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楼阁之中,红衣女子面色如纸,颇有些无力地倚在上座榻上。殿内正中,两方水镜,一面正是无衣师尹所处空间,另一处却让人匪夷所思,度修仪依旧踏在漫长的浮廊之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莫非,我们想错了?”
许久之后,红衣女子睁开双眸,度修仪仍旧踏在浮廊之中……
“不。”一旁女子手执水晶骷髅权杖,黑色斗篷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手指摩挲过权杖顶端的骷髅,“水镜有异。”
“恩?”红衣女子侧目,那女子却不再开口,斗篷之下,妖异的紫瞳隐隐有些晦暗,云霓,聪明只会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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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费尽心思,所欲为何?”
度修仪自认不是个蠢人,只是霈云霓这一番操作实在是有点儿迷,半途截自家老板的人?不太对吧?
——等等,他这句话好像也不大对……
霈云霓轻笑,忽而后退一步,朝度修仪行了个礼:“先生不必猜疑,云霓自不会做些什么,时间已至,先生该离开了。”
不待度修仪开口,霈云霓手一挥,漫山花海顿时消失殆尽,一座殿阁乍现眼前,气势宏伟,牌匾上书“半缘沧水”四字,苍劲有力,却是隐隐透着一股禅意,似是见证无数岁月轮回,早已脱凡。
霈云霓止步,立于殿阶一侧:“请先生上殿。”
度修仪被这一连串的操作弄得有点儿懵,这转变的是不是有点儿快,这走向不大对吧?然而观霈云霓神色,这姑娘真的没一点儿说笑的意思。
——所以姑娘你截人就是为了让他免费看个小电视外加握个手?
度修仪怎么都想不出霈云霓的目的,抬眼望去,殿阶层层,他又看了一眼霈云霓,霈云霓回以一笑,一瞬间,竟有些愣神,不知为何,女子的容貌总给他熟悉之感。
霈云霓终究还是目送着度修仪一步步上了台阶,那身影十分瘦弱,却异常挺拔,脑海中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家族秘阁之中看到的东西。
大陆尽头有一圣言云梯,传说圣言云梯连接的便是神界。
曾有人费劲心思,欲通过圣言云梯前往神界,却不过几步便被云梯一侧天雷劈怕了。
还有人说,云梯也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无论怎样,圣言云梯早已淹没在世人笑谈之中,直到……
那颗珠子早已蒙尘,当灵力灌入,眼前便忽现一景。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唯有面前大理石铺就的云梯,云梯一路直上,似是直往云天之上,往上看去,一抹白色身影在艰难地爬着云梯,周遭云层翻涌,电闪雷鸣。
巨大的威压下,那人的唇角渗出一抹鲜血,却仍然不放弃,然而不过又走几步,雷电的实力再度壮大,似乎下一秒便能直接劈在那人身上。
一步一步,不知是抱着何等的信念,那人撑过了云梯的压力,撑过了雷声的威胁,白色的衣袍逐渐染红,而他,依旧在往上爬。
云层中雷声滚滚,细看才发觉威力远胜之前,那是……天雷!
天雷仿佛被惹怒一般,狂躁地叫嚣着,亦不如之前的雷一般似乎只是恐吓,竟是实打实地劈在那人身上,遭受天雷之力,那人顿时吐出一大滩鲜血,染红了脚下的云梯,可那人,还是不肯放弃!
腿,微微颤抖,每一步踏下却异常坚定,数不清中间倒下多少次,数不清那云梯之上留下多少血迹,终于,一道庄严的声音传来:“汝,不放弃吗?”
那人停住脚步,用早已染红的袖袍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神色间是怎么都抹不去的固执,虚弱的声音回荡在天际:“吾只求一个答案!”
而后一片沉默,隐隐可闻一声叹息,一道劲力自天际直冲那人,竟是将人直接扫下云梯,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吾已言明,汝之问题,无解!”
