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怀觞一直都知道,归柳公子心中有一个心结,温柔的外表下暗藏着曲怀觞难以窥破的心思。但是曲怀觞一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心结,他曾试图触碰过,却遭到了归柳公子的拒绝。
“伏龙,你当专注自己的事。”
直到他天命既了,直到他选择了留在归柳公子身边,直到归柳公子频频出门,而他接到枫叶传信,来自寒光一舍的约见,让他见到了真正的枫岫主人。
寒光一舍红枫热烈,风阵阵袭来,犹如浪潮翻涌,天上温柔的月似乎也眷顾这样的娇艳,洒下一层清辉,为这红浪披上了朦胧的薄纱。
曲怀觞一袭白衣,迎着这样皎洁的月,踏着这样浓艳的枫,缓缓步入了寒光一舍,落座在了枫岫主人眼前。
“前次匆匆一面,与好友多有失态,实在抱歉。此番传信,枫岫特备一壶清茶、一林红枫、一弯新月,与好友共赏。”
说得好像很高大上,但曲怀觞不得不怀疑,这是抠门。他没有提出来自己的怀疑,而是静静地看着枫岫主人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也静静地打量着这位新晋朋友。
枫岫主人也任他打量,只是没有了再开口的意思。
曲怀觞当然不会以为,枫岫主人约见自己只是为了所谓的赏月赏枫,但枫岫主人不开口,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当沉默逐渐蔓延,当耳边只剩下风声,一声轻叹隐入风中,飘入了曲怀觞耳中。
“之前有段时日,吾一直在想,曲怀觞,你究竟凭何值得他舍命相救?”此时此刻,枫岫主人没有了故作的嬉笑,反而显得有些严肃,曲怀觞打量过他,他也回以同样的打量,甚至,更像审视。
“起初,吾有些厌你,若非你,他不会操劳至此。但是细想而来,此乃他心之所向,吾厌你,于你而言,亦为无妄之灾。”
枫岫主人还记得天不孤传信说没拦住人时,自己心中一点一点翻涌的愤怒,也记得彼时的无力,他是无法约束归柳公子的,他不可能让归柳公子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意。
但最让枫岫主人难堪的是,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一方面明白自己的愤怒,于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迁怒曲怀觞。另一方面又耻于心中的微末期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当初的卜算结果,还是很在意。
直到闻说曲怀觞彻底留在了归柳公子身边,枫岫主人心中的愤怒才渐渐消退,好在曲怀觞还算知恩图报,没有一走了之。
那么,枫岫主人也总算可以将一些事,交代给曲怀觞了。
“曲怀觞,吾想,你应当值得信任,对吗?”
枫岫主人的直白难得让曲怀觞有些无所适从。
信任,这是一个很难讲清的命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信任过别人、被别人信任过,大概也经历过不信任或不被信任的时刻,曲怀觞经历种种,接触的只会更多。
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和人郑重其事地谈过信任与否的话题。
他望着枫岫主人,却发现,到了这一刻,他无法给予枫岫主人想要的保证,一切言语的保证在这一刻似乎都显得格外苍白。
“吾不知晓自己是否值得你交托信任,亦不知晓你想交托怎样的信任。所以,请恕吾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的回答反而让枫岫主人安下了心,一味地迎合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反而让人无法安心,这样的坦诚,才更彰显伏龙先生的为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吾不得不承认,曲怀觞,于好友而言,你是特殊的。”
未及曲怀觞反应,枫岫主人自顾自地讲起了往事,一段来自四魌界的往事,一场涉及诸多纠葛的往事。
曲怀觞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段往事的讲述告终,他突然明白了枫岫主人在交付怎样的信任。那样的往事,不是轻易能够走出来的,遑论归柳公子这样细腻敏·感的人。
“他说他不再介怀,但吾知晓,他依旧放任自己沉沦于过往,他的心,依旧被过往束缚。”
“曲怀觞,只有你,才有可能带他走出来。”
被人寄予这样的厚望,曲怀觞自然是有些疑问的:“为什么是我?你如此了解他的过往,按理来说,你应当比我更适合,你远比我熟悉他。”
“身陷漩涡的落叶,不需要另一片落叶救他逃出水面,他需要的,是一只岸上的手。”
“曲怀觞,希望你不要辜负吾之信任,也莫要辜负他为你舍生之恩。”
从回忆中回神,曲怀觞长叹,这样的厚望,实在教人难以消受。
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归柳公子的对面,归柳公子依然有些垂头丧气的,或许,在他出门这段时间,又经历了一些曲怀觞不知道的事情。
霈云霓未曾跟着回来,这是前所未有的。那个小姑娘,总是巴不得时时刻刻跟在归柳公子身后,如今归柳公子如此状态,她却不见踪影,怕便是此事重点了。
曲怀觞想了想,还是没有从霈云霓这里着手,他为归柳公子倒了杯茶,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件事:“你出门之时,枫岫主人约吾一见。”
在归柳公子的认知中,枫岫主人不是这样擅自插手他身边人、身边事的人,就算他要插手,更多时候也是直接从他自己这里着手,就像之前牵线他与天不孤见面,从而阻拦他去救曲怀觞一样。是以,乍一听枫岫主人直接约见曲怀觞,他还是有些茫然的:“他约你作甚?”
