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异数……”
“吾不可能将他生下来。”
霁遥的话不可谓不直白,她分明是笑着的,度修仪却从她眼中看出了疲累与厌恶。
作为母亲,她厌烦这个孩子,度修仪清楚地认识到了这点。
他也很清楚,这个孩子就是他自己。他与残魂魂魄相融,涌现的也唯有他自己过往的记忆。但是,很奇怪的是,明明是被母亲厌弃,他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悲伤,反而是释然,仿佛早就明白一切,只是在等一个明确的答案的释然。
他不由得抚上心口,那里完全感知不到任何情绪,或许,他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早在意料之中。
早无期望,所以无感。
更或许,他早已绝望过,是以到了如今,便再也感不到绝望。
然而,当他看清男人的脸时,却陡然生起滔天恨意。哪怕他在梦中无数次见过这个男人,哪怕他如今十分明白这个男人的身份,但是那一瞬间,恨意险些吞噬了他的理智。
那是祭神,名作秋隐。
“霁遥。”祭神开口,“他应天而生,汝与吾皆无权剥夺其降生之权利。”
霁遥冷笑,话语异常刻薄:“您说的轻巧,应天而生?难不成您生您养吗?”
“霁遥。”祭神好似也并无太多耐心,“汝该分得清轻重。”
“轻重?”霁遥轻嗤,“如若真要分个轻重,那这个孩子就不该存在。”
“神魔混血,生来异端,他注定神魔不容。与其生下来受人耻笑,不如一开始就不生。”
祭神稍加沉默,道:“这些吾会负责。”
霁遥神情一顿,她抬眼打量面前的神,似乎找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您心软了吗?”
“无关心软,只是他不该夭折于此。”祭神道。
“好一个不该,好一个不该,不愧是您。”霁遥忽而大笑,度修仪在一旁看着,只觉霁遥神色竟隐隐有些癫狂,恍然间,似乎又与脑海中什么形象相吻合。
但这抹熟悉感一闪而逝,再看去,霁遥已恢复了平静,道:“既如此,那这个孩子就由您负责,与吾,与魔族再无关系。”
“汝若执意划清关系,吾自然不会拦汝。”出乎意料的,祭神对霁遥此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应道,“但愿汝不会后悔。”
“吾从不后悔,无论是当日,还是今日。”霁遥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随即转身便走,不欲再留。
倏尔画面一转,霁遥已不见踪影,唯有祭神怀中多了一个婴儿。看来霁遥已经生下了孩子,并且转交给了祭神。度修仪不由得上前一步,世间大抵也甚少有人有这样的奇遇,可以这般窥见自己出生前后的事。
祭神生疏地抱着婴儿,怀中婴儿周身气息磅礴,神气与魔气交缠,似乎令婴儿感到了不适。一瞬间,啼哭不断。
度修仪有些好笑,他敢说,那一刻,祭神的身体有些僵硬。看来无所不能的神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然而,他随即亦感觉有些不自在,这种感觉好像他和祭神多亲近一样。他急忙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这种怪异的感觉,视线再度投向祭神。
只见祭神低头望去,轻叹:“汝之降生虽非吾所愿,但神魔混血,亦非汝所愿,乃吾等之错,不应由汝承担代价。”
他另一手微微点上婴儿额头,金光乍现。随着祭神神力入体,婴儿啼哭渐止,四周磅礴魔气渐渐隐去,看上去宛如普通婴儿一般。
度修仪有些愕然,这分明是封印之术,是封了他的血脉。所以,这便是他得以在人间生存数十年未被人发现的原因吗?
他早该发现的……
另一边,祭神动作未止,他抬手化出一枚玉佩,塞入婴儿襁褓:“吾会在神殿等汝,等汝与吾父子相聚。”
那枚玉佩,度修仪的手缓缓移至腰间,腰间玉佩入手温凉,触手瞬间,他便将其狠狠攥住。过去他从不知晓这块玉佩从何而来,却本能依恋着。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笑话,他依恋着的东西,是他恨之入骨的人送的。
一时间不知该是怎样的感受,他好似恨了眼前人许久许久,却又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凡人口中的……爱。
神也会有爱吗?
