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难,难于上青天。这一点飞羽一直知道。但她在以前的训练和比赛中从没有怵过,因为她知道只要坚持熬过眼前这段仰角,就可以看到胜利的曙光。
但此刻,在攀岩胜地KI岩馆,她被这个仰角虐沉默了。
仰角之上还是仰角,放眼望去,只有仰角。
这种心理上的震慑如千斤压顶。几乎是刚开始攀爬,手臂肌肉的乳酸堆积便已经达到峰值。
才爬出去不到一米,她已经累的举不起手臂。
可怕的是,她甚至还没转到顶面的仰角,此刻还只是在稍稍带有一点仰角的侧面。
飞羽深呼吸,一个动态把自己甩到顶面的仰角,这里离地面垫子有两米的距离。她伸直手臂倒挂住,减轻小臂的压力,两只手轮换着甩臂,促进血液循环,尽可能的带走一些堆积的乳酸。
向头顶望去,剩下不到20米的距离竟然忘不到尽头。
但这困难没有让飞羽绝望,相反,她变得更加兴奋。
上次潘指导集训中,飞羽曾和教钢管舞的小雨老师聊过对疼痛和酸痛的态度。
“我和你一样!越疼就越兴奋!”小雨老师的课程结束了,但飞羽主动留下来加练。两人在训练间隙闲聊。
“对对,我们学舞蹈的人很多都是这样,不怕疼,甚至喜欢疼。因为疼往往伴随的是动作的精进。”小雨老师说,“我每次疼过后完成更好的动作,就特别有成就感。”
飞羽附和:“没错,我每次疼痛的时候,都好像看到自己的肌肉正在变得更强,身体正在突破极限。当然是可控的疼痛,不是伤病的那种疼。”
“那当然。伤病的疼是另外一回事嘛。”
闪回结束,飞羽小臂的乳酸似乎变少了一些,她也准备好继续前行。虽然知道只要再爬一个点,乳酸就会再次堆积成峰,但她完全没想过停止和退缩。
这种又痛又兴奋的感觉,以及痛过之后终于登顶的畅快,是世上最纯粹的愉悦,只要体验过一次,就会一直魂牵梦绕,会为了再次体验它而毫无保留的付出汗水与努力。
这一天的赛前训练很短,早上3小时之后午餐和午休,下午小潘教练又带着两人做了两小时的岩点适应。
岩点适应是去到一个新地区之后必做的事情。世界这么大,每个国家或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岩点制造风格。
和我国的岩点比起来,欧洲习惯用的岩点手感更细腻,尽量模拟天然岩石的纹理。但近年来又开始流行科技范儿岩点,主打一个光滑可鉴造型奇特。这些都是要花时间让自己的手指手腕和眼睛去适应的。
岩点适应之后,小潘教练让他们回屋好好休息,准备第二天的预赛。
洗完澡,和父母一起吃了晚餐,飞羽回到房间休息。
时差原因,她现在还睡不着。
打开手机,陆风铭的一条消息安静躺在两人对话框里。
“我今晚不睡觉。你如果想聊天随时找我。”
语音电话拨过去,很快便接了起来。
“飞羽?”令人心安的声音响起,但难掩疲态。
“嗯。”她只是轻声应下,不着急说话。
安静的呼吸通过电波流转,像一个带着安抚的无声拥抱。两人的耳朵都贴近手机,仿佛将自己的头放在对方的肩上。
这奇特的感觉,让你迷恋。
但安静很快被打破,听筒里传来仪器的电子声。
像是从梦中醒来,飞羽开口问他:“你还好吗?”
对面的声音也盖上一层梦的薄被:“嗯,还可以。”
“……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的问。
“还可以。差不多就是今天或明天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飞羽出发的前一天,陆风铭突然找到她,说自己临时有事,没法去因斯布鲁克为她助威了。
“很抱歉,家里的事情太突然了。”他满是歉意。
“没关系,完全没关系!”飞羽快速安慰他,“我反而很高兴你这样告诉我。毕竟上次你可是一边躺在车祸现场一边在电话里骗我说自己到家了,那种情绪过山车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陆风铭更加抱歉:“上一次我真的……没有理由。”
“我知道的。你是怕我3000米分心。但如果反过来,我这样对你,你一定能想象我的心情吧。”
陆风铭只能真诚道歉:“是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两人其实并没有针对那件事聊过,但借着这个机会,竟然三句两句就聊开了。
因为心意相通。一个知道对方是不想让自己分心,另一个知道对方得知自己车祸后一定非常害怕。
陆风铭从善如流,主动交代:“这次的事情是我父亲,疗养院说他快到日子了,我必须得去守着。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到时我不在跟前,会有很多人借机惹事,后续会变得非常麻烦。”
“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对这件事早就有心理准备,我和他……也早就没什么父子之情。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比赛。”
“没关系,别多想。去做你该做的,我也会尽全力争取我想要的。”飞羽很冷静,“我们各自去完成当下的任务。”
“好。各自完成。但你要记得我一直都在为你加油。”陆风铭补充。
回到现在,隔着6小时的时差,飞羽知道陆风铭那边早已是凌晨。
他就这样不睡觉,陪着病人走向最后的终点。
此刻的他怕不怕?累不累?心里是爱,是悔,还是恨?
