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始作俑者

月岛萤醒过来。现实共梦境在白茫茫雨声中溶作一片混沌。眼底手术时剧烈的疼痛,已化为细微的酸胀,仿佛一把小针撒在后脑勺,随着每一个侧身动作扎向深处。他抬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反倒打翻了莫名出现在那里的水杯。点点滴滴的水声汇进雨里,他收回胳膊,叹了口气。

“醒了?”底下传来黑尾的声音,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

没醒的人也回答不了,这不是白问吗。他懒得理,只是兀自翻了个身。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踩得严实,是黑尾上了楼。熟门熟路如入自家卧室,东西摊了满地,也不见摔跤。“哟,”他一眼便看见床头这片狼藉,话音里有幸灾乐祸的得意,“怎么毛手毛脚的?”

你要是不往那儿放水杯,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月岛也不与他争:“前辈不回去吗?”

“我家门口路淹了,车开不过去。在你这边避个难,不介意吧?”

睁开眼,猩红底色里,黑尾嘴角不住上扬。他太熟悉那样的表情了,即使视力受阻,依然能想象出一个明亮而清晰的笑容,八颗牙,标准得好去做牙科广告。黑尾在撒谎,他知道。但这不要紧,自打他们认识那天起,黑尾便在撒谎。

像无视其他谎言那样,他无视了这一个:“不介意。”

*

月岛不知道警视厅工作守则中是否有不许骚扰下属这条。也许是有的,可惜他们谁都不曾遵守。馆森罗田一案结束后,机搜迎来短暂的年假,跨年夜他独自在家,正对着红白歌会现场直播打哈欠,却接到黑尾的电话。黑尾问,哈喽阿月,一个人在家?

月岛短促地嗯了声,然后祝他新年快乐。

**苦短,他可不想和自己的上司在这儿拉家常,祝他快乐,意思是让他早点挂了电话去睡觉。然而黑尾不领情。他笑眯眯道了句新年快乐,然后问他,想不想出来玩?

外面零下十度。月岛心想,你中学生吗,大过年的出门放烟花。

他尚未拒绝就听见木兔在电话那端招呼,少顷,赤苇的声音也进来了,三重奏哇啦哇啦响成一片。好久不见——黑尾大概捂住了话筒,于是四周只剩下他的嗓音,像水面浮标,起起落落,传递着海潮的信息——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年?

在拒绝黑尾这件事上,月岛可说毫无顾虑。然而木兔赤苇盛情难却,他也不想扫人兴致。等他穿好外套不情不愿走下楼,黑尾的车已稳稳停在楼下,门一开,暖气扑面,木兔的招呼接踵而至,与他撞了个满怀。前辈晚上好,月岛和后排两人打过招呼,这才将目光移到黑尾脸上,晚上好。

黑尾不服:怎么了,我不算你前辈?

赤苇指点:你不是他搭档吗?

黑尾恍然: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快,阿月,叫声搭档听听?

他们去东京近郊的水库放烟花。隔壁二机搜的人早来了,大地菅原正从后备箱往外搬啤酒,影山日向被分配去点燃篝火,木炭还没烧着,人便闹做一团。月岛本能不想靠近,然而黑尾大手一推,他一个趔趄,反应过来时,已直挺挺站在日向跟前。

日向问:月岛,你新年什么愿望啊?

月岛说:新年愿望是不要在新年第一天就遇见你。

笨蛋,影山蹲下去研究烧不着的炭,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我还有个愿望没说出来,月岛想,那就是新年不要遇见你。

多亏菅原从天而降把他们分开了。否则月岛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也许机搜的新年第一案是京郊水库杀人事件也未可知。鞭炮很快炸响,第一支烟花窜上了天,被菅原提着脖子的日向影山纷纷回头,露出“哇——”的表情,好像……月岛环顾四周,发现纵然聪明如赤苇,也不免沉醉其中,于是便咬咬牙,不说话了。

烟花放完,篝火烧得正旺。黑尾拨开木炭,拿钳子夹出先前藏在里面的年糕,用哄小孩的口气,问他要不要。月岛眼光狐疑,说这看上去并不是人类可以吃的东西,您要不还是给那边的——

他话音刚落,黑尾便伸手掰开了年糕,碳化了的外壳簌簌脱落,露出软白的内馅。香气飘过鼻尖,甜滋滋的,月岛脸上表情不觉松动:居然还是红豆味的。

快吃。黑尾分他一半,别被木兔发现。

他被那种紧迫气氛感染,接过年糕便狼吞虎咽起来。不料木兔在食物方面有着超常警觉,更何况夜间本就是猫头鹰的活动时间。月岛!黑尾!他一回头,瞪住了他们,你们吃什么呢!

