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黄雀

“离家前,村里搜救队告诉我,说在后山发现了我们家的残骸。其实不算‘我们家’,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必要。但他们一片好心,而且,如果是姐姐,她肯定会去的。”

于是玲子即刻动身。震后路况糟糕,本已狭窄的山道被倒伏的树木掩埋,好容易清出一条路来,还需处处留神,以免踏空,或从半途跌落。

清早出发,走了半天,正午时分,终于在后山湖畔见到了所谓的残骸——二楼和屋顶,被巨浪卷到湖畔,原封不动。瓦片凹陷处,淤泥已风干成土块,破开屋顶,只见榻榻米地垫齐齐整整摆在那里,好像屋主很快就会回来。

搜救队员要在附近开展挖掘,便和她约好,下午三点,到这里碰面。人散后,那榻榻米更显整洁空旷,有潮气自地垫深处泛起,她矗立着,无端感觉到了冷。环顾多少有些陌生的卧室,她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了实感:从此,她就是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家庭的女主人了。

她走到衣柜前,缓缓拉开抽屉,一个个低头端详。姐姐家做的是嵌入式衣柜,相比清一色的传统风格,已是村中最时髦的款式。墙在衣柜在,里面的东西也都保存完好。一沓**的房产证明,一只不走了的劳力士,一缕外甥小时候的胎发,一本存折,不知密码。可惜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懊恼中,玲子重重阖上抽屉,回身走到卧室中间,却不小心踹到了茶几边角。

很难说那是怎样一种疼痛。她脚上本就有伤。地震留下的,卫生条件不佳,成日化脓,还没有好。此刻一踹,更似长钉沿指缝锲进脚掌,破开鲜血淋漓的一道,于是当即蹲下。泪眼朦胧间,看见茶几底下的抽屉滑脱,里面满满当当,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玲子呼吸都错了,顾不上痛,便手忙脚乱从一抽屉废纸中扒拉出那本相册。家已毁了,手机也被水泡烂,网络还不发达,姐姐走得急,什么都没留下。她大老远上山来,不只为看一眼这屋顶,还想找出姐姐的遗物。

到底是找到了:一点首饰、一份账簿、一本相册。前半部分是外甥从小到大的照片,到后面,才有一家三口的合影。其中一张,是姐姐结婚,她做伴娘,两人手挽手,站在秋千架前。盛放的紫藤萝如瀑布,一只蝴蝶经过,翅膀翕动,停于姐姐的左肩。

她小心翼翼抽出照片,拿手帕擦净。对成了家的女人来说,家庭生活便是私人生活,在那显然过分拥堵的私人生活中,婚前天真烂漫的时光,好像被挤到了门外。照片上的姐姐光彩照人,一双眼睛微微笑着,仿佛不知道“愁”字如何写。她未来也不知道。玲子叹口气,想起姐姐这一生,虽然辛苦,但也还算幸福。至少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人。

“我结过一次婚。我的前夫天天喝酒,喝完回来就打人。然后我们离婚了。”玲子轻描淡写道,“再然后,他在海啸里死了。听说原本能跑,可惜喝多了。也算是喝死的。”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那照片下面,还有一个夹层。拿黑色衬纸挡着,藏起一张小像。是从合影中剪出来的,虽已起了毛边,却被压得平整,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央,描着一个女孩子的笑颜,同样是不知愁的模样。照片背面,是工整的字迹,写着:“平成十一年,宫城集训,与妻初见。”

“平成十一年,宫城集训,”玲子仰起脸,把那缕碍事的头发甩到脑后,突然笑了,“是姐姐所在的网球部的活动,她身体不舒服,我替她去的。”