最后的影像,是那道虚弱的身影坠入半空。
留影珠只能留住这些许景象,也不知是何人录的,却教万年后的人们看到了万年前的一个人,或者说,半魔。
霈云霓再看过去,度修仪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她不由得抿了唇。
该说不愧是那个人吗,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绽放出特有的风采。
世有记载,万年前,曾有度氏子孙风华绝代,才能出众,自幼被寄予厚望。然在其继任家族祭司之际,忽而被爆出半魔身份,度氏一族为示公允,将其于族谱之上除名,并逐出家门。
从此大陆之上再无其消息,唯一留下的只有些不知何人录下的留影珠,记载了那人一些经历的留影珠。没了家族,那个人虽是历经磨难,却依旧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这也教度氏一族悔不当初。若是留下那人,度氏一族何致于在其离开后便因后继无人,子弟相互攻讦而迅速衰落?若是留下那人,度氏一族至少还能兴盛百年。
然而一切也只能道一句悔不当初。
度修仪啊……
修者,整饰也;仪者,法则也。整饰法则,修正礼仪,这便是度氏一族曾经的厚望。
霈云霓蓦然转身,看来,他自有一番奇遇。只是,掌台和华颜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也不知是好是坏。
另一边,度修仪踏上殿阶,进了大殿,只见红衣女子倚在上座榻上闭眼假寐,一旁戴着黑色斗篷的女子微微抬头,却也只露出了一双额发怎么也遮不住的紫眸,开口是说不出的沙哑:“贵客来临,让贵客见笑了。”
“在下凋华颜,这位乃吾观星台掌台,灵绮素。”
这个介绍……
度修仪微微挑眉,这个介绍倒是有趣了,没道理将掌台放在后头介绍,但是看那灵绮素神色,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这个凋华颜的身份……
“不知观星台邀吾前往,所欲为何?”
面对度修仪的诘问,凋华颜却不曾回答,反倒直接避过了这个话题:“既然先生已至,此镜留之无用。”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水镜之上,“度修仪”仍徘徊在漫长的浮廊之中。
原来更改出口的意思是这样吗?
霈云霓既身为观星台之人,缘何要多此一举?而且,他和无衣师尹的行动竟都在观星台监视之下,观星台又是何意?
度修仪沉思之际,凋华颜手一挥便毁了映着度修仪的那方水镜,只留了无衣师尹的那一面,但闻:“观星台既邀请先生与师尹一同前来,还是先待师尹到来吧。”
度修仪心神一动,抬眼望去,水镜之中,无衣师尹再遇异况。度修仪眉头一皱,暗暗运转体内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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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阵内,过往种种一一映入眼帘,无衣师尹由最开始心绪触动到逐渐平淡,只是宽大的衣袖上的褶皱清晰可见。
画面逐渐靠近现在的时间,看到楔子向他告辞时身子竟有些微微颤抖,那是他身边的最后一个人,最终还是离开了……
忽然,画面一转,速度稍微放慢了些许,无衣师尹再看去,主人公全然改变,已说不出姓名……
他看着画里的人为了国付出了一切,亲人谩骂,朋友转身,爱人离心,甚至于连世人都唾弃他的手段,最后那个人在王忌惮的眼神下服下了毒酒。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不外如是。
这又是在影射什么呢?
无衣师尹不傻,观星台先让他看了自己从前的经历,又摆了这样一个与他十分类似的人的经历和结局,意思不言而喻。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兄长眼中……果然只有慈光啊……”
“若要吾选,最起码,吾不会选择牺牲至亲。”
“阿兄,以后你入了仕我就来保护你好不好?”
面前的画面定格在那人含笑饮下毒酒,身侧是满目冰寒渐渐融化,显现出一抹放松的君王。
为何会笑呢?
大抵早便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至少有生之年看到了国家的强盛吧。
隐在衣袖中的手不由得紧握,不是早就明白自己要走的路了吗?
无衣师尹心神一阵恍惚,眼前却再现异状:定格的画面之上逐渐爬上裂纹,随即裂纹不断扩大,直至最终一刹那,画面尽成碎片。不及无衣师尹反应,所有碎片在他四周飞速旋转,倏尔再次重组,眼前点点微亮,是一个眉目间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舅父……吾……”
是剑之初吗?
“为何一定要杀?”
“吾一直以为,您令吾出战雅狄王,是为了母亲与吾……”
“其实,还是为了慈光……”
“吾不愿杀……”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流光晚榭中,\'无衣师尹\'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一片阴沉。
那盏小烛烛火跳跃,映得\'无衣师尹\'的脸忽明忽暗,最终\'无衣师尹\'拿起手中香斗,起身出了流光晚榭。
随后不久,剑之初失踪。
无衣师尹看着这一切,耳边忽然响起一段熟悉的话语……
“咳咳……初儿现……现在对师尹还有用处,兄长自然……咳……不会让他出事,但……但若是将来……咳咳……将来初儿对师尹没了用处……咳咳……”
即鹿一向聪慧啊……
手中的如意香斗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到底护不住。
“汝随吾身侧,非因所谓师徒,只因吾乃慈光师尹,汝为国士林学子。若说不同,便是比起那众多学子更出色一点,但汝却并非唯一。”
“吾要汝谨记,汝名无衣,国士林学子魁首无衣,而非随吾澈寒身侧之无衣。”
“看看这一片光明,这是吾慈光之光,汝要如何守住这片光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汝能否真正做到?”