没什么。黑尾说。月岛感觉那块滚烫的年糕在自己口腔内侧留下烙铁般的痕迹,他对上木兔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木兔说:黑尾你张嘴。

黑尾“啊——”了一声,明晃晃一排大白牙。木兔掰开看了眼,动作如同东京动物园里的狮子饲养员。

月岛素来行为端方,此刻逃过一劫,正暗自庆幸,却见赤苇递来一个眼神。他抬手摸摸脸颊,在嘴角边上发现了半粒红豆。

他默不作声,偷偷擦去。虽躲过了木兔盘问,但没避开黑尾眼神。不想这人凑近耳边问:怎么,留着当夜宵?

来不及酝酿反驳那手便伸过来了。余光里,日向影山正比赛打水漂,石子划过水面,削出连串水花。黑尾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月岛后退半步。黑尾笑道:你脸上沾了炭灰。

黑尾还说:好吃吗?好吃后备箱里还有。你去拿,我掩护。东西不多,小心别被发现了。

那晚上他们围着火堆吃了四块年糕,日向邀请他打水漂,被他坚定回绝,木兔问他为什么不放烟花,他说天气太冷。钟声——其实是大地手机里的红白歌会报了十二点,大家才纷纷打着哈欠表示困倦。于是菅原再次从天而降,从后备箱里拖出四个帐篷。过程极不民主,月岛莫名其妙就被安排到黑尾那边。你想换吗?菅原边往地上钉钉子边问,木兔打鼾,大地梦游,赤苇失眠,日向影山——

原来机搜卧虎藏龙,不是精神衰弱就是狂躁亢奋。月岛皱眉,摇头说,算了。

他履行后辈义务,帮菅原搭完帐篷,又去水边收拾垃圾。回头望,隔着防水布,只见各帐篷中的人形动作都被放大,唯独没有声,默剧一般。日向影山斗嘴争锋,木兔手舞足蹈,赤苇低头读书,视线慢吞吞移到自己那边,心想黑尾大约又在刷手机,信息部门最好研发防沉迷系统,避免老年人智商降低,辨认半天,突然顿住。

黑尾正对着唯一的应急灯在防水布上打手影。耳朵微动,尾巴轻勾,没认错的话,是一只猫。

等在那里,仿佛他真的会看似的。

笑容浮上嘴角,又像落潮般迅速褪去。月岛扎好最后一袋垃圾,轻手轻脚回到帐篷里。黑尾已经睡下,声音却很精神。一隙月色里,他像刚才那样凑到耳边,轻声问:做吗?

月岛的舌头舔舔伤口,黑尾前辈为老不尊,然而红豆烤年糕毕竟是好吃的。只可惜吃得太急,明天准得溃疡。

他说:荒郊野岭的,不做。

*

月岛有时会想,还好他不用对任何人解释自己和黑尾的关系。当然,这种将错就错的事情,缺少浪漫因子,大概是没有人想听的。

机搜的年终团建持续了整整五天。那晚唱完KTV,他们便被列夫一个电话叫回警视厅。人到齐时,夜久不在,列夫饿得两眼泛红,日向递上打包盒,他找了一圈没找见筷子,抓了一个点心便往嘴里塞。连着咽下三五个,这才缓过劲来,调出监控,说在东京不同区域发现三具尸体,经鉴定胸口有相似伤痕,怀疑系连环谋杀,搜查一课人手不够,要求他们支援——

夜久呢?黑尾问。

早被借走了,列夫说,他们说夜久前辈靠谱。

靠谱前辈就是不一样,月岛瞥了眼皮笑肉不笑的黑尾,听见他说:搜一也真是,成天喊人手不够,怎么不干脆扩编呢?

扩编?列夫嘴巴鼓鼓囊囊,好像大肉包。

“把我们几个老油条招进去呗,”黑尾看了眼现场传回的照片,转头扑向他那个记满陈年旧案的笔记,“省得天天被后辈嫌弃,‘与其抱怨环境,不如提高自己’——”

临近年关,各部门防火防盗,神经本已高度紧张,偏偏碰上大案,谁都分不出神来。机搜将就顶上,一部分人去查监控,一部分人去附近摸排,他被黑尾拉到地下室翻卷宗,双耳灌满列夫的抱怨,说饿了,说不如辞职去做模特,说搜一的同事瞧不上他,月岛你给评评理,我搜证能力就这么差吗?

你也别太难过了。月岛扶一扶眼睛,虽然他们这么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迎着列夫充满期待的眼神和黑尾不怀好意的微笑,他轻轻补充上后半句。

他们仿佛住进警视厅,在地下室呆了一天,翌日启程去千叶取证,晚上又回来开会。五十人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搜查一课的领导拿着话筒整理思路,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看一眼就吃不下饭的尸体照片,那具从水里捞出来的都泡发了。黑尾胳膊肘捅捅他,要他去泡咖啡。月岛说,我以为前辈应该培养一下独立自主的精神。

黑尾说,我会泡啊。主要是为了培养你这方面的精神。

任务分完,又有一个大夜可熬。散会时遇到影山,月岛叫住他,问他调查细节。影山不情不愿,满脸写着“你这没干劲的家伙不会又在哪里偷懒摸鱼吧”。“拜托,我可是在楼下翻了一天材料,”月岛声音沙哑,充满绝望,“国王陛下的字典里没有‘分工合作’这个说法吗?”