*

那时她们高中毕业,在宫城读短期大学,两年制,傻乎乎地进去,傻乎乎地出来。结了课,回镇上当文员。办公室里的人很喜欢姐姐的性格,张罗着要介绍对象,姐姐挑烦了,便托她代替自己赴约。她还在舞厅里和人牵手跳慢三的年纪,没心没肺,也不觉得骗人感情有哪点不好,收拾一番,兴兴头头地去了。往餐厅幽暗的灯光下一坐,翻开菜单,挑贵的点。饭后,对方又要请她去湖边散步,陌生男女见面,总是那老三样,下一步,就要去看电影了。她手揣在兜里,看他立在饮料店前买喝的,对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半分不犹豫,点了葡萄味的可尔必思。冰凉的玻璃瓶外结着一层水滴,他递来的除了饮料,还有纸巾。她乐了,这倒是个细心人,于是话便多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那人走在靠湖一侧,说:我以前见过你的。

哦?她不相信,什么时候?

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意味深长的“以后”到底引起了她的兴趣。回头姐姐问起,她想了想,说这人故弄玄虚,但挺细致,也可以试试。当然,他那个“以后”,保不齐是蒙我的。现在的男人,就爱装深沉。

姐姐同这爱装深沉的男人处得很好,只一年多,便将结婚提上日程。婚礼的酒店,就选择那时散步的河边。满池莲叶接天,她们穿过碧绿和透明的雨,她问姐姐,你们第一次见面,到底什么时候?姐姐说,哪有什么从前见过,他骗你的。

“啊,果然,”她嗔怒着回头,瞪着跟在后面的姐夫,“我就说男人都爱装深沉!”

她没敢瞪他太久,旋即扭开目光。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几乎感觉到了痛。姐姐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走累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拍照?

相机端在姐夫手上,咔擦一声,他的脑袋从镜头后面探出来,说:爱子再往边上靠一点。

她几乎要动,半边脊背都发了力,花了极大气力才控制住。其实她是和这个男人约过会的,在那之后,还有几次。姐姐的一众追求者里,他最像样,温柔体贴,踏实上进,比她自己那些笨手笨脚的舞伴不知好多少。姐姐说,这人怎么样,你再帮我看看?她便答应了,心中存了一点戏耍的意思。

他们去爬山,半夜迷了路,在林间出不来。露水结成了霜,她冻得瑟瑟发抖,他脱下冲锋衣给她,还说自己身体好,断不会感冒。第二天下了山,两人双双发烧,她抱着电话听筒笑他,说逞什么英雄,遭报应了吧?他说,这不是逞英雄,换成别人,这衣服我也要脱,应该的。

“哦?跟我没关系?”她哑着嗓子,调侃他,“如果是我妹妹呢?你也借给她?她上回还当面呛你。”

“那当然。”他答得很快,过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哎,我是不是应该说,因为你是特别的,所以我才借啊?”

“不用。这回答特别好。”

她搁了电话,和姐姐说,这人不错。下次约会,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就不帮你了,万一人家喜欢上我呢?

“我骗了姐姐,姐姐也骗了我。”玲子说,“原来高三的暑假我们就见过了。宫城集训,姐姐不在,去的是我。他知道姐姐喜欢葡萄味可尔必思,是因为当时经理买饮料犒劳大家,三箱原味里面,多了一瓶葡萄味。搬东西的男孩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给自己买的。我们坐在台阶上聊天,逃了一下午训练,我跟他说,真的很好喝,下回可以试一试。”

“看到那张照片后,我忍不住会想,如果起初就以本来身份见他,事情会变成什么样。然而假设毫无意义。我们在街上遇到,如果我没有先打招呼,他肯定会把我认成姐姐。快步走近,才发现不是,发现不是,表情都会变。虽然只有细微的改变,但亲疏分明,我看得出来。”

与之相似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心里码着。整整齐齐,如同测视力时的眼镜垫片。年少时参加比赛,老师要从姐妹里选一个,选的是姐姐。中学里闯了祸,怀疑的目光投来,首先绕开姐姐。父母过世,对姐姐说的话,也比她更多,断续的气息里,是殷切的托付,托付她,也托付剩下的生活。有时候她难免恶毒地揣测,在那样一种关于姐姐的印象里,究竟有多少是她的表演,是她作为参照系的贡献,如果没有了她,姐姐该如何成为姐姐。