曲怀觞的面色柔和下来,含笑的眸凝望着归柳公子:“他担心你,怕吾图谋不轨。”
“好友,你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曲怀觞点到为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都不用他特意点名,归柳公子也清楚,他说的是枫岫主人。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抬手为两个人倒了茶:“可惜,我大抵多少有些对不起他。”
他和枫岫主人交往多年,心里自然也门儿清,这人只是看上去有一些不着调而已,也十分清楚,枫岫主人对自身的关切。只可惜,这么多年,他终究辜负了枫岫主人的这份关切。枫岫主人有多希望他走出来,他自己有多希望自己忘掉过去那些事,他就有多走不出来,有多忘不掉,甚至于,在这些年,因为反复地回忆,反倒使那些人、事过往在他的记忆中扎了根,在他脑海中越发鲜明起来。
“情之往来,好友为何要论及对得起、对不起之言呢?”
“我不愿如此亏欠他。”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曲怀觞轻轻叹气,这也是他早就发现的事。归柳公子惯于在感情往来之时去维护他眼中的“平等”,却又在许多时候单纯地将其归为代价的交换。
就好像,他们往来,非是为了友情,只是为了代价,所有名为感情的皮下俱是可供交易的代价。但他似乎又并未多计较这些代价,甚至在许多时候,他宁愿单方面付出更多的代价。
简单来说,其实,他惧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但是,凡人在世,是逃不脱感情的,所以,归柳公子也逃不脱,可他不愿承认,好像所有人与他来往都是冲着利益来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安心。也正是因此,他格外在意是否“亏欠”他人,为了不“亏欠”,哪怕自己赔本也在所不惜。
枫岫主人告诉曲怀觞的过往,似乎并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因为就枫岫主人的描述,早在四魌界,他就已然成了这种样子。那么,造成他现在这种性格的,只可能是更加久远的原因。然而,那个过去,枫岫主人并不愿告诉他。
“若你果真有能,便让他自己告知于你。”
枫岫主人的原话含着笑意,可曲怀觞知道,这是信任,是考验,亦是指点。枫岫主人自己是信任曲怀觞能够打开归柳公子的心扉的,但他偏不告诉曲怀觞,要以此为考验,考验曲怀觞自己能否撬开归柳公子的嘴。如果曲怀觞真的能够让归柳公子自愿道出过往,也是曲怀觞距离归柳公子最近的时候,自然更容易达到他们的目的。
这可真是个难题,不过,曲怀觞心甘情愿领了这份信任、考验就是了。
“好友可曾想过,于我等而言,你谈‘亏欠’,会令我们更加心痛。”曲怀觞为他倒了茶,“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往来,何必如此介怀是否‘亏欠’?我们之间,无需算这样清楚的帐。”
“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好友愿舍身一救怀觞,所以,怀觞愿留在好友身边。犹如此时,此茶。”他将茶盏轻轻推至归柳公子面前,又含着笑意起身,缓缓走至归柳公子身旁,抓住了归柳公子的手,指向自己,“亦如,此人。”
“一切,只是心甘情愿罢了。”曲怀觞俯身,衣料混合交错,是他第一次突破了边界,环住了归柳公子的肩,口中却是调侃,“若要算得清楚些,此时此刻,好友该还吾一杯茶。”
然而,一声怒吼打破了两人间的和谐。
“曲怀觞!”
