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强制

那一天,曲怀觞没有回来,淅淅沥沥的雨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孱弱的躯体上,淌出一片鲜红。

拂樱斋主来了,他总会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就是这样,该他来的时候他不来、来不了,不是太需要他来或者没想过他会来的时候,他来了。

所幸这次,他来得正好。所以,他捡到了一个失血过多以致昏迷的人。

旧的拂樱斋曾经被药味浸染很久,如今,新的拂樱斋也步上了前辈的后尘。小免抱着伤重的人哭了很久,是被拂樱斋主揪着耳朵带走的。

小兔子一向没心没肺,其实格外重情。拂樱斋主将她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告诉她不要怕。

这样的场景,他们经历过一次,是救曲怀觞那次,小免生怕归柳公子醒不过来,一直待在归柳公子床边。

拂樱斋主虽然宠她,却叹少女无瑕,向来不愿意做出这样分外亲密的举动。那是拂樱斋主第一次将她搂在怀中,为了安抚受惊的小兔子,花费了好大的心力。

兴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如今第二次,害怕得直掉眼泪的小兔子很快就抹了抹泪,跑去看着炉上的药。

夜里,小免睡得很沉,拂樱斋内无声无息,只有拂樱斋主仰头望月。

无执相也来了。

他不同于拂樱斋主,拂樱斋主一眼就能认出归柳公子的真实身份,无执相认不出来。所以,他是最近才从拂樱斋主那里得知归柳公子的身份。

相较于黑枒君昔日被度修仪折磨得团团转,无执相和度修仪其实不太熟。这份不熟,意味着无执相远比黑枒君看得更清楚——他们的侯,对屋里的那个人有所眷恋。

不然,他不会一直瞒着他们那个人的身份。

其实是人都会有所眷恋,感情是一个人一辈子都难以逃脱的东西,但是,他们生在佛狱,眷恋与感情只会是枷锁。

只是,无执相不太明白,既然凯旋侯已经选择了告知他们归柳公子的真实身份,说明凯旋侯已经有了决断才是,不然不会告诉他们。

那么,侯为什么又费尽心思把人救回来呢?

无执相近乎冷酷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侯,救他没有意义。”

对于他们来说,或许这个人死才是好事。救一个曾经与无衣师尹相厚之人,对佛狱来说不算好处,甚至可能是威胁。

拂樱斋主还是看着那轮明月,他救归柳公子那晚月色淡薄,可这一晚,银辉倾泻,天地之间,宛如白昼。

火宅佛狱没有太阳,也没有这样的月亮。所以,到了苦境之后,他时常会想,度修仪在慈光之塔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太阳吗?会是这样的月亮吗?

他伸出手,接住了一捧月光,似乎看到了曾经在火宅佛狱挣扎的自己,于是,他又攥紧了拳,让那月光自指缝流失。

这时候,他才回头看向无执相:“无执相,你的任务,是听从我的命令。”

无执相也不会被他这副模样迷惑,道:“为了佛狱,我同样有监督你的权利。”

“但你没有质疑我的决定的权利。”拂樱斋主冷冷地看着他,“他活着的价值远比死人更大,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判断。”

“侯,这个决定果真是因为他的价值吗?”无执相并未被拂樱斋主这副模样吓到,为了佛狱的计划,他必须扫除任何有可能的纰漏,“在四魌界,他是慈光之塔的人;在苦境,他同枫岫主人相亲。”

“侯,他与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无执相!”

拂樱斋主下意识的一声低喝,然而,喝止无执相之后,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一直不懂,自他造访火宅佛狱之后,侯便一直对他保持着莫名关注。昔日慈光之塔消息不断,侯之心绪似乎也总是随之波动。”无执相不顾拂樱斋主冷脸,慢慢吐露出自己观察所得,“侯,一面之缘,会产生如此情感吗?”

拂樱斋主沉默许久,方才开口:“你什么都不懂。”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面。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捡起过那枚玉佩,捡回过那缕残魂,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也曾彼此陪伴无数岁月。

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有天知地知,他们两人知。

这就是他同无衣师尹的区别吗?

