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编自导一部电影从始至终都是我的梦想。
小时候我在爷爷家,看电影的时候经常看一半被奶奶喊去吃饭,或者被叫去睡觉。可电影按下暂停,我的时间并不能跳过一日三餐与睡眠。梦里经常是故事的延续。冒险家登上了新的岛屿,发现藏宝图上的不老泉早已干涸;主人公众叛亲离后孤身一人踏上讨伐反派的历程,失去一切后重头再来;少年与暗恋对象的久别重逢因误会被对方甩巴掌;超市货架底部安装了摄像头,凌晨12点后会刷新出白天一样的顾客。
非常奇妙的体验。梦境的陈述没有逻辑,左脑播放的影片往往缺乏连续性,可我的右脑看得津津有味,往往醒来依然沉浸于此。
我没有和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想法。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梦想意味着“无法实现”和“遥不可及”,我要把制作电影当做我不能开口的愿望,才能在未来拥有实现它的一天。
忘记多少岁了——总之我生日那天,缠着妈妈买了蛋糕,偷偷带到房间,放在小桌子上许愿。我说我要拍出一部超级无敌厉害的电影,我要让很多很多人来看我的电影。
当然,过去三十分钟我妈就发现了我的可恶行径,在对我的“把食物带到房间”行为进行惩罚后,她拉着我又去进行了白日的空手道练习。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被抽离出来。记忆如同画外音一样解说画面正中的小人,播放机持续不断、二十四小时播放着,画面中的小人也渐渐长大,她总是笑着,避开危险的目光。胶片在电影进行到二十三岁的时候迎来终结。
二十三岁及川彻给我打电话,我接起来没说几句脑子卡壳,胶卷所剩无几,他的声音从遥远的海底传过来。不过是回忆过去和预定未来,困扰我的泡泡居然就轻而易举地碎开。
不得不说,及川彻真是天才。
现在的我终于有了童年不敢想象的能力,也是时候开始撰写一部属于我的电影了。
我决定拍摄的是一部“青涩、晦暗不明、一波三折”的青春暗恋电影,借用过去偶然获得的灵感,努力摘取人生中高悬的果实。
编写剧本的时间实在紧张,我每天大概只有两个小时的空闲,需要从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中挤压。及川彻对我忽视他的行径适应良好,只是他的作息规律和我昼夜颠倒的生活在消息回复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照阿根廷与日本的时差,我们做到了某些时刻的默契。
早上六点半到七点半是他雷打不动的晨跑时间,他通过社交媒体发来消息,问候我的早餐内容;东九区时间凌晨一点我结束工作,惯例回复后给予少许关心。
八点我堪堪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手指被寒冷的冬季冻得末梢发红,只能缩在被子里打字,直截了当打上不知道三个字。再晚一点是我的剧本工作时间,及川彻托人带回国内的录音带给了我不少灵感。这个人也真是,明明可以直接转成mp3文件的,却还是重视可有可无的仪式感。
编写剧本耗费三个月。
在我辞职之后不久,内山早苗也辞去了相关职务,转而考取了仙台本地的公务员,副业是写小说。她被我邀请来进行剧本的润色,也就是专门的写作指导。
她读过初稿,冲我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个大小。我想起她过去关于一波三折的坚持和神秘莫测的微笑,又觉得面前的人没怎么变过。
早苗将本子推到我面前,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发型衬托出她的古典气质,她吃了一口提拉米苏。
杏子,要添加一点奇幻色彩。
可这一点奇幻色彩的添加可不算简单。我绞尽脑汁,也不过把女主人设改为吸血鬼,巴黎的修学旅行改成她所在组织的大厦将倾。实在算不上什么优秀的改动,还把故事的主旨弄得一团糟。
观众忠实于画面的陈述,追求故事的复杂性与人物之间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不可缺少的“看点”。我加入了很多看点,男主重生,重逢时认错了人,谁是万人迷,谁是美强惨,谁到最后也纠缠不清。
什么是我所需要的奇幻色彩?什么是我怀念的、妄图讲述的、渴求尽数告知的?