旋即门户大开,阳光紧跟着跳入屋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逆光而现,其中一个一边优雅地收回了腿,一边又匆忙遮住了身边小兔子的双眼。他没说什么,但是看眼神,应该骂得挺脏的。
应该还是顾念着小兔子,拂樱斋主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不知羞耻!”
曲怀觞淡定地直起身:“好友,背后偷听,非君子所为。”
“吾非君子,无需顾忌。”拂樱斋主理直气壮的话愣是让曲怀觞也不知道怎么回他了,在儒门待久了,没见过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
最后,是归柳公子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只是,对拂樱斋主可能不是那么友好了。
他说:“斋主,此乃吾之私事,吾并不乐见你为此烦忧。”
好无情的人!
即使小免就在身边,但拂樱斋主还是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这个人多狠的心,用得到他的时候就是“好友”,用不到他的时候就是“斋主”,数百年相处,他拂樱斋主竟还在界限之外,竟还比不过曲怀觞一个后来者。
他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你怪吾扰了你们,是吗?”
“是。”
简单的话语轻易击碎了拂樱斋主最后一点期望,他携着怒气冲入房间,最后,却也只能狼狈地退出去,一字都未再流露,也再做不出那所谓的“小人”行径。
然而,罪魁祸首却只是对有些茫然的伏龙浅浅一笑:“好友,吾的第一份功课,你可还满意?”
不论曲怀觞是否满意,总之,枫岫主人是满意了,在听闻归柳公子带着曲怀觞搬出拂樱斋,回了自己的居所之后,老神棍笑得很不厚道,居然也有几分欣慰。
“百年之前,他自吾处结识拂樱,随即毅然决定定居至拂樱斋一侧,自称是与拂樱一见如故。”再次传信曲怀觞的枫岫主人明显泄去了一些之前的凝重与担忧,悠哉悠哉地躺在椅子上,只给曲怀觞看到了些微模糊的人影,“但吾一个字也不信。”
“他知我心忧,为求报恩,故而舍身。”漫天枫叶也带了主人的欣喜,不住飞舞,直到最后,一片枫叶似受招引,晃晃悠悠地飘入曲怀觞掌心。
杯盏中,紫衣人的话语带着几分感慨:“他为吾,吾为他,虽字字句句皆为彼此,实则总是不愿亏欠。然世间缘分纠缠,总是如此,难以拆解。知交之间,何须论得失,只求心安,只图甘愿。”
他轻轻一笑,悠然起身,隔着时空对曲怀觞拱手作揖:“吾谢伏龙先生为他、为吾上此一课。”
被枫岫主人好一顿恭维,曲怀觞还有些不大适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枫岫主人已然如临大敌一样,飞快与他告别。身形消失前,曲怀觞敏锐地察觉到,枫岫主人身后,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而在枫岫主人断了通信后,一股熟悉的气息也萦绕在曲怀觞身侧。归柳公子落座于他身前,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然后,自己反而先笑了:“看来,好友的那杯茶,吾确实难还。”
“一杯茶而已。”曲怀觞失笑,谁会计较一杯茶的得失呢?