“我是不懂,我只懂一样,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佛狱的计划!”无执相语含杀意,固执的神态彰显出对火宅佛狱的无尽虔诚,“侯不忍下手,无执相可代劳。”

“够了!”拂樱斋主叫停了这没完没了的试探,回首看向月色下的屋子,似乎能看见里面的人,“我心中有数。”

“侯……”

“无执相!”

拂樱斋主不想再听,挥袖转身:“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会亲手杀他!”

无执相无声凝望着拂樱斋主的背影,很难得,明明侯的语气异常果断,但他却看不到凯旋侯应该有的模样。

最后,无执相不再多加劝说,静悄悄离开了拂樱斋。凯旋侯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或许,他们该另做准备才是。

拂樱斋主不知道无执相的小心思,他立在原地,望了那轮月许久,心绪有些浮动。有心摘月月高悬,他不是无衣师尹,他得不到偏爱,得不到眷顾。所以,他只能自己请月入帘。或者说,抢。

待他悄悄回了屋内,正对上了归柳公子的目光。拂樱斋主不知道归柳公子醒了多久,也不知道归柳公子有没有听到院中谈话,他不敢去问,只能愣愣地看着归柳公子。

“你因他离开,可到最后,救你的还是我。”不知是讥讽还是不甘,拂樱斋主开口总是没好话。

那个他,大概说的是曲怀觞,也有可能是无衣师尹。

归柳公子受伤不轻,这时候,其实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些问题。

但是,当他看到拂樱斋主的那一刻,还是沉默了,这一刻,他后知后觉,或许当日毫不犹豫地用搬离拂樱斋来向曲怀觞表决心,到底还是伤到了一个人。

他本以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他本以为,拂樱斋主会理解他。

可最终,还是他过于傲慢了,拂樱斋主不同于他身边的很多人。拂樱斋主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忍让着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在很多事上选择保持沉默,他们没有那样心照不宣的默契,拂樱斋主也没有那样的包容。

所以,拂樱斋主会执着地向他寻求想要的答案。哪怕他自己也清楚,他要不到的。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求不到,越是会化作执念。

归柳公子亏欠过许多人,从前总是不愿面对,可他看着拂樱斋主,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对不起拂樱斋主的。

自苦境重逢,他默许了拂樱斋主的靠近,默许了他们的相处,最后又单方面地将拂樱斋主推开。其实他一直没有考虑过拂樱斋主的想法。

是他给了希望,也是他一手掐灭了那团火。

“拂樱,抱歉……”沙哑的声音有些难听,但在场两人谁也顾不得这个。

“你确实欠了我一句抱歉,可我不需要这个。”拂樱斋主倒了杯茶水,随即,一步一步走近,将茶盏递到归柳公子唇边,“你昏迷许久,先用些茶吧。”

归柳公子也没推辞,一声多谢后,便就着拂樱斋主的手饮了些茶水,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些许滋润。

他清了清嗓子,道:“从四魌界至今,拂樱,我明白,我亏欠与你。”

“你真的明白吗?”

拂樱斋主俯下了身体,这一刻,他们的距离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近得多,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的神色,近到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

拂樱斋主轻声道:“你清楚我要什么,但你不愿给。你的明白就是这样吗?”

没等归柳公子回答,他就自己继续说,大概,他也不愿意听到那个残忍的答案:“明白,可是做不到,是吗?”

“那么多的人,那样多的索取,你都慷慨给予,可唯独对我,你总是如此吝啬……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往日难以启齿的情绪就这样流露了出来,似是轻讽,又似是落寞。但是很奇怪,拂樱斋主很冷静,在归柳公子面前,他好像从未这样冷静过。

冷静到,归柳公子愣愣看着他,难得伸出了手,探向拂樱斋主肩头,意欲安抚,却被拂樱斋主轻易擒住手腕。

他不需要这样浅尝辄止的安抚,对方无法给予他想要的,那这些短暂的安慰,只会被拂樱斋主当做可怜。

但是,拂樱斋主怎么可能需要他人的可怜?

他的语气未免带了些质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愿意如此靠近我。在你心中,拂樱斋主便如此廉价吗?”

“拂樱,我从未如此想过。”归柳公子皱紧了眉头,他不知道拂樱斋主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知道,前些时日,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拂樱斋主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而后,情不自禁地重复低喃,“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拂樱?”

“你总是说自己明白,总是说知道,可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做呢?你说你亏欠你,那你要怎样补偿我?”