有一个名字,只有一个名字,魂牵梦绕的一个名字。可不能请求他的答案,我正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写作进入瓶颈,我打电话给前辈,之后飞往巴黎。
这座城市和过去几乎没有太大变化,游人如织的卢浮宫凯旋门香榭大道,塞纳河畔的旧书市集,街头的艺术展览,和记忆里如出一辙。这给我一种近似恍惚的感觉,名为世界的齿轮转动着带动时间向前,可世界本身却并无许多变化,只是借助它生存的我们不得不往前走了。及川彻回礼的那卷胶片出了故障,我不敢再看,老老实实裹着泡泡纸纸板箱,任其无限期占据房间一角。
可巴黎是没有变化的。它依然浪漫,依然拥有美丽传说下的肮脏暗面,却不再像过去一样承担我们关于未来的细小对话。我们已经抵达对话中陈述的“未来”,我那“游走不定”的梦想也到了尘埃落地的地步,正是导致我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
岩井导演正在拍摄巴黎爱情电视剧。都市丽人,职场精英题材,开播之初就广受好评。我向他发出邀请他便欣然接受,聚餐地点定在埃菲尔铁塔的餐厅。
穿高级执事装的服务生上了开胃小品,我一口吞下。他浅笑着问我在烦恼什么。如实告知。
我耐着性子等到吃完餐后甜点,对方堪堪开口,示意我看向窗外。
这个餐厅位于高层,能望见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无数亮点断断续续接连成线。观景台的效果之好,若要用金钱衡量,我大概要从石器时代开始赚钱,赚到现在勉强足够。岩井导演含笑的声音传来。
“你是在纠结观众的偏好吧。票房固然是评价电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如果一昧迎合观众的喜好,就会变成讨好观众而主旨模糊的烂片。与其如此,不如为了某个人,去拍一部你最想给那个人看的电影就好。这样一来焦点就会变小,心中自然也浮现出电影的轮廓了。”
我想起来,当时初次见面时,制作人看着我露出的,神秘莫测的笑。
她当时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只是尾调带有少许印象。
此时的犹疑自然被岩井导演捕捉。他用一种“真是青春”的口吻吐槽我。
“啊,你想拍一部关于他的电影。”
我百口莫辩,最后在他八卦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是的吧。大概是吧。”
说起“罪魁祸首”,还得加上及川彻的名字才行。
介于我也不算是单纯的新入行人员,加上制作人的垂青,拉投资凑团队的过程堪称顺利。我很快凑齐了制作班底。其中以新田美纪为主力,她负责饰演电影中日常皮肤苍白的吸血鬼少女,并在结局面对亲吻早逝爱人的额角。
拍摄过程还算顺利,新田美纪这位入行将近十年的老手还有余力指导新人。她偶尔结束拍摄后会杀入我的房间,和我探讨女主角的个人形象问题。谈话中不免争吵,我们各执一词。
我说她的长相并非想表现出好看,应该是灵动的、鲜活的生命力。她说我的看法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应该更神秘、更漂亮、更具有吸引力。
我最后用“这个世界上的少女,可以拯救世界,也可以谈恋爱”的巨大议题把她的意见堵了回去。
“选你演女主角已经对本作品的外观体现做出了很大提升了!不用更华丽也没有关系的!”
她这下没话说了,只能对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好吧,这回就听你的吧,藤野大导演。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说是啊是啊,也借了你的光,新田大明星。
拍摄尚且顺利,我们拍完日本的邂逅,又转战巴黎。
很不凑巧又很凑巧的是,拍摄日的巴黎完全失去了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温和,酷热席卷了小小的拍摄场地,我们不得不每小时为演员补一次妆,每天发放装满面包车的矿泉水。
及川彻那时在欧洲打比赛,一周之内没有联系我。我也正忙得晕头转向,和剧组的成员进行争吵,男主角的选角我本来颇有微词:编写剧本时我出于私心,为其安插了“排球部主干”的角色,但男主演学生时代并没有参加过全国大赛,表演可以说浮于表面。
总不能让他现在开始努力,争取在明年一月成为春高冠军吧?只能临时调整。
我现场改动剧本,说男主角高中未曾登上过全国大赛的舞台,输掉比赛那天来到河边遇到女主角。初遇一定要惊艳,从含蓄结巴的问候开始,从大胆创新的邂逅开始,杂糅进许多许多关于爱情的神话传说。
关于及川彻的部分被揉碎了放进剧情里,在写完整个故事之前我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新田美纪读完剧本答应我的表情很复杂,答应我的时候说真有你的。
而男演员在被我半强制性观看了及川彻的排球比赛后如有神助,一天内竟然只有几条NG,可喜可贺。
如果没有手机里多出的“回去请我吃饭”的控诉,我还得多感谢及川彻一会儿。
剧情根据时间发展,我们又回到日本,前往海边。最后一幕对我而言尤其重要,我妄图用它营造出戛然而止的瞬间,抢夺观众未来观看时一瞬间的屏息失神。
秋季日本北部的大海已经沾染了不少寒意。我把脚放在海里,止不住打颤,所以说出的“cut”也夹杂了牙齿打颤的声响。
清场之后,各机位准备就绪,监视器上出现演员的漂亮面庞,我坐在椅子上,说出已经说了千百次的单词。
开始,结束。时间如此流逝。
杀青会上我偷偷向及川彻透露了一点点相关情报,说我现在进行的工作称得上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简直可以记载在“藤野杏”的维基百科里,由无聊的BBC记者或者青叶城西校报记者报道,占据各大报纸头条。
对面很捧场地表示,我说的事情理所当然会发生,毕竟这可是从藤野杏嘴里说出来的,绝对要相信的吧?在我表达不满之前,他聪明地补充一句。
我当然会永远相信你啊。
剪辑工作进行得尤为不顺利。我每天工作二十小时,只能剪出5分钟左右的成品,而这个进度绝对赶不上试映会。
但焦躁没有用,我只能保持摄入冰美式吊命的习惯,恨不得把一日三餐换成营养针,把冰美式也作为吊针的一部分注射进体内,直到我不再需要任何睡眠。
新田美纪也曾看望过我,看我半生不死摊在椅子上眼睛还紧盯屏幕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睡在剪辑室无人使用的床上。岩井导演看望我就比较直接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状态不对,硬拉着我去市区的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下午。当然,我在屁股沾座位、阳光洒在眼皮上的第二分钟就睡死过去,醒来脸上都是口水印子。
此时温度已经降至零下三摄氏度,如果天气预报没有说错,明天就要下雪了。
新年我独自一人回到仙台参拜。
最靠近青叶城西的神社人员众多,我几乎和当时七夕祭一样被人群推着走。蓝牙耳机里塞着电话。
今天及川彻的俱乐部休假,他和高中的朋友问过好,想起我在日本,打电话来委托我帮他求一张签文。微弱的电流声,被嘈杂的聊天掩盖。人实在太多,手机信号也不好,我只能高举手机,希望它能够和不知在哪的基站联系更为紧密,嘴里还试探着喂喂喂。
穿越一座座鸟居,等到我站在山顶的神社面前,他的声音终于卡顿着冒出来。
“小杏?能听见吗?”