天哪。他听见日向和黑尾感叹,那个月岛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真的知道“分工合作”怎么写吗?

黑尾问:你是不是看他很不爽?

月岛瞥他一眼,这不明摆着吗。

“我教你一个办法,”黑尾说,“想想他唱歌的样子,对比之下,那张臭脸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哦。月岛心想,原来机搜都是靠精神胜利法活过每一天的吗。

谁都不想把案子拖过元旦。隔壁办公室支起了行军床,两人一组,轮流补眠。他去洗手间刷牙,见影山的T恤上印着长高高牛奶盒,遂报之以嘲笑,说他衣品像中学生,“中学的衣服现在怎么还能穿?不会这么多年根本没长高吧?”

影山一口牙膏泡沫含在嘴里,差点气得吞下去。正要反驳,卫生间门口却传来脚步声,一看才知是黑尾,他刚刚冲过澡,难得以鸡冠头之外的面目示人,好像气质都变了,沉静温和许多,要拨开**的发梢,才能抓住那点不怀好意的笑。

“……前辈晚上好。”影山吐掉口中泡沫,恶狠狠瞪他一眼。

月岛保持从容到他离开。然后在黑尾的注视中敛了嘴角:“前辈有事吗?”

黑尾撑着门看他,眼神贪得无厌,没看过似的:没事。

回办公室路上碰到大地,聊了几句案子,黑尾便感叹好遗憾。大地问怎么,他说多好的晚上,此时本该香槟美人在怀,却跑到这里打地铺。大地说你扯吧,什么香槟美人,哪次去你家,不是买一送一啤酒伺候?敢情你还留着好酒?不过你这副扮相倒也不错,月岛你看,他自己算不算美人?

认识多年的同事真是满嘴胡话。月岛心中想,嘴上道,前辈不必遗憾。您不是天生乐于助人吗,奉献几个晚上,不算什么。

黑尾当场噎住。大地长笑三声,拍拍月岛肩膀表示佩服,走了。只剩他俩面对面,黑尾看看他,又看看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唉,你这小子。

他怎么了?月岛不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凌晨三点,办公室睡倒一片,黑尾起身去洗手间,他为何就跟去了。

门咔哒一声落下锁,头顶日光灯嗡嗡,仿佛有秋蝉或飞蛾被困在灯管里,每一有光,便哀哀鼓噪。月岛心中蔓延开奇异的平静,仿佛十八岁春天大病初愈,躺在床上,眼前蒙着纱布,一片漆黑。哥哥凑过来,对他说,再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他问,嗡嗡的,什么声?哥哥说,是镇流器发出来的,病房的灯用久了就这样。于是月岛心道,原来听见这声音,便是有光了。至于他是秋蝉还是飞蛾,这件事,不必想。

“前辈压力很大吧?”他靠近黑尾,然后屈膝蹲下,伸手解开他皮带,没错过黑尾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我也是。”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技巧全无,生疏得很。然而黑尾却很享受,如果轻轻揪住他发根的手是敷衍,那么也敷衍得足够真诚。不像他。在后来许多次难成体统的邀约中,黑尾曾经问过月岛感觉如何。他会直接说,很普通。然后黑尾道,再来一次吗?他干脆拒绝,说不要,然后去洗澡。

热水淌过眼皮,镇流器嗡嗡,一如远方惊雷。许多事情像沉睡许久的春虫,因受刺激,兀然苏醒,伸展出许多长长的触爪,相互攀附,彼此交缠。月岛头脑缺氧,想起半年前莫名其妙点开机搜报名链接,又莫名其妙被录取,那时哥哥来电话,说我以为你不会想去那种地方的,你别冲动啊。月岛说,怎么可能呢。

哥哥又道,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月岛打断他,我只是找工作。现在找到了,你该恭喜我。

昏沉间,仿佛隐约有人审问,你们两个,谁是主谋?他负隅顽抗,紧抿嘴角,一声不吭。一抬头,映目便是黑尾**的发梢。水珠滴在他眼皮上,黑尾彻悟,原来你才是乐于奉献的那个啊。

月岛分辨,真的吗?我以为是前辈邀请的我呢。

“晚安,”他俯身漱口,余光里,镜中黑尾的眼神逐渐凝聚、沉淀,比海更深,“希望前辈梦里香槟美人在怀。”

是我:好崩溃啊写不下去了

是我:感觉OOC了这真的逻辑吗

还是我:网友可以接受这样的黑月吗我觉得月岛萤自己都接受不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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