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空间之内,无衣师尹紧握手中香斗,度修仪的话反复回荡在脑中,激得人心中一阵杂乱。
“眼前所见均为幻象,切勿为其所迷。坚守本心,切勿质疑,你做的到的。”
倏尔,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震动,无衣师尹眉目一凝,随即整个空间摇摇欲坠,竟是渐现崩塌之象!
走不出去的意思竟是如此吗?
无衣师尹怎么都想不到观星台竟采用如此手段,一步步的逼问,观星台所图究竟为何?
晃动越发厉害,无衣师尹狠狠闭上双眼,此刻非是追究观星台本意之时,须得先出此阵再作打算。他从未低估观星台的手段,这阵法太过陌生,再想想之前所见一切,想来也是非得做出个选择不成了。
然而一直困在心中的困惑被人乍然点出,又一步步逼至此地,怎会是短时间内便能做出选择的?
不多时,无衣师尹额头便渐渐布满了细汗,脚下震动越发厉害,似乎不知何时便能将人一手拖入深渊。
究竟……究竟该如何…………
度修仪看着水镜中的一幕,心中暗暗惊讶,这早已不是寻常的问心阵,问心之阵,既取此名,自是从人心入手的。
最初的问心阵其实是为了助修者看清本心,扫除心魔的,也确实有人自问心阵中走出,从此本心坚定,修为大增。
不知何时起,最初的问心阵已找不到踪影,留下的仅有被人篡改后的邪阵,唤起人心深处的心魔,诱人在永无止境的幻象中逐渐迷失。
而眼前的问心阵竟是将空间之术与阵法融合,以空间变化迫使阵中人做出一个选择,却更是危险。性命关头,人的选择真的便是理智的,合乎本心的吗?
偏此时,度修仪却是再帮不上无衣师尹分毫,一个人心上的问题,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了,旁人却是插不得手的。
正当度修仪暗自焦急之际,水镜之中再现惊人一幕。熟悉的身影步入眼帘,饶是度修仪也不由得一愣:“澈寒师尹……”
早已亡逝的人……
度修仪从不曾为澈寒的死亡悲伤过,即使是澈寒与逸轻舒两人坚持救下他,即使是澈寒替他安置了呆在慈光之塔的一切。
初逢第一眼,度修仪便能察觉到,看似风华绝代的人眼中是浓重的疲惫,是看尽世事的沧桑,亦是被束缚良久的痛苦。
澈寒者,慈光之塔士族人也。幼甚聪颖,卓异不群,好游山川。初,以门第入国士林之秀士林,师者多称其才思不凡也,时与秀士弭,逸轻舒并称国士三子……当是时,弭为界主,寒师尹,舒神司,世人奇之……舒踪迷,寒忧之,竟至病榻缠绵。期年,以病卒,时人皆叹其情义深重矣。界主大恸,着以国士礼厚葬,未及,国士林贫秀之士尽皆上书,得以国士礼而入四依塔之顶以享祭拜矣。
史书之上寥寥几页便画了那人的一生,所有人都为那人悲痛,只叹英才早逝。度修仪却总觉得,于澈寒而言,死,或许才是他的解脱。
但是终归不曾经历过澈寒曾经的日子,谁也说不清究竟如何。而眼前水镜中的人,有一刹那,度修仪险些以为澈寒已然复生。
“风霜乱,乱天寒,扶摇青云鸿鹄转;荣华身,身名鉴,冰心镜澈戒偏言……”
一阵清朗诗声起,熟悉的词句传入无衣师尹耳中,清凉的嗓音渐渐按下了无衣师尹心中的杂乱。总是有这样一种人,无须多做,一句话便能让人安心。
无衣师尹缓缓睁开双眼,一身冷峻的人身着绛紫官服,右手手执一根翠色戒尺,不苟言笑的人眉目间尽是冷漠,只是在见到无衣师尹之时唇角微勾,若是放在从前,不知要惊煞多少人。
“取度量衡正仪则,我意自岿然。”
语落,步止,那人堪堪停在几丈之外,再不肯靠前,唇中溢出一声轻叹:“无衣……”
“……师尹…………”无衣师尹轻声应和,似乎回到了从前,面前是不苟言笑的澈寒师尹,他总是一副冷淡样子,尤其是对无衣师尹这个国士林学子之首,仿佛是打压一般,怕是谁都想不到这样的人口中曾对无衣师尹有多少刻薄指责。
无衣师尹不懂,迄今为止依然不懂,为何一贯冷漠的人似乎很是看不惯他,既如此又为何要一手提拔他?甚至临死前也要交代师尹一职非他不可。
“汝便是用如此状态治理慈光吗?”熟悉的呵斥传入耳中,却带了一丝异样的味道,无衣师尹看着面前似乎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人,收了心绪,回道:“无衣不敢。”
背,挺得格外直,透着令人无法撼动的坚定,也是不肯折于他人的骄傲。无衣师尹面色平淡,丝毫不像见到恩师的模样。
“吾问汝,在汝治下,慈光是何局势?”