“嗯。”我垂下眼睑,“你要求什么类型的签文?事业?姻缘?”
“都可以啊。”
“‘都可以’是什么啊。”我握着手机的力道大了一些,身后的人推搡,只能再往前走两步,“你没有想好吗?”
“没有啊——感觉都想要。”
是了。及川彻之前提过,自己正在打奥运会资格赛,而对我这种体育方面了解粗浅的人来说,相较于什么世锦赛,果然还是奥运会听上去更有含金量一点。关于爱情么,内山早苗的论断虽然没有作用,可我依然一厢情愿地相信,及川彻这种人,不谈恋爱才让人困惑。
如果他之前的“分手”真的只是借口,那么,他应该真的等待了很久,渴望得到一个结果也无可指摘。
“真是贪心。”我发挥片场教导演员锻炼出的技术,夸张地调侃,“每一个队伍可都长的要命。真是会给人找事情做呢,彻。”
“因为小杏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他说起来真是轻松。我叹了口气。也是,我对恃宠而骄的及川彻总是没有办法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既然得到了好处,我嘴上可不会放过他。
“哎呀,很自信嘛?我记得我的生日可是快到了,不知道及川大人有没有准备好我的生日礼物呢?”
“那当然!”
我对他迫不及待的回复不予置评。聊天的档口,我已经来到队伍的最前端,抽取了两张签纸。
手上已经拿着事业相关的签纸,我看向周围成双成对的高中生情侣,叹了口气,又进入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中。
贪心一点又怎么样呢?我悄悄地想,把脸埋进围巾里。我还是想要获得他的垂青。
他应该也是一样吧。
“小杏,抽到什么了?”
“啊。糟糕,是大凶啊。”
“啊?”
他越是惊讶我越是开心,嘴角的弧度都要压不住,悄然从声音末梢泄露少许:“残念。”
“骗人的吧?”
“玩笑话啦。是大吉哦。嗯……说你正在执着的东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答复,请继续努力。”我翻看背面的解释,又翻回去。寒风从头顶拂过,可也只能拂过头顶,我不像某位身强体壮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运动员,穿得臃肿。
他那里还是夏季。之前我们视频,他展示的镜头里,盛夏的细碎阳光洒在他长长的眼睫上。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确实隔着一个太平洋,在地球的对角线上进行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谈话。及川彻像现在一样很快捕捉到我的失神,继而拐弯抹角想吸引我的注意力。
就算是他,也无法隔着耳机和关闭的摄像头捕捉到我的表情吧?我想着,风终于吹散一些脸部的热意。
“所以小杏,你抽到的姻缘签文到底是什么啊?”
“万事勿急,否极泰来。”
我看着手上一模一样的两张签文,字句在舌尖滚上几圈,才变成清脆的语言述之于口。这可是大吉。
蓝牙耳机里传来隐约不清晰的欢呼声,我猜测是突然变化的分贝打扰了电子器件的运行,导致话筒的失声。毕竟下一秒,及川彻的呼吸和欣喜喷涌而出,连带着人群集散的卡顿,莫名搞笑。
这个声音让我想起过去某些时日看的老电影。由于设备跟不上,电影最开始的形式是默片,后续有了声音也是一卡一卡地吐露,优秀的导演利用当时制作工具的缺憾,反而发挥出不错的效果。他的声音染上这种特质,不得不让我有种自己也是虚拟作品中独一无二角色的幻想。
关于电影,关于你,关于我过去的生活。
电影最后制作完成。我将结果交给制作人,她看过,露出初见一般的神情。只不过不同的是,我已经不再迷茫。
那句初见的潜台词,我也大致读出:想要拍摄一部绝佳的电影,你必须拥有一些堪称珍贵的其他东西。
我想,他确实是我所需的最后一块拼图。
屋内窗明几净,屋外阳光明媚。云层略过春日,阴影远去。自此,我向外踏出第一步。是的,我想拍摄一部给他看的、关于他的电影——
黎明将至,**苦短,少女前进吧。
岩井导演说的话是《酷爱电影的庞波小姐》的台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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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关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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