拂樱斋主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单纯的好奇,归柳公子却窥得一丝他神态间隐隐的偏执。

这点偏执告诉归柳公子,不解决这件事,只怕今夜不会安生。

但他居然也想不出来要怎么补偿,用嘴说太过轻易,可真要做,又太过困难。

“你想不出来。”拂樱斋主轻声嗤笑,尖锐地指出归柳公子的逃避,“因为你从未想过,因为在你心中,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被你安抚,就能与你和和睦睦。”

“凭什么呢?”

一声质问随风而逝,不知道是在归柳公子,还是在问自己。

拂樱斋主也不懂,他不懂归柳公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笃定,也不懂从前的自己为何会被这样的手段拿捏,以至于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畏畏缩缩。

可是,这不是拂樱斋主的性格,更不是凯旋侯的性格。

火宅佛狱之人,天性就带着掠夺,可他却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空耗数甲子之久。

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得到一句“亏欠”,所以,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要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明明早就下定决心要抢,可坐在这个人眼前,他居然还在奢望对方的给予。

沉默,此时此刻,只有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许久,拂樱斋主才哑声道:“我想要的,我自己会拿。”

“你想做什么?”归柳公子敏锐地察觉到拂樱斋主话语中的某些信号,他欲收手,然而,拂樱斋主却不再给他机会挣脱。

他一手扔去手中茶盏,两只手配合,直接钳制住了归柳公子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制在身下。

归柳公子重伤在身,这番动作对他来说,自然不算友好,当即痛得闷哼一声,拂樱斋主却顾不得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归柳公子,其实,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怨气的,也有不甘。这份怨气,是对归柳公子的,这份不甘,是对无衣师尹的。

他忍了很久很久,因为他总是要顾忌很多很多,他怕自己会耽误佛狱的计划,怕真的惹这个人不高兴。

他也总是不知道该拿归柳公子怎么办,多少次,恨极的时候恨不得杀了这个人,可又总是不忍心,他会想起来佛狱的那些时候。

凯旋侯真的险些死在战场上,是那抹残魂救了他。从此,他养了一个极任性的魂魄,那个极任性的魂魄陪他走过生死,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的身边都有那样一抹魂魄。

那抹魂魄其实不爱说话的,凯旋侯本来也不爱说话,两个闷葫芦凑一起,就看谁先忍不住。

是对方先忍不住的,那样一缕残魂,羸弱到在佛狱几乎活不下去,可他偏不顾惜自己,耗费生机,在凯旋侯府上种出了一朵花。

然后,他们有了更多的交谈。

从此,凯旋侯的心上也多添了一抹颜色。

直到最后,度修仪带着无衣师尹的话来到佛狱,慈光之塔在前,无衣师尹在前,凯旋侯不得不同意交易,将魂魄还给了那个人。

而那个魂魄,毫不犹豫地跟着肉身离去,一丝留恋也无。

他的花枯萎了。

可是,无衣师尹却种出了一朵绝无仅有的花。

四魌界都知道,度修仪是无衣师尹的亲近之人,谁又知道,他也曾短暂拥有过那一缕魂魄?也曾拥有过这样一个人?

那些被压抑的情绪浮上心头,拂樱斋主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如何,他只是顺应自己的心,用一只手压制住归柳公子的手,另一只手则缓缓抚过归柳公子的脸。

这些年来,他看着这张脸,总是有些恍惚,他好像已经分不清了,分不清那缕魂魄与度修仪,分不清度修仪与归柳公子。

又或者,他分得太清了,这些都是一个人,是他总是眷恋过去,是他妄想完全拥有那一缕魂魄。

但是,那缕魂魄早已变成了眼前人。

“拂樱,我对不起你。”度修仪被按在榻上,他看得到拂樱斋主精神恍惚,也看得到拂樱斋主的茫然,他可以轻易摆脱拂樱斋主的钳制,可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些不忍,习惯性说出了抱歉。

然而,他这一句话似乎彻彻底底戳中了拂樱斋主的痛脚,引得拂樱斋主恼怒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抱歉!”

这样的抱歉有什么用?他已经说过没用了,可对方还是只会说这样轻描淡写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呢?”归柳公子轻声问道,“拂樱,自四魌界至苦境,这么久以来,你想要什么呢?”