这问题却是……
无衣师尹心知这般情境特殊,故而只回以简短一语:“长夜漫漫,不堪光明。”
“这便是汝给吾的答案吗?”
“答案仅此,从未变过。”
“汝又要如何守住光明?”
似曾相识的问题引得自方才开始似乎便恢复以往的平静睿智的人再次沉默,如何守住光明?他曾要的是如何为慈光再开光明,不知何时起却成了如何守住这仅剩的光明。
“看看这一片光明,汝若为官,汝又要如何守住这片光明?”
无衣师尹忽而惨淡一笑,原是从前便已在心中刻下了烙印,那时的慈光已现黑暗,然而他的恩师却为他刻下了如何守住仅剩的光明的烙印,一点一点抹去了他想要恢复光明的壮志。
这又是为何?
见他这般状态,澈寒皱了皱眉,再度开口冷斥:“数年光阴,汝便如此慢待吗?”
“吾……”
“回答!”
澈寒的神色间隐隐透着急切,似乎急着要从无衣师尹这里得到什么。
“做吾能做之事,做吾该做之事,做吾想做之事,不惜一切代价……”心头似乎有什么渐渐卸去,随着一句句的吐露,无衣师尹的眉目逐渐布满了坚定。
做能做之事,做该做之事,做想做之事,不惜一切代价。
这,便是无衣师尹最初之愿,最初之路,未曾经历澈寒影响的路。
“无衣,汝太过执着……”
“有时候,执着并非坏事,尤其是对慈光而言,不是吗?”
澈寒再不掩饰唇角的笑意,难以想象这样冷峻的人竟会有酒窝,这般笑起来竟是显得格外温雅,仿若春风拂面,百花盛绽,若真传出去了怕是谁都不信。
莫不是正因为如此,他平日里才冷着一副面孔?无衣师尹不合时宜地想着。
“汝可知,汝这般,苦的累的只有汝。”
“吾选择之路,吾心甘情愿,无悔也……”
“那么,汝还犹豫什么?莫要让人扰了你自己的心……”
最后一句!
无衣师尹惊诧抬头,绛紫色的身影渐渐消散,面上不知何时已收敛了笑意。
无衣师尹倏尔一笑,朝着那抹消散的身影,道了一句:“多谢……”
多谢你,令吾听到这些话,这些永远不可能从那个人口中听到的话,尽管……都是假的…………
眼前黑暗乍然破碎,在幻境之中待的时间太长了,猛然见到阳光,无衣师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面前是数不清的长阶,无衣师尹抬眼望去,长阶之上,一座大殿巍然而立,他敛了笑意,却是直直站在阶下,丝毫没有抬脚的意思。
今日,他无衣师尹是客!
“不愧是无衣师尹……”望着那抹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灵绮素不由得赞道,随即开口吩咐道,“华颜,辛苦你了。”
凋华颜身形一转便消失在殿内,灵绮素偏头看向度修仪,度修仪方才只随意打量了这位掌台一眼,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凋华颜与水镜之中的无衣师尹身上。如今直面灵绮素,心中竟是一颤。
“执象之求①,值得吗?”
或许是他曾看过那样的眼,生命的灿烂已趋于消失,唯有眼中仍是不灭的火焰,似能燃烧一切。女子面色苍白异常,再鲜艳的红袍也无法掩盖那虚弱的模样。他能看到女子的生机在渐渐流失,却不知为何仍是强撑着,强撑着一口气,挣扎这么久,又是为了什么呢?
透过那双清澈的眸,似乎看到了无数线条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直到最后,一抹身影转瞬即逝。眼睛忽而传来一阵刺痛,眨眼间,度修仪迷茫望去,方才一切仿佛只是个错觉。
“原来先生也信所谓命理吗?”灵绮素垂眸,执象之求,世上有谁不执呢?弭界主,澈寒师尹,乃至无衣师尹,度修仪,执象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不信命罢了。
信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又有谁能做到呢?