归柳公子效仿了他这句话,轻描淡写道:“一条命而已。”
他是个很不好教的学生。
曲怀觞用一杯茶来讲甘愿,讲曲怀觞不求他的回报,弱化了那些该有的界限。他转身又用救曲怀觞的命堵了回来,用他不求曲怀觞的回报来堵,用他的甘愿来堵。一杯茶,一条命,孰轻孰重,分明可见。
此时此刻,曲怀觞领悟到了学生的顽固。不过倒也在意料之中,这学生若能那么简单就教会,枫岫主人也不至于苦恼数甲子了。
“我一直很好奇,在你们眼中,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归柳公子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曲怀觞:“其实,或许有一种可能,你们都将我想得太好了些。”
“枫岫瞒了我想找的人的下落,瞒着我见了你,告诉你我的一些事。可我同样也瞒了他一些事。”
“譬如,我留在拂樱身边,并不单单为了他。”他的脸上是曲怀觞捉摸不透的笑,这时候,他就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模样了,俊秀的脸庞被月光柔柔地遮起了一部分,唇间的些微弧度却清晰可见,显得有些诡谲,“亦为我。”
“他不清楚拂樱的身份,只是有所怀疑。但我清楚,我知道拂樱是谁,拂樱也知道我是谁,毕竟我与拂樱曾朝夕相处许多年,我们太了解彼此了。可我没告诉他。”他的语气有些狡黠,但却让曲怀觞不寒而栗,“因为慈光之塔,我失去了手里的一些东西,那我总要再找回来一些的,毕竟,我要补偿我失去的。”
“譬如,我救你,是因为我不舍得看着你去死。可同样,伏龙,我需要你啊。”他用着十分夸张的语调去渲染自己的言语,刻意的抑扬顿挫似乎突出了他的真心,但又好像带着假意,“若是没有你,我又该去哪里找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呢?”
“所以,我要把伏龙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带伏龙去见了月灵犀,我给了伏龙选择。因为,我知道,伏龙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只要我比别人更愿意退让,只要我比别人更需要伏龙,伏龙就会留在我身边,是吗?”
这时候的他与曲怀觞印象中的人几乎大相径庭,他的眼中盛满了期许,与往日的沉静不同,他似乎陷入了十分亢奋的状态,亢奋地向曲怀觞展现着什么,又兴奋地期待着什么。
他在期许什么呢?
儒门中人,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事实上,曲怀觞从一开始的惊诧到之后的平静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听了寥寥几句,就察觉到了归柳公子的意图。
——他在向曲怀觞索取认同,索取全心全意的认同,无论是认同他是好人,还是认同他是坏人,总归只要是认同就好,总归只要站在他身边就好。那么,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会介意。
一旦察觉到这个意图,怜惜来的就理所当然。曲怀觞还是不知道归柳公子过去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经历才会造就一个人这样扭曲的性格,他不清楚。可他十分清楚,这一刻,心中泛滥的情绪,是怜惜。
这点怜惜让他轻易忽视了许多,也在他心中刻下了许多。
或许是月色太好,或许是情绪泛滥,曲怀觞第二次越了界,他抚上了归柳公子的脸颊,动作轻柔,带着珍视与怜惜,缓缓拭去了归柳公子脸颊上的一点泪痕。
“你当然是个很好的人。”曲怀觞用最坚定的语气回应了归柳公子的问题,给了他最难以置信的答案,“聪慧过人是你,温柔忍让是你,有情有义也是你。好友,你是个很好的人,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这几乎是归柳公子从未听过的评价。他的人生虚度了太久,前二十年,萦绕在耳畔的是数不清的夸赞,但他所有的一切被埋在神的光环之下,好像他无论怎样,都是理所应当,因为,有神。
此后数十年,他从极高极高的云端陨落,伴随着他的是数不清的唾弃,他过往被赞颂的、被推崇的都在光阴之中转变为了被指责的理由。从前夸他端正自持,之后责他表里不一;从前夸他能为过人,之后责他祸害天成。人世冷暖,不过如此。
再之后,他欲求答案而不得,跟随霁遥而去。他变成了霁遥眼中极好用的工具,霁遥盛赞他的前后不一。直到最后,他的数百年光阴终于获得了回报,他从霁遥口中得到了极好的评价。
那个女人欣慰地拍着他的肩:“你做得很好。”她用数百年光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以言语浇灌,直到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不用她再多插手,这棵树也能随她心意去捅天。
父子反目,是那个女人精心筹划的戏码,而他,是她细心培育出来的刀,刺向神明的刻骨一刀。
所以,“做得很好”,意味着刀成了,意味着,那出戏即将要到高·潮了,也要谢幕了。
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他,这样只评价他。一个“好”字,几乎能颠覆他过往所有认知。
归柳公子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笑意未改,却平白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伏龙,你不了解我。”
曲怀觞也是笑着的,是自信与坚定的笑,好像能给人无限勇气一样:“不,我了解。”
“你不了解!”归柳公子声音高扬,又带着急切,仿佛迫切地要反对什么,又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你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曲怀觞根本不接他的招,语气还是十分笃定:“我不认过去,只认现在,只认现在我眼中的你。”
“一叶障目……”
归柳公子反复喃喃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的恐慌,才能证明曲怀觞的错误。
“好友怎知是一叶障目,而非窥一斑知全豹?”