然而她又不能够把那样的姐姐从生命里剥开。正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平稳地跨过每一道门槛,在庞大的若有实体般的恐惧面前逃开,请姐姐去解决每一个祸端、每一次责备、每一场考验。她也记得自己许多错误决定之一,是在失落中,嫁给了一个酗酒的男人,而那次,恰是她一意孤行,没有和姐姐商量。而在明了前因后果后,姐姐对她说的话是,就今天,离婚,把人找来,我带你去办手续。

“我问她,现在离婚,那我放在他那边开店的钱怎么办?我就这么回老家,工作也没找到,是不是太仓促了?”

“姐姐说,不仓促,越快越好,回来了住爸妈家,我养你。她挺了个大肚子过来,一个孕妇,站在我前夫面前。我看到她我就哭了,哭得回去路上都在打嗝。对我好的也是她,骗我的也是她。然而骗我也是为我好。我拿到姐夫那张照片,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可是我再恨,人都死了,我能怎么样?”

好像一只橘子,剥了皮,映目淡淡的白色的筋络。低下头,很用心地把橘络撕掉,还能看到毛细血管一般的末梢。就算拿镊子把末梢也剔尽,微苦的气息,到底沾了满手。怎么洗,也洗不掉。

“明惠搬来三个月了,我们打过几次招呼,她很惊喜,要请我去家里吃饭。满桌的菜端上来,我夸她手艺还和原来一样好。她却说,玲子,你的演技还和原来一样拙劣。”

“她说,你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你姐姐。警官,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听见这句话有多生气。我们姐妹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点评了?”

审讯室中沉淀着灰色的寂然。月岛听见玲子说:“所以我杀了她。因为一时冲动。”

“你不仅杀了她,还制造出模仿作案和畏罪潜逃的双重假象,如果这也算冲动,那么你真的挺有犯罪天分的。”月岛阖上记录册,抬头端详她暴露在光束中的每一寸表情,那冷白的光束同样暴露出空气中的尘埃,升腾、旋转,又缓缓飘落。

“往前推,你没有注销玲子的身份,而且拿走了爱子的银行卡,将存款分批取出,并在神奈川购置房产。如果你真想替姐姐把日子过下去,就该完全变成她,而不是从开始就给自己留好退路。你怀念她,又恨她。选择扮演她,又想抛弃她。你姐姐一生清白,为人端正,应当想不到自己会在死后成为通缉犯。弃尸公园的时候,你什么感觉?除了愤怒,是不是还有报复的快感?”

冷白光束下,玲子的眼睛缓缓睁大。她已一夜没睡,一夜瘦脱了相,高高的眉峰和颧骨中间,嵌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此刻,那眼睛微微弯起,正好能容纳对面的月岛。年轻的警官一震,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望见了自己的处境。

“警官,你好懂啊。没有我,就没有她。没有她,就没有我。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剩下的细节,也就不用我说了吧?”

*

“之后她就开始绝食,自伤,换到单人房间,收走了各种设备,依然是各种各样的不配合。只要证据链不齐全,结案报告就写不了,调查还得继续。比如,我们没办法解释,玲子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了明惠的尸体,她和那个连环杀人案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月岛一口啤酒接着一口啤酒,喝得很急,以至于句子顺着泡沫倒流回胃里:“又比如,她的杀人动机,本身超出了逻辑解释的范畴,她让我猜……我哪里猜得出。”

黑尾把浸透了酒液的纸巾一叠二、二叠四,几下折出一只千纸鹤。夹在指尖,慢悠悠飞过月岛眼前。月岛条件反射,伸手去抓,却被虚晃一枪,抓了个空。翻腾着酒意的空气在眼前荡开,仿佛纸鹤沉重的翅膀。他终于觉察到这动作的尴尬,仰头想喝酒,易拉罐却空了。于是低头去找下一听,还没碰到拉环,手却被黑尾按住。

“不许喝了,”黑尾说,“你会醉的。”

铝罐冰冷,前辈的掌心却很烫。好像童年在乡下,看爷爷拿小火炉烫清酒,那掌心的温度,也能将铝罐里的啤酒加热到沸腾。月岛眉头一皱,几欲挣离,他却加了力道,按得更紧,声音里甚至有几分威压:“你会醉的。”

不胜酒力的标签,自机搜初次聚餐便贴在月岛身上,而且几乎是他亲手所为。日向同影山,什么都要比,大有不醉不归的气势。酒水单传到月岛手上,他连翻都不翻,只说,我要一杯卡璐儿牛奶。等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众人盯着那杯东西看半天,木兔说,是不是上错了?