“吾自是不信的。”
“只是好奇,果真值得吗?”
灵绮素抬眸,撞上了度修仪的目光,平淡如水,不见一丝好奇。
“无论是否值得,只求不负此心。”
女子亦是淡然,这副模样却让度修仪暗了双眸,正要开口,却瞥见凋华颜已带着无衣师尹进了殿,也只能暂时按下。
“无恙否?”度修仪抬脚便迎了过去,虽是从水镜中看到了无衣师尹的经历,但到底不曾真正经历,自然是要问上一句的。
无衣师尹早已收拾好心思,朝着度修仪摇了摇头,道:“无妨,劳烦你了。”
“应当的。”度修仪明白无衣师尹指的是自己的那次出手,不过那确实是应当的,无衣师尹的恩情,度修仪总要还的。
两人相处百年,纵使再为忌惮对方,却依旧有着难言的默契,看在灵绮素与凋华颜眼里,便是两人感情甚笃的模样。
“师尹与度先生果真如楔子所言一般情义深厚。”凋华颜垂眸,楔子自然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他只调笑般说过,无衣又多了一个看重的人,却从不曾提过是谁,但是无衣师尹的交际就在那儿,这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她却不明白,无衣师尹是怎样的人,四境皆知,他怎么会这么轻易接纳了度修仪?还有楔子,竟也隐隐护着度修仪,是该赞不愧是度修仪吗?
凋华颜深思间,灵绮素也未曾开口,无衣师尹二人也不愿抢先开口,殿内竟就这么沉默了下来,颇为尴尬。
直到凋华颜回神,方才打破了这无言的尴尬:“吾便不再绕弯了,此番邀请师尹和度先生前来,乃是为了一桩交易。”
“交易?”度修仪和无衣师尹对视一眼,度修仪笑着垂了眸,安安静静地站在无衣师尹身侧把玩着自己的折扇,将主导权全让给了无衣师尹。
无衣师尹心知度修仪的意思,这本来也正合无衣师尹的心思,也不再推脱,直道:“吾尚不知晓,吾与好友能与观星台交易什么?”
“恳请度先生出手,救掌台一命。”
凋华颜也是毫不忌讳,直接开口道出了自己的要求,无衣师尹看向灵绮素,这位掌台一直未曾开口,观面色却是虚弱异常。
这样的一个女子,究竟是凭借什么建了观星台……
话题被扔到了自己身上,度修仪也无法作壁上观,况且对于灵绮素,他也确实有些好奇。若无他这样的体质,只怕难以支撑如此庞大的一个境界,灵绮素又是靠什么支撑起了整个观星台?
是命吗……
可真正值得吗?一个观星台值得用命去换吗?
“吾救不回一个没打算让自己活命的人。”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刻薄,不像度修仪平常会说的话,无衣师尹侧目看去,只见度修仪手摇折扇,向来薄凉的眸中却含了一丝悲悯。
这种神态……
无衣师尹有些恍惚,太像了……
他永远都记得他与楔子曾一道共游慈光,见了那世间百态,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怨有人悔。那时的楔子便是如此,向来淡然的眸中染上了一丝悲悯,那一眼便是如此,教人见之难忘。
度修仪……楔子……
是否这些人都是如此,面上如水一般淡然,却将自己的心摆的那么高,高的能看透世间所有,高的能让他们用最令人嗤之以鼻的所谓悲悯观眼世间?
直到此刻,无衣师尹方惊觉,为何自己那么忌惮度修仪,却放纵了对方的接近,任由两人越走越近。
度修仪,竟是像极了楔子,时常待在他身边的人,却是与楔子最为相似。从平日的神态到如今的悲悯,再到素日的一言一行,一样的风华无双,不染尘埃。
似乎只剩下他,仍在泥沼中挣扎,想要挣得那一丝光明,却不断下沉。
这大概便是个笑话。
无衣:我的师尊毁了我的信仰……
澈寒:嗯
无衣:……师尊没什么好解释的吗?
澈寒:【沉思】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对你而言,毁不毁的会影响你做不做吗?
无衣:……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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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象之求:化用弘一大师病危前手书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果只看事物的表面现象,好像看到了真实情况,实际上会差得很远。用在这里……嗯,自己猜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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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恍若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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