“权谋心计,眼界手段,这些汝皆具备,然而汝却有一点不足……”
“无衣,汝太过执着……”
尚未从即鹿与剑之初之事中平复,又闻昔日之言回荡耳边,眼前绛紫色的身影一声长叹,渐渐消散在眼前。
执着吗?既然是为了慈光之塔,又算什么呢?既然一手将吾带上这条道路?为何却又在最后说太过执着?
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无衣师尹不由得自嘲,执着啊……
除非看破一切,这世上,又有谁不执呢?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你便这么迫害那些人吗!”
“于你而言,那些人的性命算什么!脚下蝼蚁吗!”
“与你同窗数年,吾从未想过吾敬佩多年之人最终竟是变得如此权利熏心!”
声声痛斥传入耳中,那个人在面前摘下了官帽,褪去了官服,他说:“是吾看错了……”随即,他在无衣师尹的视线中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斥责无衣师尹的人,却是第一个因此辞官之人,在他之前痛斥无衣师尹的人依旧在官场中挣扎,期待着何日青云直上。唯有他因此辞官,最后便死在了外面,死在了那些想要讨好无衣师尹的人手中。
无衣师尹知道他会死,却只是看着他踏出流光晚榭,看着他逐渐走上了注定死亡的道路。
即使那个人曾经在慈光之塔一直跟在无衣师尹身后说要像无衣师尹一样为慈光出力,即使那个人也曾一直敬佩无衣师尹维护无衣师尹,却在最后也选择了转身离去。
无衣师尹一直记得那个人的眼神,清澈明净,在他痛斥无衣师尹之时,眉目中也依旧含着一丝痛心,但那又如何呢?
他还未曾真正经历过官场的险恶,他还不知慈光的弊病与沉疴,他终归还是单纯,不适合这个官场。
只是自此,再也不曾有人对无衣师尹说过那般直白的话了,再也不曾……
“今次一别,待吾归来,还望好友无衣多加照料。”
“……吾怎不知无衣你何时起燃了熏香?吾记得你素日是不爱熏香的……”
“今次一别,望师尹保重……”
是……楔子……
他掩了门,熟悉的面孔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里却是平淡无波,就像初遇时那般,皎如天上月,无衣师尹注定抓不住的天上月。
只见他忽而抬眼,目光悠悠地看向了流光晚榭的方向,在那个相隔不远的地方,一盏小烛在阳光下微亮,一个人正埋首公文之中。
楔子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微风吹拂,衣袂飘飘,仿若仙人一般。
“楔……”无衣师尹伸手想拉住逐渐远离的人,却只看到眼前一片扭曲,终归平静。
无衣师尹不由得抿紧双唇,他怎的便忘了,这不过是幻境罢了……不过是幻境罢了…怎能陷入幻境之中呢……怎能呢?
“楼台底事随波去,皎皎玉盘楚天秋。却道离别二三语,送君逍遥千里行。”
离别愁绪化万千,他们也曾在离别之日共品清茶,共诉心志。而如今,不过一句“望君珍重”罢了,他连楔子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早便明白了这条路上注定都是血腥,不是吗?
“静心!”
脑海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喝,无衣师尹霎时惊醒,眸色晦暗至极,又一次,他险些又陷入了心魔之中。
“眼前所见均为幻象,切勿为其所迷。坚守本心,切勿质疑,你做的到的。”
清凉的声音再次传入脑海,无衣师尹神色凝重,是度修仪的声音,听他所言,应是知道问心阵的,那他又在哪儿,又是如何能给无衣师尹传讯的?
“恩?”凋华颜微眯双眸,灵绮素侧目,凋华颜却是看向了度修仪:“看来师尹很快便能出来了,劳先生再等些时候了。”
“姑娘说笑了,在下与师尹一道来,自是要一道拜访掌台的,又怎会觉得劳烦呢?”
无论如何,如今对外,度修仪自是站在无衣师尹这边的,又怎能任由凋华颜一语割裂二人?
凋华颜不再搭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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