没上错。黑尾笑眯眯把杯子放他面前,这是我们乖巧高中生点的长高高牛奶。

已经长得够高的“高中生”瞥了他一眼:宿醉影响工作,明天还要巡逻。

这么爱岗敬业呀,黑尾调侃他,我还以为你是担心自己喝醉了抱着前辈撒娇呢。

我可做不出那种事情,月岛低头抿了一口,前辈自己别喝醉就好。我是不会送你回去的。

他知道黑尾有心看他出糗,然而送上门的机会,这人又不要。都说十指连心,那掌心微微痉挛,虚握成拳,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月岛几乎想问自己,如果反手回握,能抓住黑尾的心吗?然而就算抓住了,又能怎样呢?

如同手术前的麻醉,他饮下这些酒,预备着将自己解剖。刀尖刺入下颌,沿着脖颈,流连到胸口,一路往下,来到胃部,画一个十字,挑开四角,掏出五脏六腑。刀刃锋利,阻力那么小,好像切黄油。

少年时代,班里风靡东野圭吾同村上春树,他表面不屑,其实也偷偷在书店驻足。翻开一篇,读到男主问女主多喜欢自己,女主说,喜欢到全世界森林里的老虎都融化成黄油。

他笑了笑,靠在沙发上,感觉有一根针横穿而过,将破开的身体缝合完整,掉出来的脏器,被一枚一枚塞回去:“我以为前辈一直期待着这天。”

“没有的事。”黑尾颇为无辜地望着他,“一会儿喝醉了我还要伺候你,我可不干。”

这个人是比他更知进退的,又怎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渐渐膨胀的目光,终于渐渐收缩,缩成十分单纯的一束,望着电视机里变幻的图像光影,笑一笑,或者不笑。月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最后站起身,要请黑尾回家。黑尾倒也不再磨蹭,很老实地走到玄关边上,想了半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润眼液:“医生说每过八小时用一次这个。最近少看屏幕,眼睛会干。”

月岛点点头:“怎么不早点给我。”

黑尾嘴唇动了动,又摇摇头:“忘了。”

他也换了双鞋,到地下车库,送黑尾离开。黑尾连道不用,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然而心里却很清楚地知道,尽管今晚什么都没有说,可两人走到这一步,就算是结束了。警视厅不允许同□□往,情感勾连于工作有害无益,更何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山山海海,他在清醒状态下,并能够跨越。玲子说,警官你很懂啊。他哪里懂,月岛想,我甚至没有那样一个近乎全能的姐姐,我有的,指的是一个隔空相望、用眼神说自己做不到的哥哥。

车子启动,窗户又缓缓降下。茶色防窥膜后面,露出黑尾的脸:“明天早上九点,直接新宿集合。大将说有致幻剂供货商的新消息。”

“明白,”月岛点点头,“前面修路,注意安全。”

黑尾驾车消失在地库出入口,那是一个坡道,一条缓缓上升的路。月岛站在原地,恍惚中,觉得东京整个梅雨季节的洪涝,都随坡道灌下,涌进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后脑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一束激光贯穿头颅。他以为是手术伤口发作,正要撑过这阵酸胀,口鼻却突然被浸湿的布料捂住。腥甜的气息漫上来,终于,把他想说而未说的话也覆盖了。

一句话概括双胞胎案件就是:姐姐杀了姐姐(不是)

写出那个手术刀切黄油的比喻之后觉得自己的变态程度有所上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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