神殿之中又现无数水镜,祭神一一望去,最终走入其中一面。度修仪急忙跟上祭神脚步,穿过水镜,来到一处祭祀高台。
此界之人本尚祭祀,是以诸神皆以祭神为尊。
一切都十分熟悉,仿佛刻入骨子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承载了无数回忆。度修仪心口乍痛,他早在与霈云霓交谈中,便已记起自己曾是度氏子孙,只是往后却依旧一片模糊。霈云霓语焉不详,他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如今倒是可以一一解答疑问了。
高台之上,俨然是度修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将他带入了毕生难忘的场景——迎神之祭。
鼓乐分明,人影攒动,衣袂交错间,他听到声声祷词,一字一句,一点一点拨动着记忆深处的那根弦。他不由得后退一步,忽而不忍看面前画面,或者说,怕见如此场面。或许凡间之人不会想到,只是例行祭祀迎神,却终于迎来了真正的神。
祭神的步伐不会因他而停。最后一声鼓响,祭神缓缓走出水镜,踏着流云,神光熠熠,是神临凡间。
度修仪不敢耽误,虽然内心还是有些不适,仍是抬脚跟上。祭神的脚步停在祭台上方,俯视整个人间。
“您……您是……”度氏族长苍老的面容上乍现狂喜,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吐露不出那个名字。即便如此,更添一分惊喜,这种祭祀场合忽而出现这样的人,更伴有神光灿烂,其身份不言而喻。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度修仪见到这样一幕,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悲凉,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祭神所谓的负责,便是封印他的血脉,将他交由凡间之人,只怕此后死活不论。他心里哂笑,所以,终归还是他天真,神怎么可能会存有情爱之念?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
祭神并未明确回应度氏族长,只是将视线转向怀中婴儿:“此子本为吾之子,然其神格未成,需经人世历练,洗尽铅华,方可入道。”
神格未成……
单这一句,已是再次佐证了其身份!
纵使不知祭神何时有的孩子,但神明之事,他们本不该多问。度氏祭司冲族长点了点头,族长强忍心中欢喜,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若不弃,吾等可暂为照顾神子。”
祭神颔首,抬手召过流云,托着婴儿飘向度氏族长。度氏族长不敢怠慢,紧张地接过那孩子,再抬眼,神已经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宛若从未来过一般。
“他名修仪,可随汝之姓。”
“切记,他之身份,不可外露!”
神音乍起,众人一惊,四处张望声音来源,然而这声音好似来自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来源。一时又纷纷感叹,神音本该如此。
度修仪冷眼觑着这荒唐种种,已不知自己是何感受,度氏一族将这当做荣耀,却不知,他这名神之子的来历有多荒唐。荣耀?这又算什么荣耀!分明是无尽的讽刺!
这一切,度氏众人皆不知晓,是以度修仪只能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切,看着度氏族长将这名孩子认作自己的孩子,对外宣称为其幼子。他们将他捧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受尽瞻仰。奇异的是,这个孩子并不曾因为受尽宠爱而变得娇纵嚣张,反倒越发谦恭,这更让度氏众人认定了他神子的地位。
度修仪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若非神子,怎么可能会在烈火烹油般的繁华之中养成如此性格?
多可笑!
他的一切早就和神明挂钩,他永远不会是他自己。他或许该有另外一个称呼:祭神之子。
然而,如今的他再看这些,当然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按照既定轨迹成长的人如何会明白这些?
度修仪看着被锦绣花团簇拥的人一步一步成长,他不像其他的孩子一般,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知事起便被告知,他担负着整个度氏家族的未来,那些人为他描绘着未来的图景,大肆宣扬着神明对他的偏爱。独特的功法、自幼陪伴在身边的玉佩……无一不成为最好的证据。
久而久之,他竟然也信了,信了那些人的说辞。他认定自己受着神明的宠爱,他将度氏一族系于肩上,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诉说着对未来的希冀。度氏一族,有他,想来总会延续这千百年的荣耀。
他近乎狂热地敬仰着神明,神明赠他独树一帜的宠爱,他回以赤诚的信仰,倒是十分公平。
度修仪看着这一切,其实,如果一切就这么走下去,或许称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尽管他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祭神安排的路,的确算是平稳,只要他能顺利成长,借着度氏的风一跃而成为众人景仰之高峰,来自民众的信仰自然可以塑造神格。或许,真能与祭神在神殿相见也不一定。
但若真的一帆风顺,他又为何会对祭神产生那么大的恨意?
大概,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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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霓,慈光之塔生变。”灵绮素揉着额头,好似十分头疼,“你代吾一行吧。”
霈云霓没想到,灵绮素忽然召她前来是为此事,她的面色怀着担忧:“可是,度先生那边……”
“有即鹿姑娘与楔子护法,应当没有什么问题。”灵绮素轻叹,“再说,还有吾等看着呢!”
