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断章

合同是十年前签的,照理说已经过期,然而此地管理混乱,有些房客恨不能在十五平米内再搭隔间出租,房东夫妇上了年纪,有心无力,只管收钱,其他概不干涉。纸张薄脆如蝉翼,灰尘漫天飞舞,分局同事打个喷嚏,说万幸没着火,否则你看看这电路,这木结构,一个都跑不出去。

死了人是不幸,然而死一个人,又是万幸了。话说到这份上,三人都有些无言的戚然,低头去看那千辛万苦翻出来的合同,才发现死者填上的运输公司,早在七年前的金融危机里倒闭了。

“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呢?打过吗?”黑尾掏出手机,却见月岛动作比自己更快,话音刚落,那边便接通,拖拖沓沓一声“您好”。月岛报上姓名,告知来意,电话对面静一时,说,您突然这么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

死人的事情总是晦气,那边一问三不知,其实是本能避嫌,不想和他们有所牵扯。好在月岛顶个警察身份,软硬兼施,终于弄清这是介绍死者进运输公司的担保人。于是月岛问,运输公司倒闭之后,馆森先生去了哪里呢?

“还能去哪里?”对方的语气听起来颇不可思议,仿佛他们明知故问,“五十岁的人没有公司会要的,劳务派遣送送货,干一天算一天咯。”

劳务派遣公司就在距廉租公寓十分钟车程的厂房中间。藏头遮脸,想必做了不少偷漏税勾当。然而今天不察这个。迎着员工故作镇定的目光,黑尾一行低调走进人事科,问管档案的女生要来了馆森先生的履历表。

表格右上方贴有员工照片,忙活了大半天,他们才头一回看清馆森先生的正脸。寸头中年男人,厚眼袋下挂着一道疤,表情温和,并无异状。这照片不是纯色背景,边缘歪歪斜斜,似乎是从其他合影上裁下来的。等他们走出厂房,坐回车里,黑尾问月岛,你觉得那张照片像什么?

相处半年,月岛将他脾性摸清了七八分,知道此类问题无关正事,只是闲篇,于是便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分局同事倒好,刚挂了妻子电话,就忙不迭抢答。“你也觉得奇怪对吧?好像是……”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每次看到这种档案,都觉得死者的某种‘联系’被切断了一样。”

黑尾用力点头。余光里月岛的眼睛好像在说,我看你俩挺合拍的,要不你俩搭档吧。

这一趟不算白跑,原本连姓名都没有的馆森先生,渐渐显露眉目。他在附近餐饮公司的米饭生产线工作,每天四点就要上班,几年来从未缺勤。相熟的工友见他长久不来,还以为家里出了变故,“这个人很恋家的,每次我们出去吃饭,他都要炫耀,女儿怎么样,儿子怎么样,我说你为什么不好好享福还出来上班?他说闲不住呀。”

要是闲不住,去哪里不好,非得选择劳务派遣,一没保险,二没赔偿,出点事情公司拍拍屁股走人,连责任都不必担。当着工友的面,月岛不言语,背过身时,旋即皱紧眉头。再则馆森先生独居多年,怎么看都不像有家有室的模样。想来劳务派遣如浮萍聚散,那位工友大概只和他喝过几回酒,没有去过他的家。机搜已清点过他家中物品,没有信件,没有电话簿,没有手机,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间曾容纳尸首的斗室,都像那张仓促裁下的照片。

“他在履历表上写自己的家乡在秋田……”月岛喃喃自语,心想,仅凭地区和姓名,如何找到还原某人一生的轨迹?未完成的现场有布置的痕迹,关于家庭的表述也近乎谎言,倘若要查,不是不可以。然而,没有家属催促,没有刑事案件关联,这一杆子插下去,还不知是怎样的无底洞,况且他们时间短暂,回了机搜还有一堆报告文书要写——准确说,是他写,因为黑尾是不会动笔的。

此时,仿佛听见他内心噼啪作响的算盘和隆隆的退堂鼓,黑尾突然打开电脑,调出了东京国立图书馆的网站。月岛和分局警察凑上前,看见他在搜索框里敲下一行字:

秋田县电话号码簿

*

1975年的《秋田县(中央版)电话号码簿》是中央图书馆保存的最老一版。那年装电话的人家不多,大部分是出于工作需要,对所谓个人**也就没那么看重。翻过伤痕累累的纸页,顺着五十音一路找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信息:

“馆森忠利(木工)01882—※—※※※※秋田市”

“同名同姓,具体住址在这里,按照木工这个类别,还能找到五十个当年的同行,里面说不定有他的老相识,就算电话换了,也未必会搬家,”黑尾看着月岛,微微上扬的尾音有不容置疑的神气,“走一趟?”