曲怀觞的坚定轻易激起了归柳公子的反抗:“那你可知,若按你平生所学,吾实乃十恶不赦之人。”
“嗯?”曲怀觞似乎被挑起了疑问,复又失笑,“好友莫开玩笑。”
“绸缪数年,为图弑父逆天,夺人命不知凡几,如此,也称得上你口中的‘好人’?”
寥寥数语,不知掩盖多少血雨腥风。曲怀觞曾大致猜测过归柳公子的过往,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现实的残酷远非猜测想象可比。他没有第一时间给归柳公子回应,而是想到了许多,想到风起,木叶飒飒,想到归柳公子收拾了情绪,自他手中抽走了那片枫叶,作弄般扫了扫他的脸颊。
曲怀觞无奈抬手,止住了归柳公子的动作,却并未收回枫叶,只是又一次握住了归柳公子的手。白衣公子用温和又坚定的声音向眼前人许下了诺言:“无论你过去如何,怀觞认识的是眼前的你。倘若真如你所言,我相信,你有苦衷。怀觞会一直等着,等你愿意向我说明的那天。如若真有所谓罪孽,此生,怀觞愿陪你一同偿还。”
那片枫叶终于还是飞走了,或许顺着来时的方向,或许飞往了其它地方,总之,将这片天地留给了两个人,为那个人难得的敞开心扉留出了私人空间,也为他留足了颜面。
于是,狭窄的天地间,曲怀觞终于听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一本《玄机神录》能激得归柳公子那么大的反应。
有些事,压抑得太久,总想宣泄。
然而,他将往事记得那般清楚,足以证明那些岁月在他心上烙下了怎样的伤痕,足以证明曲怀觞眼前这个人时至如今,仍未逃出过往束缚,只是一直在伪装,装出强大、不在意、无所谓的模样,装得险些让人以为他当真是那样不问凡尘,洒脱自在的样子。
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可归柳公子却抬手,掩住了曲怀觞的眼睛,掩去了那成倍的肉眼可见的怜惜:“不要这样看我,伏龙,我不需要你这样看我,永远、永远不要这样看我。”
会让他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可怜。
“作为好友,教我同你讲一句简单的‘过去了’,我是不愿的,想来你也不想听。”曲怀觞说了一句十分无关紧要的话,面上神色未变。
“那你想说什么呢?”
他淡然地摘下了归柳公子的手,缓缓睁开双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些许泪痕。曲怀觞轻声一叹,他自然懂归柳公子的想法,如他这样的人,是最不愿被人可怜的,他们都有自己的骄傲。可那样的过往,怎么可能不教人心痛,不教人怜惜呢?
他又一次为归柳公子擦去了那点微末痕迹。
“我只是想说,怀觞心痛好友历经磨难,恨不能以身而代。但,怀觞庆幸,过往种种皆成云烟,此时此刻,好友仍在眼前,怀觞亦能陪同在侧。我亦期冀,好友未来之路,往来无虚客,知交同相济。”
归柳公子被他这话说得微微一愣,最终,收回了自己的手,头却慢慢低了下来,凝视着眼前那杯茶,那杯他怎么都难还的茶。许久,方笑了起来,随后低声道:“好友啊好友,你还真是……”
这样的温柔,他生平罕见的温柔,教他怎么舍得拒绝,又怎么舍得离去呢?