拂樱斋主不语,是啊,他想要什么呢?他将人压在身下,他想要什么呢?可他找不到答案,举目茫然,唯见窗前月下,粉樱颤颤。

好在归柳公子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道:“我是对不起你,苦境重逢以来,是我太过贪心,妄图寻求慰藉,是我利用了你,也是我不顾你的心情,随意离去,是我对不起你。”

“但,拂樱,或者说,侯,你可曾对得起我?”

这句话一出,拂樱斋主思绪顿时便断了,他越发恼怒:“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这许多年来,凯旋侯、拂樱斋主何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归柳公子只轻问一句:“若昔日我未曾接到师尹传令,未曾前往火宅佛狱,你要将那一缕魂魄扣至何年何月?”

一句疑问,顿时击穿拂樱斋主所有防备,他没办法回答。那缕魂魄不止一次请求凯旋侯帮自己寻找肉身,可凯旋侯是怎么做的呢?

凯旋侯说,待佛狱安宁,我陪你去找。

佛狱什么时候安宁呢?

残魂不知,凯旋侯亦不知。

那些隐秘未传的私心就这样被归柳公子揭穿:“你许诺了那缕魂魄,说要替他找到肉身,其实你根本没想找。因为,你在害怕,你怕找到肉身后,他就会走,你怕火宅佛狱留不住他,也怕自己留不住他。”

“我若果真如此,当日,你以为你能带走那缕魂魄?”拂樱斋主犹在遮掩,不愿承认。他不愿承认这样的“对不起”,他不敢应这样的“对不起”。

若他应了,是否就两相抵消,是否他就再无理由……再无理由索取……

归柳公子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仍继续问道:“所以,我也很好奇,当日你为何那般轻易放了人?是因为交易,那个所谓的人情?还是因为慈光之塔、无……”

“无衣师尹”仿佛是什么禁忌,只是起了一个头,拂樱斋主就炸了毛,低声吼道:“不许提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对于拂樱斋主来说,似乎意味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恨极了这个名字,连听也听不得。

由此,归柳公子明白了,果然,是因为无衣师尹,因为慈光之塔,所以,那时候他才会那般轻易地带回那抹残魂。

这本来也是极易想到的,只是多少没想到,无衣师尹能够让火宅佛狱如此忌惮。

拂樱斋主确实不喜欢从眼前人口中听到“无衣师尹”,会让他反复想起在火宅佛狱的时候,让他反复想起自己因为顾忌慈光之塔,不得不将那缕残魂交出去的时候。

仅仅因为那是慈光之塔,仅仅因为那时候的火宅佛狱不能再招惹一个慈光之塔,所以,哪怕他再抗拒那个交易,也只能答应。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无衣师尹。

他怨那个毫不犹豫离开的残魂,怨度修仪,更恨无衣师尹。

“你口口声声说我对不起你,可无衣师尹便能对得起你吗?”被戳到痛处,拂樱斋主也不介意跟归柳公子翻旧账,“你为何突然离开慈光之塔?为何突然投奔杀戮碎岛?又是为何来到苦境?”

一连串的发问让归柳公子不禁沉默,许久,方才开口:“拂樱,提起他,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呢?”拂樱斋主凝视着他,颇有些胡搅蛮缠,“我在你心中、口中,可算得上有意义?”

归柳公子给不了他答案,只能静静地望着拂樱斋主,但是,拂樱斋主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答应交易、送出那缕残魂的时候,是恨无衣师尹的,也恨慈光之塔,但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总能找回想要的人。

他听闻度修仪与无衣师尹相近、决裂的时候,怨过度修仪不顾他们的过去,欣喜过度修仪同无衣师尹的决裂。那时候,他还在想,自己总会有机会的。

苦境重逢的时候,枫岫主人极力伪装,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所谓归柳公子的真实身份,只需要一眼,他就能认出来,对视的瞬间,他知道,对方也认出来了自己。

那时候,他还在想,比起无衣师尹,自己到底还是幸运的。

所以,一直到现在,拂樱斋主都很在意这个人,他很在意,很在意自己的失去,在意旁人的得到,在意这个人的目光,在意这个人的心情,在意有关这个人的所有所有。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那双眸,那一双眸中,是无声的怜悯、可惜,或许,还有歉疚。

这一刻,所有的在意都被这个目光击溃,他是火宅佛狱的凯旋侯,因为在意,处处忍让。

眼前人仗着拂樱斋主总是容易对他心软,所以肆无忌惮。可是,拂樱斋主凭什么要一直退让,要一直心软?

