞大系统一颗小小螺丝,未加润滑,爱掉链子。绑架他,非但没有好处,还要多一笔吃饭花销。就算拿他当人质,警视厅也未必重视,可说是有去无回的买卖。黑尾都比他有用,虚长几岁,至少知道不少内部八卦,整理整理够文春出本书。也不知对方是否绑错了人。

正琢磨着,远远的,突然传来脚步声。尔后啪的一下,走道里亮起来。门底光线大炽,仿佛握着刀柄的人用了力,一下刺透了几张纸。月岛眯眼,当即沿墙坐下,假装刚醒,人事不知。紧接着,门打开了。逆着光,勾出一道极瘦的剪影,中等身材,形销骨立,重重咳嗽一声,然后从外面开了灯。

月岛把脸埋进肩窝,太阳穴擦过冰凉的墙壁。眼睛微微眯缝着,颤抖许久,终于睁开了。他自觉把这一套演得出神入化,能直接去剧组上工,然而来人并不看他,回身带了门,走到桌前,拉开椅子,靠下了。

“看来你已经检查过周围了?”他屈起手指敲敲桌子,“不用我介绍了?”

月岛不明就里,犹豫着抬头,看见巨大的口罩上方,一双略有些熟悉的眼睛。可惜他的头脑尚在混沌之中,半天都没想起来。

“好久不见,月岛君,哦不,现在是月岛警官。听说你最近在找我。”来人打量着他的表情,终于笑了,说着缓缓摘下口罩,“第一个问题,还记得我是谁吗?”

*

“抱歉啊,”那人笑盈盈地望着他,“我这副尊容,让你见笑了。”

他从影地里坐出来些,又出来些,停了停,仿佛很吃力地稳稳身子,贴着光的边缘移动,再出来,就到了灯下。自觉不自觉,月岛咬住腮帮,提防出声。那张脸几乎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下巴,只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尖刻的。

“博世?”月岛咽了口唾沫,声带都锁紧了,“博世……信良?”

“记性很好嘛,”口罩啪一声落在桌上,软绵绵塌下去,“还是说,我变化也不大?”

博世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往椅背一倒,投来悠然自得的目光。这目光月岛太熟悉了。他们同班九年,从国小入学,到国中毕业,博世永远看他不爽,却永远和他分进一张名单。成绩相当的优等生之间,本就少不了较劲,何况博世飞扬跋扈,生性好斗,昔日抓着明光巡查身份不放,嘲笑月岛虚荣撒谎的人是他,后来为了一个生物竞赛名额,拽着月岛去办公室争论高下的人也是他。升入高中,他在短短的春假里拔节生长,一身小孩心性笋衣般退去,只剩下冷嘲风度,如薄薄的雾,笼住全身。有时在走廊碰到,两人也会点头,月岛不笑,博世却笑,一边笑,一边说:山口,你好。

山口站在旁边,一头雾水,等人走了,才抓着后脑勺问:你俩怎么回事?

月岛很想说他大脑发育不全,却到底维持住体面,说:我哪知道。

维持着那副冷嘲风度,博世开口了:“月岛君在哪里高就?”

月岛叹口气:“我以为你在请我过来之前,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刻意用了“请”,以彰显事情的荒诞,字音咬得又脆又响,博世却欣然受之:“调查是调查,上不了台面的,聊天是聊天,老同学嘛,总该叙叙旧。你在警视厅干得怎么样?听说破了不少案子,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升官?”

“升什么官。”月岛说,“写写文书,买买咖啡,给领导打工而已。”

“这起点总比在仙台做巡查高吧。”他挑眉,“运气好的话,能提拔到搜查一课?”

“是啊,”月岛不动声色,“以前我哥是我的骄傲,现在,该我成他的骄傲了。”

博世嘴角一咧,笑了。那高高挑起的眉毛,终于轻轻放下。国小毕业他踩着月岛痛处,大巴车上一通科普,从巡查职衔说到《跳跃大搜查线》,为的就是强调明光不行,终于将两人之间早已结下的梁子夯实。钉下最后一枚钉,再开学,两人就成了仇人。月岛看似沉稳,其实不算省油的灯。月考放榜,他的生物成绩照例第一,大家都说你考得真好,他说好什么,也只有九十二,傻子都能考上九十。而博世八十九分。体育课搬器材,他和博世一组,两人约好任务对半,他率先拿走低处那些,把高的部分留给博世,博世踮着脚去够,够不着,回头大骂,你什么意思?他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能力有限嘛。

还是山口说得好。山口说,月岛的坏,就像卡在白米饭里的鱼刺,软软地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咳不出来。

山口还说:阿月,你也蛮幼稚的。

博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大,大得一眼望不到底,在这空荡荡的静室,笑出了几分恐怖味道。然而月岛想起往事,也受感染,跟着一同笑起来。甜腻的空气灌进胸腔,翻江倒海,他被呛得剧烈咳嗽。狼狈间,听见博世说:“月岛君,你也变了。”

月岛止住咳:“什么变了?”

“你以前对我很戒备。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包装袋,扔到桌上,“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合作了。”

*

塑料包装袋里躺着四枚圆型药片,白色糖衣沾着彩点,红橙黄绿,其貌不扬。月岛瞳孔猝然一缩,端详片刻,问:“这致幻剂……是你做的?”

“你们管它叫致幻剂?”博世把包装袋推过来,“这名字也太粗暴了。我们管它叫糖果,不同品名不同剂量,是不是和街边卖的一样?”