可这些她都问不出来,她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的父亲有非常复杂的过去,虽然不知道细节。这种情况下,她更心疼陆风铭得一个人经历这些。
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想要在他身边,陪伴他,让他想哭就哭,想骂就骂。
这想法甫一出世,便如破壳而出的巨龙一般扶摇盘旋,占据整个大脑,在每个角落叫嚣着“回国陪他”。
飞羽正准备压住这躁动的巨龙,陆风铭先帮她出手:“你准备怎么样?明天的比赛,现在紧张吗?”
巨龙一秒重回海底,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必须专注。
“紧张。我们今天去KI做适应性训练,但时间太短,感觉还没有适应就得比赛了。”
“我看了天气,因斯布鲁克明后两天有降雨可能,而且早晚温差大,你最好带上外套。”陆风铭提醒道。
“我明白。其实就算是中午最热的时间,也只是20度出头。如果明天下雨那只会更冷。”
“下雨天岩点会更滑,你的镁粉是防潮镁粉吗?”
“不是,就普通镁粉。”
陆风铭想了两秒:“没关系。你去酒店厨房要一小袋玉米淀粉,和镁粉混合均匀就行。玉米淀粉吸湿效果很好。”
“好的,我等下就下楼去要。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鞋底也多抹点。”
“好,知道了。还有吗陆妈妈?”
陆风铭失笑:“没有了。你这么专业,是我班门弄斧了。”
“当然不是,”飞羽笑道,“那比赛本身呢?陆主任多给我点建议。”
“没建议了,你毕竟是一流的运动员,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的竞技状态。所以你状态怎么样?”
“很好。”飞羽坚定又淡然。
“嗯,那就祝你旗开得胜。”
第二天清晨,比赛开始前的两个小时内,天气已经按照晴-雨-晴的顺序重复了两轮。
太阳出来时照的人身上暖融融,而下雨时天色也不会太过阴沉,但体感温度时好时坏,对运动员来说略有干扰。
幸好户外的比赛场地有足够的遮雨外檐,岩壁不会被淋湿。但观赛区就彻底暴露在天幕下,下雨时观众必然被淋湿。
但这丝毫不影响现场气氛。
飞羽见识过很多攀岩比赛,像上次贵市那种加了开场表演和DJ的也见识过,但那些都是运动比赛为主,其它娱乐为辅。
而今天,在因斯布鲁克KI攀岩馆的室外区域,说这里在办一场音乐节也有人信。
一座人造峭壁耸立在最中央,这是难度道的岩壁。与之隔场相望的一座大型岛屿,则是攀石赛的区域。
在峭壁与岛屿之间,则是观众坐席组成的海洋。
观众们性别年龄各异,岩友不少,拖家带口的也不少。攀岩运动在欧洲群众基础广泛,经常能看到很多花白头发的老人也出现在岩馆和山间,观众席中则更常见。这里还可以看到很多小孩举着棉花糖跑来跑去。
棉花糖来自海洋边缘一排由小吃摊组成的小群岛。这里的众多摊位除了卖棉花糖,还可以看到苹果卷、热狗、香肠、当地风味的奶酪饺子、甜甜圈,还有咖啡、冰沙、啤酒等各种饮品。
与小吃群岛相对的海洋另一端,则是一片完整大小的音乐舞台岛。这是个标准的方形,四角各有四台户外音乐节扩音器。此刻正有乐队在现场激情演出。舞台岛的四周早已围上随着音乐甩头的年轻人。
电音与烤肉摊的滋滋油声相合,孩童欢笑融入棉花糖的甜腻,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是一场攀岩比赛。
到达现场的飞羽还没感受这独特氛围,就得进入岩壁后方的准备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她还是感到大受震撼。
她的父母就随性多了。两人在多个小吃摊前流连,花了不少钱出去,手上多了几样举着捧着端着的吃食。
两人交换着吃对方手上的东西,边吃边评论。
“这个还行,黄芥末不错。”
“太甜了给我口茶喝。”
“茶怎么也这么甜!”
“味道还行啦,只能说在这种氛围里吃还是挺好的体验。”
两个人似乎是来旅行的游客,没心没肺的打卡地方特色小吃。
但当比赛开始,他们立刻坐好,兴奋又紧张的看向赛场。
攀石区,女子运动员们集体登场亮相,代表我国的飞羽选手穿着国旗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外面套着国旗色运动外套出场。
6小时时差外的疗养院走廊上,陆风铭刚打开手机上的网络直播,正好看到飞羽出场的镜头。
她的脸上有兴奋和紧张,也有庄严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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