他又一次下定了决心,不愿再心软,他明明早就做好了抢的准备,只是一直犹豫,可到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拂樱斋主做足了心理准备,于是,直接低下了头,去做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双眼,想看归柳公子有什么反应。

但是,没有反应,没有任何反应,抗拒或是其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归柳公子就那样静静地、包容地看着他,任由他的动作,就好像不知道他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一样。

明明归柳公子应该是放任了他的动作,拂樱斋主反而慢了下来,他到底没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头偏至一侧,泄愤一般咬了下去。

临了临了,他还是不忍,所有疯狂的想法在看到那双眼的一刻蠢蠢欲动,也在看到那双眼的一刻偃旗息鼓。

一片黑暗中,归柳公子的颈窝中,拂樱斋主默默合上眼,他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不继续?

那样的眼神,熟悉又陌生,那应该是曾经自己看那缕魂魄的眼神,是自己看度修仪的眼神,可现在,出现在了对方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陌生的感觉?

归柳公子没说什么,只是抬眼望向窗口,月色渐退,透过那一扇窗,他好像看到了些许晨曦,又是新的一天,院里的樱花似乎更粉嫩了一些。

脖颈处的疼痛提醒着他身上人的心情,拂樱斋主似乎将满腔恨意宣泄在了唇齿间,恨不得将那块皮肉骨血撕扯下来,吞入腹中一般。

他好像闻到了一点血腥味,不过,他也没在意,只是问道:“刚刚为什么不继续呢?”

拂樱斋主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了那块皮肉上,连归柳公子何时挣开了手都没注意到。

归柳公子就这样挣开了拂樱斋主的钳制,还能感觉到肩膀处伤口的撕裂感,但是,他顾不得了,手中化出了一枚玉佩。

他反复摩挲着那块玉,是昔日残魂栖身之所,也是他在度氏的身份象征。其实,这样的旧物,早该没了才是。只是他总是眷恋旧事,才让这样的旧物留到了现在。

“我到今时今日才明白,自来苦境以后,为何你总是遮遮掩掩?为何你总是反复无常?”归柳公子带着那块玉佩抚过如瀑一般的粉发,仿佛没有感受到身上人一瞬间的僵硬。

“原来你在意的,只有昔日的我,只有玉佩中的我,只有被无衣师尹抢走的我。拂樱,你的眼中,从来只有过去。可我不能永远留在过去,我要求一求我的未来了。”

拂樱斋主的意识停留在了这一刻,后脑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他对归柳公子还是太过不设防了,以至于对方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击晕。

归柳公子面无表情地将拂樱斋主从自己身上推开,挣扎着站起身,回过头,只见拂樱斋主粉色的头发上沾染了些许鲜红。他抬起手,才发现,玉佩边缘凸起处同样带上了鲜血。

许是没有经验,下手太重了。

他上前查看了一下,发现也不算重伤,简单为拂樱斋主治疗后,犹豫片刻,将玉佩塞入拂樱斋主手中:“暂且当做赔礼吧,至于其他的,日后,我再补偿你。”

随即,趁着天光未亮,匆匆离开了拂樱斋。

这一程,他的目的地是龙烟宛。

待他赶到龙烟宛,一向华丽优雅的儒门龙首难得的有些说不出话。

之前热衷于和他攀比的人一身狼狈地出现在了龙烟宛,衣衫不整,肩膀处更有血迹斑斑,最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脖颈间的牙印。

然而,对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妥,一双眸锁定疏楼龙宿,淡道:“我欲进行第三次交易,好友可愿?”