月岛的余光系在药片上,能看出虽没包花花绿绿的糖纸,但东西和他们缴获的一样,加上博世颇为自得的语调,他大概真是机搜追查多日的供货商:“非大地震受害者不卖,这规矩,也是你定的?”

“月岛君看上去毫不惊讶。”博世问,“早就猜出了是我?”

“排除法。”月岛顿了顿,“机搜毕竟不是搜查一课,经我手的大案不多,难得被绑架,也想不到在这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而且时间太巧,刚布置暗访,你就出现了。很难说没有关联。”

“赶早不如赶巧,老同学要见我,我不得积极点?不过你低估自己了,我请你来,可不单单为了这个。”

“看来我不仅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月岛抬了抬眼镜,“中岛玲子和你什么关系?”

“一猜就中。”博世鼓起掌来,“不愧是老刑侦,怎么这么准?”

“过奖。她的案子至今没结,疑点很多。凭她一人很难把尸体运到公园,而且杀人动机也不充足。仅仅一句不像姐姐,不至于让她如此生气。除非那时她情绪不稳,或者被明惠发现了别的秘密。我的观点是二者兼有。”

博世绕有兴味地盯着他,仿佛学生时代上台演讲,迎接老师的打量。月岛多少有些抗拒这样的展演,然而这却是他赢得对方信任的唯一筹码:“她是你的买家,也是你的下线。她在公司负责通讯业务,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帮你完成联络和接头工作,并删掉相关记录。我们查致幻剂供应链,一旦涉及网上交易,线索即可中断。看来不是技术部的同事水平不行。”

“在姐妹之间,明惠显然和姐姐关系更好。她不仅发现玲子假扮姐姐、侵占财产,也发现玲子涉毒。这可不算小事,所以玲子杀了她。而你帮忙处理了尸体……不只是你,”他改口,看着博世,“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博世眨眨眼睛,脸庞再度退入阴影,然而闪动的双眸,却鼓励他将这异想天开的推理继续。

“玲子是模仿犯,她试图模仿最近的连环杀人,误导警方思路。这点,我们看出来了。但我们没有发现,所谓的真相依然是障眼法。”

“你的意思是,最近传得神乎其神的连环杀人案,公共场合弃尸的那个,是我们干的?”博世说,“把所有的责任推给我的,这不好吧。

“你的致幻剂只提供给大地震受害者。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死状都是震后海啸死者的复刻。我之前一直在想,死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人为拖拽痕迹,他们是如何溺水的。现在我明白了,你的致幻剂能让人踏入水中而不知。就像那个死于**的女孩……”月岛停了停,终于没有忍住,“她叫美智子。”

“月岛警官博爱而心诚,居然记得每一个死者的名字。”博世凑回光下,脸部疤痕交错,随言语不住抽动,“不过仅凭这些就下判断,是不是太牵强了?你们警官办案,都不讲证据吗?”

他在试探他。这样的激将,好像又回到中学,走廊里大声对答案的幼稚挑衅,明晃晃等着人接招。于是月岛不理会:“你们的作案工具是水,地点是泳池,如果没猜错,就在这附近。”

“‘这里’,”博世强调,“是哪里?”

“……学校。”月岛语气迟疑,神情却笃定,“桌椅很矮,不是家常用品,可能是淘汰的课桌。每过一小时头顶会传来规律的震动感,应该是下课。你在学校上班,用学校泳池作案。因为每天都会换水,作案痕迹极易清除。加之学校一般被视为象牙塔,学生也受法律保护,警察顾不着,反而增强了安全性。”

“你可真敢猜。可如果是我干的,我要怎么运送尸体?”

“利用校工、清洁、安保、快递人员。各种不被注意的岗位。致幻剂的供应和传递,线上靠玲子,线下则靠他们。一来掩人耳目,二来避开监控,三来天然得人信任,最重要的是,这种职业,人员流动快,调查难度大,很多时候,都外包给劳务派遣公司,由外来移民或失业者承担。而你这边,全都是震后流离失所的东北难民。打零工当然无法维持生计,更何况有人还想重建家庭。致幻剂利润不薄,他们帮你做事,你给他们补贴。大家都知道这是犯罪,认同感从哪里来?从地震受害者的身份——”

月岛口中的句子骤然打住,他注视着博世,放慢节奏:“连环杀人和贩制药品只是开始,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长串推理逼到光下,博世嘴角的弧度渐次加深,最后,竟再度大笑起来。这短暂会面中的第二次大笑,又像一个小**,将涌动的暗流推上新的波峰。只不过,这下,月岛没有回应。他端详着博世的面庞,发现那疤痕是从嘴角延伸出去的,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笑,真笑起来,仿佛整张脸都要被撕开,皮肤之下,将有什么破土而出。他隐约意识到答案是什么了。在甜腻的空气中,他尝到了苦味。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感谢你提供了这样一个操作性极强的计划,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博世一拍桌子,冲他伸出手来,“你出主意我出人,我们合作,怎么样?”

“别搞错了,”月岛胳膊动了动,手上青筋一跳,瘢痕转瞬隐没,像鱼潜回海里,“我是警察,你是嫌疑人,我们有什么合作基础吗?”

博世擅自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月岛无法轻易挣脱:“怎么没有?在海啸中救了我的人,就是山口……你已故的朋友。”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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