霈云霓微微敛眸,恰是因为他们在,她才不放心。一直以来,她都试图探查掌台她们的目的,却始终不得结果。
直到度修仪出现,掌台与凋华颜对他非同一般的关注,霈云霓恍然惊觉,掌台与凋华颜应当是在度修仪身上有所图谋,且图谋不小。
再联想到掌台与凋华颜暗中对碎岛王树的动作,与弭界主一般对四魌天树的觊觎,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们要这堪同于创世的灵气,想要借此强行破开时空通道。
史载,昔日祭神之子莫名陨落,当是时,天地同悲。祭神痛心非常,封其陨落之地作为神子坟墓,留下无数珍宝为神子陪葬。然而,神子陨落后,无人可靠近此地,一切都是未知,史册记录也未必是真。
唯一清楚的是,这以后,种种祭祀再也没有得到祭神回应,灵气亦逐渐稀薄。
有人评价说,这是神之怒火。
后来,有人闯入此地,于此地得到了祭神留给其子之物,神陨之地崩塌。
霈云霓很清楚,整个观星台上至掌台凋华颜,下至她自己,她们都是偷盗者……
昔日犹能冒着性命风险闯入神陨之地,如今,传说之中的神子就在眼前,还是如此虚弱之态,霈云霓不敢赌,但不意味着别人不敢赌。
“比起即鹿姑娘与楔子,吾应当更了解这些,留守在此,也能防止意外发生。”霈云霓犹疑许久道。
灵绮素还未说什么,凋华颜便淡淡开口:“云霓,来至此界多年,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
“华颜……”霈云霓试图辩解,凋华颜却轻哼:“吾等皆是赌命之徒,事到如今,早已回不了头了,收起你那无谓的慈悲吧!”
如此言语自然无法说服霈云霓,眼见着两人之间硝烟渐起,灵绮素匆忙出来打圆场。她缓缓起身,脚步沉重,霈云霓轻移脚步,抬手扶住灵绮素,灵绮素却避开她的搀扶,反而握住了她的手:“云霓,我们离开家太久了。”
霈云霓身形一颤,自上界至此,岂止百年?这许多年,他们汲汲营营,不正是为了回家吗?远在他界的孤独与忧愁,也唯有她们自己才懂。
倏尔,她咬紧了唇,纵使如此,又怎能冒如此风险?一着不慎,度修仪只怕要就此沦入过往,不复苏醒,这是一条人命。
“他不是还在杀戮碎岛吗?”恍然间,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只要他成功夺取王树……”
“他?”霈云霓话未说完,凋华颜便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他已许久不曾传信。只怕,早已乐不思蜀。”
怎会如此?
“定神。”灵绮素轻轻握了一下霈云霓的手,霈云霓这才稍加定神。
随即,灵绮素的目光悠悠转向殿外,这是由她一手开辟出的境界,雕栏画壁,无处不精美,然而,假的始终是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她远望着这一切,仿佛已经陷入了回忆:“云霓可还记得春时,上界那漫山遍野的云枕花……”
云枕花,乃上界独有之花,花色多为白色,花蕊淡黄,因状似云团而得名。
这是霈云霓最爱的花。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①……”灵绮素轻喃,眼前好似浮现出过往种种,顿时又有无尽悲伤,“年年嘉宾曲,裁得春意浓。”
霈云霓近乎狼狈地躲开了灵绮素转来的视线,历经万年,上界世家衰微,度氏作为曾经第一大族也不过苟延残喘。唯有春上之时,度氏率领众家族共同祭祀,祈求神明宽恕,希冀神明再度莅临,赐下福音。这一点,从未变过。
灵绮素叹声:“我们离家这么久,还不知上界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一句彻底击溃霈云霓的防线,她终归还是自私的,如同数百年前,她拒绝不了凋华颜邀她共入神陨之地,数百年后,她同样无法拒绝灵绮素。人心贪欲,莫过于此。
昔日,她贪图神陨之地珍宝;如今,她想尽快回去。
“我知晓,让你做出如此抉择必是十分痛苦。”灵绮素抬手,拍了拍霈云霓的肩,“去慈光之塔吧!权当不知道。”
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霈云霓苦笑一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身世设定的确略微狗血,毕竟是我初中时候的脑洞了,大家见谅哈!
过了身世剧情,我们基本就可以爽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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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唐杜荀鹤《春宫怨》,原诗为: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这里选取片段并做个人改编了,肯定比不上原诗,所以还请大家别介意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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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身世之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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