“交易之事延后再谈。仙凤……”疏楼龙宿习惯性就要唤仙凤来帮人处理伤口,却陡然反应过来眼前人不同寻常的地方,只道,“准备东西。”

仙凤作为疏楼龙宿爱徒,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片刻,便奉上了药物等包扎所需的东西,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一身新的衣物。

不过,着实是太过贴心了,这位好姑娘还记得曾经归柳公子与疏楼龙宿言谈时的某些憧憬,此时机会难得,她呈上的,是一身疏楼龙宿的常服,上面嵌满了珍珠。

虽然是自作主张,但是疏楼龙宿看到之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穆仙凤,随后,这位姑娘不用龙宿吩咐,就悄悄退了出去,顺便为二人掩上房门。

疏楼龙宿都没说什么,归柳公子更不会说什么,他对这种衣服羡慕很久了!但是霈云霓不许他穿,现下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抗拒。

儒门龙首就是儒门龙首,哪怕是为人包扎,也是一副优雅的模样。

疏楼龙宿纡尊降贵地坐在归柳公子身侧,慢悠悠地剪去沾血的衣衫与纱布,就在看到伤口的那一刻,鎏金色的眸微微眯起,语气带了几分意味不明:“汝怎会对上死神?”

“不是死神,是太学主。”归柳公子不奇怪疏楼龙宿能看出来伤口是何人所为,只是,思及当日太学主状态,还是强调了一遍。

龙首心思百转千回,几乎是瞬间猜到了归柳公子的来意:“所以,这一次的交易,同伊有关?”

归柳公子轻轻点了点头,倏尔,伤口传来刺痛,不由得闷哼一声。正在为他清理伤口的疏楼龙宿十分不走心地来了一句:“抱歉,手滑了。”

信你有鬼!

归柳公子有理由怀疑眼前这位龙首就是故意的,原因自然在那位太学主。果不其然,疏楼龙宿操着那口特色鲜明的儒音慢吞吞道:“吾曾从师太学主,汝以为,吾会插手汝二人之事?”

“你若果真那么在乎师徒情谊,眼下,儒门天下便不会如此清闲。”疏楼龙宿推脱的话语几乎处处是破绽,找理由都找得如此不走心。不过归柳公子没办法,求人,总是要波折些的。

“龙宿,我寻你,不为别的,而是希望请你帮我一个忙。”

疏楼龙宿道:“吾记得,汝方才所言,是交易。”

“那要看好友接受哪一种。”

疏楼龙宿不语,这一次,他迅速为归柳公子上了药,包扎好伤口,还恶趣味地系了个蝴蝶结,捻着那个结晃动几下,引得归柳公子无奈地望了他一眼。

他这才拿起自己的珍珠扇,悠哉悠哉地晃至外间,一伸手,重重罗帷落下,给足了里面的人换衣的空间。

而他则一个转身,就懒懒地躺在了自己的躺椅上,好像刚才简单的包扎就用了全身气力一样。

直到估摸着归柳公子差不多换好衣物,疏楼龙宿才淡淡开口:“交易或是帮忙,要看汝欲吾为汝做什么,亦要看汝能拿出怎样的报酬。”

归柳公子穿过罗帷,坐至疏楼龙宿对面,自来熟地为自己倒了茶,也很热心地为疏楼龙宿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寻人,我要你帮我寻人。”

“何人?”

“海棠。”

疏楼龙宿终于抬眼看向归柳公子,眸中似有利光:“怎样的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归柳公子喟叹一般念出太学主提示的那句诗,“自然是太学主的海棠,或者说,死神的海棠。”

疏楼龙宿又问:“汝寻伊作何?”

归柳公子却不再回答,只是轻笑:“这似乎同好友无关。”

“吾是关心汝,毕竟,这副躯壳最终属于吾,吾要考虑汝之安全。”疏楼龙宿上下打量一番归柳公子,视线触及那点牙印红痕,还是极快地掠了过去。

方才处理伤势时,他刻意无视了那点红痕的存在,但是那个牙印却无时无刻不张牙舞爪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归柳公子叹声,虽然太学主一番挑拨,他清楚,死神之子是个威胁,但这时候,还是有些犹豫,“不过,总要先找到才是。”

疏楼龙宿起身,饮了那杯茶:“吾会帮汝,但能不能寻到,便看造化。”

“帮?”归柳公子精准捕捉了某个字眼,帮忙同交易,到底是不一样的。

龙首淡笑不语,并不回应他的话,只是化出一面镜子,旋即,指了指颈间,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此处伤势,汝自己处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归柳公子才反应过来脖颈间牙印的存在,直到此时此刻,方后知后觉到微微刺痛。

他对镜一看,忍不住老脸一红,拂樱斋主确实是用了狠劲的,齿痕间隐隐有鲜血渗出。

疏楼龙宿手一动,默默推过药物,也不再多看。

只是,在归柳公子对镜处理那道齿痕时,才漫不经心道:“汝之鲜血,似乎与从前有所不同。”他总觉得,今日帮归柳公子处理伤势时,嗅闻到的鲜血味道有所异常。

归柳公子淡笑,语气莫名怅惘:“将死将死,是该不同。”

“果真将死吗?”