半小时后他们已行驶在由东京往秋田的高速公路上。下午三点,困意高涨,月岛往嘴里扔了一颗薄荷糖,对黑尾说,过了前面的服务站,换我来开。

黑尾眉毛挑得跟发际线一样高:“哇哦。”

哇哦什么哇哦,他揉揉太阳穴,把脑袋往车窗上一靠:“小心疲劳驾驶。出了东京可没人捞您。”

一个“您”字婉转多情,恭敬里含着极大的轻蔑。他当然知道“疲劳驾驶”的含义,昨夜这人很晚方才,月岛在梦境里深深浅浅地浮沉,还能感觉到旁边轻轻地翻了个身。今天早上,又是听见闹钟便跳起来,月岛挨着枕头慢慢醒转,卫生间里传来黑尾刮胡子的声音,远远的,经久不息,仿佛要把脸皮都削薄一层。

他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心里有股扳回一城的快意。黑尾的顾虑,他清清楚楚。发生这种事情,稍微有点责任心的前辈都知道要担责,更何况黑尾铁朗素来待人热忱,以培育后辈为己任。然而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月岛几乎感觉好笑,我还能拿去办公室宣扬不成?

真叫人怀念。那时他对前辈尚无非分之心,被酒店床铺折磨至酸软的身体也不知此事有何滋味可言。一切都很简单,两句话便能说清:完全是意气用事的冲动之举,刚进机搜半年,在黑尾手底饱受折磨,难免想要看他吃瘪,过去了便过去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这游刃有余的前辈,月岛只懂七八分:知道他一副古道热肠,也知道那利他主义并不单纯,知道他精通摸鱼立志退休去开Uber,也知道他认真工作起来可充机搜门面,虽然他们总共一间办公室,警视厅统一装修,丑得千篇一律,也不需要什么门面。

再往下,便不懂了,也不愿意懂。月岛奉行的拿钱干活,分析前辈心理又不会获得奖金,还有以下犯上多管闲事的风险,明哲保身如他,自然远远避开。就像这案子,若非黑尾执意跟进,东京往秋田这一趟,他是打断腿也不会跑的。

奇怪的执着。月岛心想,看见前辈在副驾驶沉沉睡去,活跃的眉毛安静下来,便伸手调低了收音机音量。

到达秋田时,天色已熄,道旁点着几盏孤灯。馆森先生的家乡地处小镇,过了七点,街上便没有人。后半段路程黑尾醒了,接过方向盘,瞬间把车飙上一百二十码,月岛坐在副驾驶,斜眼看看仪表盘,颇有心惊肉跳之感,觉得机搜这破车顷刻就要散架,他们也将交代在这里,光荣,殉职。

黑尾对他的悲观主义浑然不觉。他操着一口宫城方言问路,初冬里衣襟大敞,呵气成雾,看起来比月岛更像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多年过去,电话簿上的街道已易名改姓,然而上了年纪的本地老伯大多记得赫赫有名的木匠街。黑尾起初还能东拉西扯套几句近乎,听说对方记得那户姓馆森的人家,正眼前一亮,然而后头家长里短又兼地方木匠协会派系斗争的一长串,二手方言可就跟不上了,他揉揉脑袋犯了难,却听有个默不作声的家伙突然开腔:“就是说,木匠协会有三派,他爸是一派,他爸过世后,这派人散了,对吧?”

一口纯正的东北话,如假包换,黑尾微微侧过脸,余光里,月岛推了推眼镜。那点勉为其难之意,从未收敛,此刻便被大大方方扔出。然而黑尾恍若不觉,只对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的,露出一口足做电视广告的牙来。

馆森家的旧宅已被市政部门推倒重建,盖起商业中心。老伯说,这年头用得着木匠的地方越来越少咯,我上回干活,还是给孙子打婴儿床,打完了他们还不要,嘿。不过馆森家的手艺那是真好,整条街人人服气,他那个儿子,我也有印象,葬礼上大家都见过的,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啊,就那个手,白白的,也不像干活的样子,他爸死掉几年,他们家破产,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就一个人上东京。怎么,他发财了啊?