“所以,现在,应该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和云霓姑娘是怎样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霈云霓怎么可能放任归柳公子一个人回来?那样的失落与沮丧,也不可能是霈云霓出了什么事,只可能是他们两个之间出了事。
他这段话,直接将归柳公子拉回了那段争吵,他们几乎摒弃了所有的体面,将言语化作利刃,深深地埋入这数甲子以来最亲近的人心里。
归柳公子也知道,到了这时候,再瞒着曲怀觞也无用,眼前人实在太过敏锐。是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将他们的争吵如实道来,沉重的声音道出万分无奈:“是我之错。如今,我已先将她送至寒光一舍,待之后……我去接她回来。”
曲怀觞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将事情折腾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也能料想到,那时的两人该是怎样失去了理智,又是怎样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越是亲近,这个时候,伤人越深。
“虽依好友所言,云霓姑娘留你身侧,是有所图谋。但我想,这许多年相处,她究竟如何,想来好友才是最清楚的。同样,好友究竟如何,想必她也是清楚的。”
“越在意,越易受伤。”曲怀觞三言两语道出了隐藏在那些言语下的情绪,“想来好友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根由何在,欲要解决,怀觞可做不多,只看好友。”
归柳公子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没有人能帮他,只能自己面对,是以,微微颔首,沉声道:“我心中有数,会接她回来的。”
“那便好。”
明明只是一场谈话,却好似消耗了许多精力,不过好在,所得结果还不算差。曲怀觞注视着面前人,终于展露出笑意。
——————
枫叶传讯,是枫岫主人惯用的手段。拂樱斋主不知道因此接到了多少枫叶,那些枫叶有的被小免拿走藏了起来,有的被拂樱斋主自己放了起来,只有这一次,他险些捏碎那脆弱的叶片。
盖因那张令人生恨的脸甫出现在茶盏之中,就率先对他发出了嘲笑:“听闻归柳仓促搬出拂樱斋,看来好友待客之能有待增进。”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思及接下来的话大概不适合小免听,拂樱斋主用千丈青轻轻松松地就支走了小免,这才回道:“看来好友之耳着实异于常人,如此距离,如此时间,便能探听清楚。想来好友耳力这般敏锐,只怕平日深受困扰。”
白日才起矛盾,归柳公子便雷厉风行地搬了家,拂樱斋主眼见着他挥袖间复原了居所,便可知此事于他而言,只是随手可为的小事。也只有到了此时,拂樱斋主才明了,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所谓的来不及修建,暂时借住,大概只是某人心之所向,他自愿留在拂樱斋,且有长住的架势。然而,那片心似乎截止在了今日。
拂樱斋主说不出来自己的情绪,但总是莫名失落。
直到夜里,本来就心气不顺,枫岫主人居然还特意传信嘲笑,拂樱斋主的怒火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冷笑一声,同样开启了嘲讽模式:“就算是搬走,也比他从未考虑过你强。”
“唉,没办法,谁让好友体贴入微呢?吾心甚慰。”想也知道这个好友不是说他拂樱斋主的,这人明摆着是向他炫耀。
但这又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一个不靠谱的人,居然还这么自信地跑来炫耀,拂樱斋主都为他感到羞耻。
“好大的脸面!”拂樱斋主轻哼,毫不犹豫地戳穿了枫岫主人的懒鬼本质,“若是住去了寒光一舍,只怕今时今日,灵堂都已撤了。”
“哎呀呀!好友啊好友,你总是这样亲力亲为,枫岫佩服。”老神棍羽扇轻摇,茶盏之中忽然换了一张脸,是霈云霓面无表情的脸,“无论他身在何处,总归不必吾等多加操劳。对吧?云霓姑娘?”