疏楼龙宿忽出惊人之语,一双眼眸熠熠生辉,他是个太过敏锐的人,敏锐到一下就听出来了归柳公子如今同过往的区别:“汝已有求生之心。”

既有求生之心,那还会甘愿赴死吗?那还会死吗?

疏楼龙宿的质疑溢于言表,但归柳公子只是低头笑道:“世间至苦,无非求生者不得生,求死者不得死,上天垂怜,两种滋味我都尝尽了。”

“昔日求死,因有人记挂汝,故不得死;如今求生,是因汝记挂他人。”疏楼龙宿取过自己的烟枪,点了烟枪,几次吐息后,方淡淡问道,“伊为何人?”

“不能是龙首吗?”归柳公子眨了眨眼随意调侃道。

疏楼龙宿斜了他一眼,能这样在儒门龙首面前信口开河,看来是太过放纵这个人了,以至于对方得寸进尺。

但他不说话,已让归柳公子察觉到,这头大尾巴龙的心情是愉悦的,也是,谁不喜欢听几句好话呢?

儒门龙首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过,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如今敲定事宜,也不再多留,只道还要去找伏龙先生,就要告辞。

“次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拿吾龙烟宛当旅店吗?”

“江湖事忙,若不然,定要在你家温泉泡个昏天暗地。”

回应他的只有龙首淡淡吐出来的烟雾。

“对了。”归柳公子面色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诚恳道,“以后衣服上还是少嵌些珍珠吧,挺重的。”

“龙首自该华丽无双。”疏楼龙宿挑了挑眉,完全不将这点重量放在心上,“昔日,汝不是尚且眼馋如此装扮?”

归柳公子此时才多谢昔日霈云霓的坚持:“看归看,上身还是不一样的。”

“是汝太过羸弱。”疏楼龙宿被人这样嫌弃自己的爱好,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归柳公子原来也没指望对方会听自己的,无奈耸肩,这才告辞离去。

还是忍不住吐槽,好一尾珍珠龙!

直到他离去,穆仙凤方才进屋,她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切,带着那一身沾血的衣物就要离去。孰料,疏楼龙宿开口叫住了她:“且慢。”

穆仙凤不解其意,在疏楼龙宿的示意下抱着脏污的衣物上前,疏楼龙宿面带嫌弃地拎起脏污的衣物,仔细一打量,哼声道:“朴素至此……”

嫌弃之语戛然而止,疏楼龙宿皱紧眉头,不顾血衣脏污,伸手拭过衣衫上的血渍,手指轻轻一捻,穆仙凤脸色陡变,惊见暗红血渍竟渐渐泛着绿色,最后化作无色。

“看来伊此身果真大限将至。”

所以,伪装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而另一边,日罗山上,被归柳公子念叨到的霈云霓隐在暗中,一连蹲守数日,终于蹲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从前一样,将自己罩在黑色斗篷之下,只是,手中权杖不见踪影,反倒是挟持着一个人。

腰间之剑蠢蠢欲动,霈云霓敲了敲剑柄,毫不客气道:“急什么?学学小烟。”

她悄悄跟在那道身影之后,不知道绕了多久,最后,进入一个洞穴之内,又是七拐八拐地绕了许久,引得霈云霓内心暗暗无语,这样真的能记住路吗?

“该出来了吧?”

柔和女声幽幽飘荡在狭窄洞穴之中:“云霓,四魌界那一次之后,一别数年……”

一瞬间,霈云霓深觉毛骨悚然,只见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抬起头,一双紫眸妖冶潋滟。

“好久不见。”

樱花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二百五,全为龙宿做嫁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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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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