条子找人,怎么看也不像发财的样子吧。黑尾耸耸肩,听见月岛笑笑,糊弄过去了。

他们顺道去了馆森家的墓地。就在当地一座寺庙里,紧邻佛堂,葬着馆森的父亲和母亲。两人的法号、卒年与享年刻在墓碑侧面,看这杂草丛生的模样,想来是许久无人打扫,以后也不会有人打扫了。刚才未听老伯说起馆森有什么兄弟姐妹,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询问了寺庙里的住持。那住持生得膀大腰圆,说话时中气十足,大有酒肉和尚之风。黑尾刚扯了两句闲篇,便觉得二人趣味相投,很顺利就把话题拉到馆森。不料他说,馆森春天的时候,还偷偷回来过一趟。

“他家以前发达过,墙倒众人推,是破产走的,所以不愿回来。这次他母亲二十周年,我总有预感要见他,结果还真叫我碰上了。那天,他穿着一套西装,整个人很有精神,往那边一站,跟我说,阿叔,我就要发财了。”

住持笑道:“我说你七十岁的人了,还发什么财?安生过日子么好了呀。结果他说,不行的,我这样瞎混,到时候没有脸面去见我爸妈。”

这话听着耳熟。黑尾问:“怎么个发财法?”

“发什么财,保健品代理,孢子粉到按摩仪,骗骗人的嘛。”住持摆摆手,“你俩找他干什么,他出事了?”

*

他们连夜赶回东京,月岛困得睁不开眼,半睡半醒间,听见黑尾在驾驶座上念叨着要机搜报销油钱。他摘下眼罩,盯着黑尾看了半分钟,然后从包里摸出耳塞,悉悉索索间,听见黑尾嗤笑了一声。

海绵在耳道里缓缓膨胀。世界安静了。

馆森先生的经历颇为坎坷。他身为独子,从小娇宠。原本无力承担家计,更何况父亲猝然离世,木匠协会内部的派系倾轧,也够他忙到焦头烂额。因此三十岁破产后的人生,几乎是半部流亡史。八十年代的东京,泡沫还没来,四处皆黄金,也算梦想之城。他大概也是来寻梦的,结果却住进廉租公寓,以至于静悄悄死在夜里,不能不令人唏嘘。

既然父母已故、妻子离散,那么工友口中和谐美满的家庭图景,大抵是为面子编造的谎言了。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然而保健品代理却是重要线索。早上老太太提过一嘴,他们忙于查证身份,来不及在意。此时两边信息一对,才发觉异常。馆森和代理商之间,很可能有没算完的账,兴许布置现场的,就是那边的人。而且瞄准老年人层层抽取费用的营销模式,近来实在颇为猖獗,从这头入手,或许会牵出其他案子。黑尾于是给经济侦察科的同事留言,请他们查一查这片区域的报案信息,脚上猛踩刹车,在廉租公寓楼前停下。

天还未亮透,黎明的幽寂里,破败的公寓楼却隐隐显出躁动气息。有人刚下了夜班,也有人要去厂里报到。白天摸排时,一半住户都不在,现在进门,正好能补上漏掉的那些。何况事情已露出些许眉目,查起来也就更容易。黑尾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来,他开了一宿的车,此刻头脑酸胀,只想躲在月岛后面偷懒摸鱼。

优等生工作起来还是很上道的。此刻心领神会,也不问他的意见,略加考虑便敲开了一层第三间。开门的屋主大概已听说二楼死过人,答起话来神色镇定,全无对门老太太连道“吓死”的模样。他说他和死者不熟,最多打过几回照面,那人看起来忠厚老实,不知怎么就死在家里。月岛的话素来不多,例行公事般问完,转身离开前,突然问:“那您投进保健品的钱呢?回本了吗?”

“是您建议馆森先生做代理的吧?他欠了那么多债,您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拿自己问罪。那天晚上您去找他,他提起这笔钱,问你什么时候有赚头,慌乱中你们产生争执,他突然心梗,倒地不起。住在这里的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是馆森不一样,他可是有家有室,儿女双全的。他的家人总会找过来。同时呢,也出于平日交情,您布置了现场,假装这是自然死亡,用这个为他送终。”

“但是您不会用双缸洗衣机。也不知道馆森先生有精神衰弱,需要戴着耳塞才能睡着,自然也就不会放任洗衣机运转。”

“而且他的家属迟迟不来,半个月过去,您更加紧张,却也不敢报警。因为一旦报警,我们就会关注您和馆森的关系。”

望着那张骤然变色的脸,月岛轻声道:“您怎么可能跟他不熟?我敲门说起‘楼上馆森先生’的时候,您可是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后来黑尾问月岛,怎么一上来就挑中了嫌疑人?月岛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仿佛在试探这问题的真诚。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前辈真的没发现吗?公寓楼底的信箱常年没人打扫,所有传单都塞在里面,每户都收到过保健品广告,但只有这户和馆森先生那户的数量是最少的。说明这两人没必要骗。

“但是呢,”月岛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内轻轻振动,“他家又完全没有任何保健品的使用痕迹。这种公司都会拿点样品做人情,我们之前到过的每户人家,都会拿铁皮罐头做密封罐,但是他家厨房很干净。说明他有意清理过,为什么要清理?”

那目光无动于衷,几乎是冷漠的:“这就叫讳疾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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