见惯了她素日嬉笑怒骂、生机勃勃的样子,乍一看这副模样,拂樱斋主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没等他说话,眼前又换成了枫岫主人的脸。
附带的还有霈云霓冷冰冰的话:“你们吵嘴,莫要拿我做筏子。”
枫岫主人无奈一笑,只能帮她解释道:“云霓姑娘心情不好,归柳尚且未能从她这里讨得好处,还请好友见谅。”
一句话,立马让拂樱斋主想起来了白日的事,霈云霓确实未曾跟随归柳公子回来,这是十分罕见的。
他突然明白了白日里,为何归柳公子那般失态,为何曲怀觞会问出那样一句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好像已经不懂归柳公子了。那么明显的事,他居然要枫岫主人提醒,才能反应过来个中关窍。
拂樱斋主不再言语,他不敢也不愿让枫岫主人看自己的笑话,只能微微抿唇,暗地里却悄悄握紧了双拳。
他好像又慢了别人一步,从前,是慢了无衣师尹等人一步,这一次,是慢了曲怀觞一步。
明明自四魌界开始,到现在,他应该从未慢过才是。
据闻,度修仪是被无衣师尹、楔子捡回慈光之塔的。
可他同样捡到了那一点残魂。
他们在慈光之塔一起生活,可他亦同那点残魂朝夕相处。
这些年以来,他分明未曾慢过,无论是昔日朝夕相处,还是如今毗邻而居。但他又好像慢了很多很多。
或许,他与这些人从来只有一个区别。所有人里,只有他,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被这个人遮掩的过往。
于是,连带着他,也要被一起掩埋,一起成为被掩埋的过去。
于是,哪怕到了苦境,哪怕他们早已互相清楚彼此的身份,却都不愿挑明,不愿更进一步。
一声“好友”,至亲至疏。
大概,凯旋侯的那些记忆该随着那点被融合的残魂一起消失在世上。
大概,这个人从不愿站在他这边,一如当初,义无反顾地回了慈光之塔。
拂樱斋主终于捏碎了那片枫叶,将冷茶一饮而尽,许久,才扯起了僵硬的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冰凉的笑。
或许,总是他被影响的太深了,总是凯旋侯对这个人太心软了。
听闻,许多年前,慈光之塔出了度修仪的通缉令。所以,有些事,慈光之塔可以做得,无衣师尹可以做得,为什么他做不得?为什么火宅佛狱做不得?
这时候,心中的火似乎才渐渐消去。夜色渐深,拂樱斋主的头脑却格外清醒,他独自躺在凉亭之中,目光却似跨越千山万水。
而另一边,头一次被拂樱斋主单方面断了传讯的枫岫主人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有惹恼霈云霓一样。
霈云霓就见不惯他这副模样,自打到了苦境之后,楔子本来就神棍,现在越来越神棍:“你笑什么?”
“时隔数年,吾观医使依旧青春,实在高兴。”
霈云霓的眼神陡然不对劲起来,她合理怀疑这人在骂她。
枫岫主人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有时候,确实会羡慕霈云霓,这许多年,她似乎从未变过,她永远不去想那么多,所有的心思几乎都挂在脸上,就算有一些想法,也永远藏不住多久。
这是他们这些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毕竟,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表现,只会送他们提早步入黄泉。
“放心,吾不会劝你原谅。”枫岫主人悠然起身,行至一棵枫树旁。蓦然,他蹲下了身体,捡起一片枫叶,对月一看,回头浅笑,“吾与云霓姑娘,不,或者说,观星台医使,作个赌,如何?”
那片枫叶随风而起,徐徐落入霈云霓手中。霈云霓抬眼望去,月色皎洁,红枫簌簌,紫衣人似欲乘风归去,宛如仙人下凡。
不,其实还是老神棍,一个被所谓的登仙道与观星台联手造出来的神棍。
“好。”
啊,艰难的一章。拉伏龙线的时候很犹豫,私心是想找一位精神比较稳定的来拉一拉主角,但一直很担忧,害怕伏龙起不到我想要的效果。直到写出来这一章,终于确定,就是他,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更好的人了。感谢伏龙小天使!不愧是好闺蜜【?】
此外就是关于小度的性格,因为时间久远、剧情大纲多番变动以及我个人笔力问题,我知道,我对他的刻画其实还是不够的,这个角色的人设到现在还是不够鲜明。但是,到这一章,希望能让大家了解到一点我想写的小度,一个拧巴、渴望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与关爱的人。
最后,想冲回几年前薅自己脖领子!为什么要搞这么矛盾的设定啊!又要他忧郁,又要他去治愈别人!这两个属性真的很难兼容啊!!!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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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墙角·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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